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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此恨不干风与月(10)

高示其其实很想问汉朝在哪儿,可她不敢问,后来她慢慢儿知道了,当她无数次看见那坚毅的背影面北而去,当战马嘶鸣,车骑飞驰,当“汉”字大旗迎着渭水的烈风向天空展开怀抱,当成百上千的烈士为了这个理想前赴后继,她就看见了。

汉朝就在那儿。

滚滚长江水将无数前尘往事卷入浪花,所有英雄业绩、辉煌史诗都在这浪涛声中化为齑粉,两岸高山鳞次栉比,铁卷丹书般记录亿万年沧海桑田。

顺流而下的船舶在江涛中穿行,船头站立一人,鼓鼓江风吹起他的衣襟,他背着双手,沉凝不语,仿佛是生长在峭壁间的一株安静的辛夷花,在狂风中搏击浪潮,却永不会凋谢。

“先生,江上风大,进舱来吧!”修远拿了披风为他披上,关切地说。

“修远,你听!”他没有回答修远的要求,而是要求他做另外一件事情。

修远侧耳聆听,江风将远处嘹亮的船歌拂过来:

“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

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滟滪大如凫,瞿塘不可触。

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

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歌声雄浑深沉,苍凉悲壮,令人闻之流涕。

修远不解其中意思,便问道:“先生,他们唱的是什么?”

诸葛亮缓缓摇动羽扇,“他们唱的是,在白帝城下,有一庞然巨石,兀立江心,砥柱中流,名为滟滪。随着时节变化,江水潮涨潮落,其出水形态变化无端,忽而为牛,忽而为马,忽而为龟,船工航行之时需得依据它的变化改变航运。”

“原来是这样!”修远恍然点头,脸上泛起了佩服的笑。

诸葛亮的耳边依旧回响着苍劲古拙的船歌,江流砥柱啊江流砥柱,指引船舶航行的司南,如果一旦砥柱崩塌,那么航运的船只就会失去方向,或者触礁,或者被大浪卷走。

航行需要司南指引,需要灯塔导航,那么人生呢,社稷呢,当中流砥柱不复存在,哪里才是江山该去的方向?

歌声飘远了,弥散在辽阔绵长的江面上,如江岸的湿气微微蒸熨在皮肤上。

白帝城,坐落在山麓环绕中的白帝城即在眼前。

诸葛亮走到永安宫外的巨大台阶下,步履变得很沉重,长长的台阶一步步踏上去如同踩在针毡上,他停了下来,深深呼了一口气,握紧手中的羽扇,似乎握紧了一种无形中的力量,他依靠这股力量冲上了台阶的最高处。

“陛下,我来了!”他心里这样说,天空有些昏黄,永安宫被浓浓的江雾笼罩,显得如此悲凉沧桑。

他踏进内宫时,病中的皇帝没有睡下,他今天精神很好,正半躺在榻上和华进玩樗蒲,高示其和他是一组,可两个捆一块儿,也不是华进的对手。这盘该高示其掷木,她丢出去一个杂彩,华进丢出一个卢,把他兴奋得连叫华家祖先有灵!

刘备埋怨道:“你那手臭棋,我的家当都被你输光了!”

高示其不满地说:“分明是陛下手气臭,你还数落我!”

“你敢怪我!咱俩合作,还让这混小子把钱都赢去了,传出去丢死人!”

华进摇晃着双手,“愿赌服输,陛下给钱吧!”

刘备到处摸了摸,没摸到钱,从床头摸来一枚玉玦,大方地说:“拿去拿去!”

“多谢陛下,这个能抵今日你们欠的所有赌债!”华进把玉玦大模大样地揣在怀里。

内侍通报丞相来了,刘备把棋盘一推,慌里慌张地说:“收起来收起来,别让丞相看见,他非得唠叨死!”

可诸葛亮已进来了。

刘备手里攥着一枚棋子,就那么仓促地和诸葛亮打了照面,他盯着诸葛亮,棋子掉下去,滚在诸葛亮的鞋边,当的一声,很轻,有点儿疼。

“孔明不会怪我沉迷市井游戏吧?”这是刘备说的第一句话,他带着笑。

诸葛亮弯腰捡起棋子,他微笑着,“陛下如此说,似乎诸葛亮不通人情,臣好惭愧。”

这就是阔别近两年的皇帝么,苍老像灰尘爬满了他的身体,曾经锐利的轮廓都模糊了,只剩下一个残损的壳,他在皇帝脸上读到了英雄末路,这让他痛起来。

他走了一步,给皇帝跪了下去,他行礼的时候,有泪崩绝,可他全都吞了回去。

他要做一个撑起江山社稷的丞相,不要做出湿润的伤感模样,他必须给整个国家塑造一个坚强的面孔,无论前途有多惨淡,多晦暗,他会咬牙撑下去,撑下去。

刘备看着他缓缓地说:“我与孔明的两年之约,到时间了。”

“是。”

“可是我没回成都,我违誓了。”

“但陛下守在国门第一关,陛下这样的不回家比回家更有力量,更让人感动。”诸葛亮铿铿道。

刘备笑起来,他让诸葛亮起来,诸葛亮把棋子放在他手心,他握住了,也一并握住了知己的手。

高示其和华进知道君臣有话要说,两人悄悄退了出去。

华进在背后拍了一下高示其的背,他说:“我瞧丞相老多了,你觉着呢?”

高示其没说话,她其实想说,诸葛亮的确是比前两年老了,可她仍然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澎湃的力量,衰老、病弱甚至死亡都夺不走他的力量,他一次安静的端坐,能让十万人意志振奋。

江上的风呼呼吹动,天色不太好,也许就要下雨了。

很久以后,诸葛亮走出宫门,才跨出来,就看见高示其正伸长脖子朝宫门里张望,眼见他出来,她居然吓了一跳,吐着舌头连跳两步。

诸葛亮和蔼地一笑,背着手朝白帝城的高处走去。

江岸的湿气扑在脸上粘乎乎的,视线也被遮挡得模糊不清,可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逆风而行,长满青苔的山路很滑,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却始终没有放弃这样艰难的攀登,像个卯定目标的朝圣者,朝着理想奋勇向上。

终于,他登上了白帝城的最高处,风很大,吹得他鬓发飞扬,他闭上双目,轻轻张开双臂,听见脚底下汹涌的江水拍打两岸,如千军万马交矢错毂,浩荡之风穿胸而过,一身的骨血都张开了,每个毛孔都充盈着长江的彭湃激情和悲壮情怀。

良久,他将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拉回来,对自己的这般矫情,他自嘲一笑,转身准备离去,却一下子愣住了。

高示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她满脸是泪。

“你…什么时候来的?”诸葛亮问。

高示其说不出话,她只知道自己鬼使神差地从永安宫跟着诸葛亮来到这里,看见他在高处迎风而立的身影,然后就是莫名其妙的流泪。

“高示其…”诸葛亮试图拉回高示其遗失的魂魄。

高示其抽噎着说:“我,我…我来保护丞相!”

诸葛亮温暖的笑容在蔓延,“傻孩子…”。

高示其愣住了,“傻孩子”?有多久没人这样叫自己了,这样亲昵的称呼甚至都变得很陌生,仿佛只是留存在梦里的片段,伸手之间,又飘荡远去。

她全身颤抖,腹腔里像烧出了一团温暖的火,她浑身发抖,大叫一声:“丞相!”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紧抱住诸葛亮,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诸葛亮被她的举动惊住了,有那么一刹,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可是,偏偏有个奇怪的念头阻挡了他,他慢慢恢复了平静,还伸手拍了拍她发抖的肩膀,任由她在自己怀里耍横哭泣。

高示其用力拽住诸葛亮的衣服,他的衣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儿,清香不腻,她很喜欢闻,她记得母亲的衣服上也有皂角味儿,小时候她做了噩梦,只要捏着母亲的衣角,她便能平静下来。

诸葛亮心底低低叹息,他想起了果儿,他的女儿和高示其一般大小吧,心底最柔软的弦被触动了。

高示其哭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她哭不动了,才从诸葛亮的怀里抬起头来。

诸葛亮慈爱地问:“好点了吗?”

高示其想了一下,“还可以!”

诸葛亮眯着眼睛笑了,那微笑很好看,仿佛白菊,“是还可以再哭,还是哭得还可以?

高示其张张口,她搔搔脑袋,“好像,好像是后者吧…”

诸葛亮莞尔,“还真是傻孩子。”

高示其终于发现了,她原来离诸葛亮那么近,近得咫尺之距,近得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近得自己的一颗心沉陷下去。

真是作死啊,居然敢抱着汉丞相嚎哭,这可是丞相哦,是一个国家的行政首脑,不是隔壁专门陪人唠嗑的张妈,她的眼泪居然擦在诸葛亮的衣服上,好端端的衣服被她毁了,诸葛亮要是让她洗衣服,她其实,其实还是很不要脸地愿意的。

她吓得丢开手,脸也红了,手心满是汗,还在发抖。

诸葛亮凝了她一眼,“走吧?”

高示其“哦哦”地随意答应,二人一前一后从高处慢慢下来。

“丞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成都?”高示其在他身后问。

诸葛亮远眺远山,目光有些忧伤,“快了吧”,他的眼神黯淡下去。

夜晚来临了,永安宫昏睡在黑暗中,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巡营的白毦兵的脚步声,雨滴般缓缓淌过。

刘备睡不沉,忽然就醒了,屋里很安静,宫女在门口打盹,窗外有月光透进来,吻住他倦怠的脸,有轻微的敲击声落下来,是高示其蹲在地上,她正在研究掷木,可怎么掷都掷不出卢,她着急了,险些捏碎了掷木。

刘备笑出了声。

高示其猛地警觉,她一回头,小声惊呼道:“陛下。”

刘备做了一个不做声的手势,高示其过来,扶了他起来,他便饶有兴趣地说:“你就这么想赢华进?”

高示其哼道:“他嚣张得很,敢赢陛下的钱,我非得好好教训他!”

“你是为我出头么,那好,你好好做,必定要给我出这口恶气!”

“陛下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刘备悠然一笑,“日后白毦军将随陈到将军镇守永安,你和华进每日相对,你总有一天会赢了他!”

听说要长久驻守永安,高示其露出为难的神色,“陛下,能让我回成都么?”

“你敢抗旨?”

高示其哭丧着脸,“不敢抗,就是这个鬼地方好无趣,我宁愿你降我职,让我做小兵,我也不要待在永安!”

刘备看住她,“我有事问你,你能告诉我实话么?”

“嗯。”

刘备的目光平和,语气温存,“你是女娃子么?”

这话一问出,高示其心中炸了一般,惊得只想夺门而逃,可眼前的刘备很平静,只是一个慈悲的老人,目光柔软,笑容和蔼,她的怯懦和惊恐都消散了,她在他面前不想隐瞒,诚实地说:“好,我告诉你实话,我是。”

刘备释然,“其实我早看出来了,我一直不问,就是在等你说实话。”

高示其忐忑道:“这算欺君么,我听说欺君会被砍头,我不想这么早死,陛下饶了我吧。”

“你现在承认了,就不是欺君。”

“不用死就好。”高示其放心了,但她仍然叮嘱道:“可你还是别说出去,我不想被揭穿,如果人家知道我不是男人,我就做不了将军了,我挺喜欢做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