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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此恨不干风与月(11)

刘备笑道:“你还敢跟皇帝提条件!”

“你就答应我嘛,看在我也曾出生入死救过圣驾,也有一颗忠心,你就高抬贵手,成不?”高示其撒娇了。

刘备笑叹一声,“我真想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承欢膝下,累了苦了,有她在旁边打个趣,逗个乐,撒个娇,再大的苦闷也过去了。”

“你没有女儿么?”高示其想皇帝的儿女都有大一群,像刘备这把年纪,女儿没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

刘备露出一抹苍凉的笑,“以前有一个,长得还挺像你,也这般会说话。”

高示其听得发怔了,“那她现在不是成公主了么?”

刘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死了,死在荆州,当阳长板坡,尸骸都没找着…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若有来世,或许她已投去了别的人家,不稀罕做刘玄德的儿女,做我的子女,好日子享不了,每日担惊受怕,遇着险难,我都救不了他们。”

高示其脸上已落满了泪,她抽噎了一声,“她这辈子会过得好的。”

刘备被她的孩子气逗得一笑,他幽幽道:“我在遇见丞相之前,过的都是颠沛流离的日子,妻子离散,兄弟分别,手里没兵也没地盘,天天被人赶,早上还在城里睡觉,晚上就睡在山野里了。”他奚落似的笑了自己一声。

高示其同情地说:“你好惨呢。”

刘备苦笑,“是惨呢,可遇见丞相后,就不一样了,”他停顿着,重复道:“不一样了。”

皇帝脸上的神情很凝重,心里的波澜都翻了出来,行到如今,他有遗憾,有不甘,可他更有满足和骄傲。

“丞相是陛下的福气。”高示其认真地说。

“是,他是我的福气。”刘备诚挚地说,“人一辈子遇见一个人,改变你的命运,扭转你的人生,便是只有短短时日,也能活得轰轰烈烈,死而无憾。”

这话在高示其心里回旋往复,她怔怔地想着,渐渐痴了去。

刘备温煦地问:“你父母还在么?”

“他们都死了…”高示其难受地说。

刘备油然怜惜心,干枯粗糙的手微微一举,抚上她的胳膊,“别怕孩子,你父母会在天上看你,保佑你。”

高示其期期地说:“你要是我爹就好了,我天天和你玩樗蒲,给你挣钱,买芝麻饼,买新衣服,给你说笑话。”

刘备笑得撑不住,偏怕吵着其他人,还得躲着笑,“那不成,一个整日只会玩樗蒲的皇帝,可不是好皇帝,不过,你一定是个孝顺女儿。”

他慈爱地笑道:“女娃子,你到底是女儿家,在军营里混总不是法子,我可以赐你一个特权,让你做回自己,再给你寻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高示其听说刘备要把她嫁出去,冷汗全爆了出来,“陛下,你饶了我吧,我不要嫁人,我宁愿做将军。”

“奇了,不肯嫁好人家,却愿意跻身行伍,你这是什么心思?”

“做将军好嘛,威风,有面子。”

刘备粲然一笑,“你放心,我一准给你找个好人,嗯…我觉着华进不错,你们年岁相当,脾气又合得来,这段姻缘怎样?”

高示其的脸都白了,让她嫁给华进,就像嫁给一头猪,简直让她生不如死,她悲伤地说:“陛下,你与其让我嫁给华进,不如砍我头!”

刘备满脸都绷不住笑,“女娃子,你还真是有意思,那成吧,我给你一个特权,若你哪一日想通了,你可以选择做回自己。”

高示其琢磨着,“我若是哪天当真做回自己,不会被砍头么?”

“不会,这是圣命。”

高示其乐颠颠地说:“陛下就是好!”她其实挺想喊刘备做爹,可觉着刘备好歹是皇帝,不能乱认爹,传出去,人家会说高示其脸皮厚。

刘备缓缓道:“你若是做将军,你得为我做一件事。你,华进,我想把你们留给丞相,你们为我保护好丞相,他是我季汉栋梁,谁也不能动他。”

保护诸葛亮,这可是比叫刘备做爹还让高示其开心的事,她特爽快地回答:“是!”

“可别后悔哦。”

“我不后悔。”她没犹豫。

她不后悔,到最后,她还是这句话。

诸葛亮在白帝城待了两个月,皇帝每天都会召见他,说些零零碎碎的往事,把回忆里的人唤回来,想想他们还在时,那些有些辛酸也有些美好的过去,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有他们一同陪伴,未来的岁月,却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每当这个时候,皇帝总是沉默很久,而后他说,孔明,能撑下去么?

诸葛亮会很认真地回答,臣会尽力。

有时,皇帝乏力了,诸葛亮便不再说话,不是处分要紧朝务,便是安静地坐在皇帝床边抄书,那是在给太子抄录经典,已抄了厚厚一摞,装满了整整一个书箱里,过得些日子,便要送回成都。

每当诸葛亮抄书,高示其就偷偷地溜到他身后,看他一笔一划绝不苟且,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呕出一颗心,她喜欢诸葛亮的字,她词穷,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好,她便在心里悄悄描摹,又觉着学不像,也许是不能学会他的心。

除了喜欢看诸葛亮写字,高示其还希望皇帝的病能好起来,她偷听诸葛亮和太医的对话,太医说皇帝没几天了,她却以为是那几个太医医术不精,八成是江湖郎中,这么好的皇帝,怎么可能死,他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活到高示其可以有勇气喊他一声爹,她要每天和皇帝玩樗蒲,每天看诸葛亮抄书,而后皇帝悄悄对自己说,丞相的字好看么?皇帝每每这么说,都会笑得像个孩子。

当初夏的馥郁在白帝城的山水间盛开出一派热烈,告别的那一天还是到了,那时皇帝召集了众臣,据说他说了很多话,有人哭了,有人得意了,也有人沮丧了,有人伪装了,高示其和华进到来时,皇帝正在宣传口谕,声音沙哑苦涩,仿佛含着一片熬烂了的黄连。

他看着诸葛亮说:“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这话让诸葛亮呜咽起来,这是高示其第一次看见诸葛亮哭,那些泪,滚烫滚烫的,便是捧在手心,也不会融化。

后来的岁月里,许多人都在琢磨皇帝的这一席话,猜出无数个可能,关于阴谋、机心、权术,关于君臣猜忌,关于鱼水之情其实是臆想,只是高示其听在耳里,她只是很感动,是那种很单纯的感动,她于是想诸葛亮一定也很感动。

众臣鱼贯而出,皇帝没想睡,便和诸葛亮下棋,他没力气落子,让一名内侍扶住他的手,他看见华进,唇角费力地挤出笑来,“今天玩不成樗蒲了。”

华进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指着高示其和华进,“白毦军随陈到将军镇守永安,可是你们两位不留守,你们是我和赵将军亲拔的人才,你们回成都…”

他轻轻喘了口气,“去做丞相的亲卫,”他看着诸葛亮,目光柔和,“这是我留给丞相最后的礼遇。”

华进和高示其都跪下了,齐声道:“愿意为丞相效死,为季汉效死!”

刘备点头,他哆哆嗦嗦落下一枚白子,“丞相不专心。”

诸葛亮落泪了,泪花溅在棋盘上,“陛下恩遇太过,臣不堪受。”

刘备露出倦怠的笑,“丞相受得起,这不仅仅对丞相礼遇,更是对我大汉礼遇。”

他转向高示其和华进,“你们择一首诗或一篇文,背来听听。”

高示其不会背诗,华进便说道:“陛下想听什么?”

“随意。”

华进琢磨了一下,他清清嗓子,念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背诵声中,一切喧嚣都被收走了,唯有落子的声音忽而高忽而低。

高示其听不懂华进在背什么,可她听得心里发颤,她看一眼衰弱得像一团荒草的刘备,她就哭了出来,这位慈祥得像父亲的皇帝,为什么就要死了呢,她以后还想听他用涿郡话骂人,想和他玩樗蒲,想把心事拿出来和他分享,她愿意做他的女儿,给他买芝麻饼,买新衣服,逗他开心,做他膝下承欢的孩子,可这许多的心愿,竟再也不能实现了么。

她把脸贴着皇帝的手,冰凉的,她想要一辈子拉住他的手,那是父亲的手。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华进好不容易背完最后一句,他已是泣不成声。

最后一子也落下了,棋盘上满是泪,不知是皇帝的,还是丞相的。

“别哭。”皇帝最后说。

哭声宏大了,白帝城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春天的气息走丢了,因为寒冷在这里长住。

千古伤心事,终于在白帝城被历史铭记。

卷尾

高示其回到成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严武的妹妹。

她可没打算娶这严妹妹,她只是重承诺,她即使不娶妻,也当给严妹妹找个好归宿。

那时,严妹妹一身缟素,清丽的面上满是泪,她对高示其凄凄惨惨地行了一礼,抬头时,高示其看见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她浑身震颤,脱口道:你是小南?

严妹妹没想到高示其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猜是兄长所说,她说:我是叫小南。

高示其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人生可真是古怪,兜兜转转一圈,还得回到原地,有些遭际便是注定的,你踏出去左脚和踏出去右脚的命运完全不同。

她对小南说,你哥哥将你托付给我,你跟我走吧。

高示其没把小南带回家,她不会让小南和鹿惊风见面,她欠小南一水之恩,欠她父亲一条命,还欠了她哥哥一个承诺,她对小南有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她跑去找了诸葛亮,她问丞相府缺不缺绣花的丫头,或者丞相你身边缺个端洗脸水的婢女,诸葛亮莫名其妙,他说你到底想干嘛?

高示其忸怩半天,她说我受人所托,得照顾一个女孩,可我没地方收留她,我家大伯脾气可坏了,他若是知道我收留孤弱女子,他定会赶我出门!

诸葛亮笑了,这事我真帮不上忙,不过你去找一个人,她会帮你解决。

这个人就是丞相夫人黄月英。

黄月英是个热心肠,欣然答允高示其的求告,第二日小南就进了丞相府,因为她读过书,通文墨,又善解人意,成了丞相夫人身边的婢女。

高示其有时会去丞相府看看小南,给她买两件新衣服,三盒点心,人人都说高示其喜欢小南,她也懒怠解释。

那一年,汉章武的年号已经翻过去了,新的年号叫建兴,悲伤还没有消退,愁云还笼罩在这个国家的上空,一切百废待兴。

诸葛亮比以前更忙碌了,丞相府的史书脸越发层出不穷,他们跟在诸葛亮身后,撑起了这个国家,便在那些最悲伤的日子里,高示其在诸葛亮的脸上品出了艰难、隐忍、劳累,还有坚持,她想和他一起坚持。

她记得昭烈皇帝的话,保护好丞相,他是季汉栋梁,有他在,汉朝不会亡。

她其实仍然迷惘着,可她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那一天不会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