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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此恨不干风与月(9)

鹿惊风直皱眉,“没出息,不就拔剑么,你叫个屁!”他顺势又将第二枝箭拔出,高示其又是一声惨叫,他充耳不闻,再拔了第三枝箭。

高示其痛得眼泪汪汪,她哭道:“老不死的鹿惊风,你要整死我!”

鹿惊风从怀里扯出打卷的布条,小心地给高示其包扎伤口,口里絮叨道:“臭丫头,若不是我不小心看见你在送死,你这条小命早就完完了,你可怎么谢我?”

高示其不屑一顾,“你那点微末本事,不过就是侥幸而已,何至于夸夸其谈!”

鹿惊风大为恼火,“微末?怎么微末也救了你的命!哼,声名赫赫的高示其将军还不是差点丢了命?还是什么‘汉家双英’之一,呸,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亲卫中郎,我以为多大的官呢!”

高示其歪着头看他,他抬头看见高示其认真的眼神,他咳嗽一声,“臭丫头,看什么看!”

“你还说不是来找我,怎么连我声名赫赫也知道了?”高示其坏笑着问,她凝望着鹿惊风,他的眉梢很挺,像一道干净的渠。

鹿惊风有点尴尬,瞪了高示其一眼,皱着眉头专心为高示其包扎伤口。

一阵清风拂面,真正的秋天就要来到了。

高示其情不自禁,她便靠在鹿惊风肩头,听着他均匀的呼吸,这让她安静,她望着远方的山水相间处,长江在宽阔的河道中奔流,把一切硝烟都卷尘带走,她的目光越过了叠嶂的山峰,在天水遥遥的再远处,就是益州了吧。

“臭丫头,以后不要上战场了,我们离开益州,去游历天下?”鹿惊风的声音温柔得像要淌出水来。

他面前的少女沉默如渊渟,他看着她,仿佛看见时光倒流的瞬间那张美好的面孔,这一刻,他软弱得想哭。

他用湿漉漉的声音说:“我们走,好不好?”

高示其心中柔情陡生,她差点就要冲口而出“好啊”,猛地,她一拍鹿惊风的肩膀,鹿惊风吓了一跳,“又要暗算我?”

高示其说:“不行!我还要去追陛下!”

“追什么追,你为他连命都险些掉了!”鹿惊风水着脸说。

高示其拍着手说:“不成,我要去!”

“你当真成忠臣了!前次还是为那个诸葛亮,这次就变成刘备了?都是他们一窝的!”鹿惊风一把推开高示其。

高示其大喊大叫:“我就要去!”

“你这鬼样子追什么追,把小命追没有了!”

“我爬也要爬去!”

鹿惊风气得一脚踢去,河滩上的沙砾被踢入河中,真正的飞砂走石,他胸腔中迸发出一声怒吼:“去,去死!”声音如战场上的隆隆鼙鼓,将耳膜震得疼痛。

高示其看着震怒的鹿惊风,她不明白鹿惊风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虽然他自来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平日里不是打就是骂,可是像这样的暴怒却从来没有。

她有点胆怯了,但嘴里还在轻声嘟囔着:“我,我要去…”

“臭丫头!”鹿惊风双目如火地瞪住她,渐渐的火焰熄灭,眼神黯淡下去,一阵烟雾蒙上眼睑,他长叹道:“随你了!”

高示其没有欢呼,她看着鹿惊风伫立水畔的背影,他低着头,宽宽的肩上有水纹一淌而过,像他收不住的悲伤,那一刻,高示其生平第一次对鹿惊风生出怜惜之情。

很小的时候,高示其听父亲说过白帝城的故事,那是一个叫公孙述的偏安皇帝盘踞益州时,因在长江入夔门的鱼复县发现白气贯虹,他向来以白帝自居,以为此是王气之征,便在冒白气的山上修了一座城,名为白帝城。

可故事是故事,高示其听过就丢开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白帝城,并且住下来,这一住,仿佛再也不走了。

大败夷陵的蜀军退入夔门,皇帝率残兵败退鱼复,改了个名字叫永安,皇帝就住进了白帝城,他没回成都,有人说他是无颜面对朝野,有人说他是要坚守国门第一关,有人说他还在寻找机会,说法不一,可皇帝长住白帝城却是不争的事实。

当秋风过境,满地缤纷,皇帝没有走;

当风雪如怒,满城荒芜,皇帝没有走;

当新年的爆竹声送别了战争的烟尘,寒冷的长江吐纳出开春的第一朵浪花,皇帝仍然没有走。

起初也许是皇帝选择留下来,后来便走不了了。

皇帝生病了,一病如山倒,渐渐露出了山陵崩的迹象,群僚都忧虑起来,可皇帝总是安慰他们,我会好的,不过是小病,养两天就好了。

这个历经坎坷的皇帝,每当陷入绝境,当所有人绝望时,他都会充满信心地告诉他们,困难会过去的,我们还可以从头再来。正是这濒死唤生的勇气,让他们度过了无数次的险难,可这一次,人们的信心是真的动摇了。

若是世间再没有这个敢把一切挫折当做重生希望的皇帝,谁能赐予他们足够的勇气,去开拓、奋斗、创造。

那个早晨,春光正姣好,凋敝了一冬的山野开始绽放芬芳,新的生命在过去沉积的尸骸上长出了第一捧嫩芽。

高示其一鼓作气,从白帝城下的宽长台阶直冲上去,她刚喘了一口气,却看见斜里走来两个人,走在前边的是马谡,黑脸上满是泪,怀里抱着一只大匣子,高示其猜测也许是他兄长的遗物,皇帝早说过,把马良的遗物装好,等马谡来了,全送给他。

后边走着的是李严,一直在喋喋你兄长为国尽忠,死得其所,啊,死得其所!其实高示其都看出马谡已经很烦躁了,可他还在说。

她不喜欢这个李严,她嫌他好尚修饰,那一身朝服熨得笔直,头发梳得溜光,能跌死苍蝇,眼底里有油腻之气,像个偷鸡摸狗的贼,当然,高示其是有私心的,她觉得整个蜀汉,穿朝服最有范儿的是诸葛亮。

马良的死讯是李严告诉皇帝的,他说马侍中的遗骸找到了,没剩下几块骨头了,当时皇帝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皇帝一面哭一面说,季常提醒过我,在山林间建营,又逢着烈火天气,谨防东吴火攻,可我没听,他还跑去成都请丞相重定驻军之所,可没来得及把图本交给我,就…我真对不起他。

马良的死让皇帝的病重了几分,过不了几天,李严又跑来说黄权投降了,臣早看出他心怀不轨,陛下下旨吧,诛妻孥!皇帝却说,黄权孤悬江北,不得已而降魏,他不曾负我,我又怎能负他,即使有罪,罪不连坐。

又过得一些日子,李严带来南中有叛乱的坏消息,可是丞相忍下去了,居然没有发兵平叛,他以为这事丞相没处理好,皇帝说,我觉着丞相忍得好,国家多事之秋,强敌环绕,丞相不发兵是对的,李严的脸黄了,可他附和说,是是,臣也这么认为。

总之李严每次来见皇帝都没有好事,偏他很喜欢往皇帝这儿跑,还爱和皇帝说段子,可他的段子大多很无聊,大家都没笑,独他一个人笑成喇叭花,皇帝不待见他的段子,可出于礼貌,皇帝会温文尔雅地说卿很诙谐。皇帝告诉高示其和华进,他遇见过最能说段子的是简雍,那王八蛋的段子哦,同样一个故事,他能说出五六个不重样的结局,就是成天端着以为自己很有定力的丞相,也被简雍说到笑成个疯子。

高示其因此很讨厌李严,她和华进偷偷给李严取了个绰号,叫扫把星。

李严和马谡走进了,可高示其连招呼都不想和他打,她三步并两步,直跳进宫里,还听见背后李严在慷慨陈词:死得其所!

高示其走进寝宫时,华进正在榻边给皇帝读书,有时是汉书,有时是诗经,有时是韩非子,有时是尚书,所有的典籍里,皇帝最喜欢的是韩非子,往往一篇文章会让华进重读两到三遍。

华进读书的声音沉稳干净,节奏均匀,他很认真,显得肃穆宁静,不太像那个话多爱玩没正经的华进了,高示其站着不动,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华进的侧面,轮廓的线条很流畅,却不失力道,她觉得读书的华进也没那么难看了。

高示其和华进没那么敌对了,这大半年来,他们陪着皇帝待在白帝城,看着皇帝一天天衰弱病困,起初还能和他们去白帝城周边走一走看一看,说几个涿郡当地的笑话,身体好时,也和华进扳手腕,偶尔练剑打拳,后来便下不了床,病得狠了,话也说不利索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凄惶让他们没了斗气的心思。

当初高示其被鹿惊风骂得狗血淋头地送到白帝城,首先冲出来迎接她的正是华进。她起初看见华进,还暗自忐忑,哪知道华进给她来了个兄弟般亲密的拥抱,但是嘴巴里却还是刻薄无比:“高示其,你居然没有死!”

高示其立刻反唇相讥:“你都没有死,我还舍不得死!”

华进向她挥挥拳头,看见她身后一脸苦大仇深的鹿惊风,疑问道:“他是谁?”

高示其狡黠地一笑:“是我伯父!”鹿惊风的苦大仇深更加深刻。

事后鹿惊风几天没有理高示其,神色间一股子闷闷不乐,高示其问他之时,他却酸溜溜地说:“那个华进是什么东西,见面抱什么抱!”

这种答非所问让高示其愈加一头雾水,当她再次追问之时,鹿惊风却不说话了,独独拿个背影对着高示其。

如今鹿惊风不知道躲在白帝城的哪个旮旯醉生梦死呢,他喜欢消遥自在,不愿意学高示其在皇宫里面当石阙。

高示其正浮想联翩时,刘备忽然打断华进,“你读跳句了。”

华进自己倒不觉着跳句,“哪句跳了?”

刘备前倾身体,手指滑过华进捧着的书,“这里,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你把”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这一句,跳过去了。”

华进搔搔头,“唉,真是呢。”他不由得佩服地说:“陛下,你对韩非子可真熟。”

刘备颇有些得意,“那当然,这书我读过很多遍,许多节段背得滚瓜烂熟。”

“陛下,你真厉害,和你相比,我好惭愧。”华进真诚地说。

高示其忍不住奚落华进:“就凭你读书也读不利落,有脸和陛下比!”

华进翻翻白眼,“那让你来读,你认识几个字?”

高示其瞬间觉得华进依然很丑陋,若不是皇帝在这儿,只怕她已经扑过去把华进拎起来,来回扇上百个巴掌。

刘备微笑,“这是丞相给我开的必读书目,我不敢不读,读多了,自然就熟悉了。”

高示其好奇地问:“陛下会怕丞相么?”

“怕!”刘备做出了肯定回答。

“丞相还要逼陛下读书,真想不到呢!”高示其迷惑了。

“当然咯,在荆州时,他给我开书目,几十册书哦,比我半辈子认的字还多,我哪儿有心思读,可他给我玩了一手绝的,他在每册书疑难处做出标识,说敬请主公解疑,亲自捧来送给我,我为了做好主公,只好硬着头皮读,硬着头皮解疑,做主公难啊,危难之际冲锋陷阵,甘当表率,平日里对臣属体恤关爱,闲暇还要为臣属开释典籍疑难。”

刘备的话没说完,高示其和华进已笑得直不起腰,高示其抹着泪花儿说:“丞相太坏了,陛下为什么要听他摆弄,你若是不想读,可以不读嘛。”

刘备笑叹道:“一物降一物,我被丞相拿住了。”

“为什么被拿住了呢?”高示其问。

刘备微微一笑,“华进刚才读的那一段里说,主利在豪杰使能,我得丞相,是利在豪杰使能,而丞相无私利,无朋党,建功而不争功,有能而不伐能,不贪爵禄,不嗜富贵,这样的纯臣,被他拿住,是我莫大的荣幸。”

高示其对刘备的话似懂非懂,不过她想夸奖诸葛亮的话应该总是好的。

“高示其,你在想什么?”刘备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高示其没想到刘备会问自己,她心里抖了一下,她只好老实回答:“我,我在想,丞相。”

刘备软和地笑起来,“其实,我也挺想他。你们都想他么?”

“嗯。”华进和高示其都点头。

刘备的目光变得柔软沉静,“那,我把他召来吧。”

高示其狂喜,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快乐,拊掌道:“太好了!”

在白帝城这大半年里,刘备一直没有宣召诸葛亮,君臣隔着漫长江河,用书信传递彼此的消息,每当沾满长江水汽的公文或私信传到刘备手里,他瞥一眼,便说丞相又熬夜了,你们看那墨都干了,皴出白痕来了,一定是在灯下写的,熬夜的人眼神不好,看不出墨色浓淡。他每次答复诸葛亮,都亲笔手书,起初还能写长信,后来病困,实在乏力,回信只有两个字:甚好。

华进还问道:“丞相若是来了,那我们是要回成都了?”

刘备只是笑,却不说是不是,可那笑容里有藏不住的凄怆,让人心里微微地疼了。

高示其小心地说:“陛下,我们送你回成都养病好么?”

刘备怅然一叹,“走不动了,就在这里吧。”

高示其懂了,眼泪吧嗒掉下来,她很喜欢这个宽厚豪迈的皇帝,很多时候,她没拿他当皇帝,她以为他像邻家的大叔,亲切、慈祥、和蔼,让人想亲近,和他说心事,请他帮忙解决麻烦,他一定会热心帮助。

刘备看她掉泪,“哭什么鼻子呢,我这辈子走了太多的路,如今累了,想歇歇不成么?”

“成,成!”高示其呜呜咽咽地说。

刘备感慨道:“十五岁离开涿郡求学,四十余年,从北方走到西陲,幽州、徐州、司州、荆州、扬州、益州…走过的路数也数不清。”

华进赞道:“陛下快把咱大汉朝都走遍了。”

“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呢,若是再给我十年,我还想走呢,丞相以前和我许诺,说是若天下承平,他必要和我走遍天下,我瞧他就没时间,这诺言只怕要落空。”

高示其上了心,“为什么要等到天下承平?”

刘备叹道:“你们没经历过我和丞相经历过的离乱之景,天下凄怆,万姓板荡,生灵涂炭,不知天下承平有多重要。”

华进仔细地想着,“所以陛下才要兴复汉室么?”

刘备目光坚定,“是,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事,我若是不在了,丞相也会继续做下去,有丞相在,汉朝不会亡。”

有丞相在,汉朝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