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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此恨不干风与月(5)

那驭马的小卒乍见来人,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此人也不过十六七岁,眉毛粗黑得像用墨笔扫过,黑黝黝的方脸膛上盛满了傲气,只那眼中带了嬉笑的顽皮,那人军衔与自己差不多,也是兵卒而已。

“你是谁?”少年问。

“你又是谁?”长矛持有者反问。

二人四目相对,情绪起伏,都对对方的身份本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何人阻止惊马?”一人急匆匆地走来,声音里带了些微的惊喜。

少年和长矛持有者都回过头看去,诸葛亮一头大汗,手中白羽扇扇个不休,虽是急切中,那看人的眼神却仍然很敏锐。

“你…”诸葛亮看见少年有些诧异。

“丞相!”长矛持有者比少年有礼貌,他躬身虔敬地拜下,而不像少年一样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丞相!”刘备心急火燎的跑了过来,他身后是跑得脸抽筋的宦官和侍卫,这些人平日里趾高气扬,气冲斗牛,这会子却追不上一个年逾花甲的皇帝。

刘备眼见诸葛亮无恙,他揉着胸膛说:“吓,吓…死我了,你,你跑…”他一把抓住诸葛亮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诸葛亮扶住刘备,他似乎也有些激动,温声道:“陛下,怎么不顾及万金之躯,要是有个闪失,叫臣如何担待!”

“你是武将么,你还来阻止惊马,索性把你编入军中,让你冲锋陷阵,杀敌立功!诸葛亮,你能干得过头了,养得大小臣僚皆成了废物,日后朝政大事,统统由你一个人都干了吧,我们都撒手不管,你一人累死去!”刘备开骂了,骂声洪亮,倒骇得周围一干人苦胆要破了。

可这骂却让诸葛亮笑起来,他是知道的,这是刘备的脾气,他越是对谁骂得凶狠,证明他越是在乎你,当初法正在时,刘备和他亦君臣亦密友,每回见面都要王八蛋长王八蛋短,法正只要听见刘备喷着唾沫骂他,浑身便精神起来,那是刘备对他非同一般的倚重,他可是得意得很。倘或刘备对你虚以委蛇,甚或没话说,那是他对你有戒心,他曾说自己在曹操面前的话很少,曹操问一句,他答半句,还要琢磨很久,若人的心隔阂了,没顾忌的言辞便进不去了。

刘备看诸葛亮笑了,他骂不下去了,反而露出一个别扭的笑来,便是这相视一笑,梗了很多天的芥蒂就瓦解了。

刘备转头看见两个小卒,问道:“是你二人阻止此马?”

“是,陛下!”长矛持有者必恭必敬地回答,那少年还在发傻,他正在看诸葛亮,他发现诸葛亮脸上有汗,亮晶晶的,其实别有味道。

刘备点点头,“好,好!你们叫什么?”

“华进!”长矛持有者清楚地回答。

少年空白的神经总算把这句话记住了,但是他现在有点晕,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呢?”刘备问那少年,可是少年依旧没有回过神,他像被人抽走了灵魂,整个人呆痴傻愣。

“陛下,他叫高示其!”居然是诸葛亮替他回答了。

“丞相认识他?”

“有过一面之缘,前次修远的马受惊,冲入街肆,幸得此人奋力相救,才不至酿成大祸。”

刘备笑了,“好好!原来高示其已经阻了两匹惊马了!”

的确,如果不是刘备一语中地,高示其可能都想不起来这件颇有些赖人寻味的事情,可是上一次是自己的故意为之,这次却是意外事故。

“这样的人物怎么才是小卒啊!”刘备摇头叹道,“你们救驾有功,朕定当擢升二位小英雄!”

“谢陛下!”华进跪地磕了个头,高示其偏着脑袋,手在面前挥了挥,仿佛在描摹谁的影子。

诸葛亮赶紧对高示其说:“高示其,还不谢恩!”

高示其忽然清醒了,她对刘备一拜,吞吞吐吐地磨蹭道:“谢,谢陛下!”她说着这些话,还有点别扭。

刘备并不介意,他宽和地笑了笑,目光却扫到校场的满地狼藉,叹道:“本欲演练兵士,谁知适得其反,还伤及百姓,是吾之罪!”

诸葛亮安慰道:“这是意外,陛下不必介意,臣已嘱下僚查看百姓伤情,必要详实记录,若需医治,便由公门遣医官亲自诊治,一切费用由丞相府支付!”

刘备满意地点着头,“你虑事周到,总能洞察幽微,平衡阴阳,我都要被你养懒了!”他略顿顿,“事起仓促,今日校场点兵暂罢,先回宫去,待事体稍和,还当亲视民情…”

诸葛亮点点头,他扶住了刘备,两人慢慢地向西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死马,颈中的血流了一大滩,却已经凝固成块,他心里陡然一紧,暗自想到:“大军未行,先逢血光,大不吉啊!”

可这些话他沉沉地压在腹中,他看了皇帝一眼,那苍老的面上满是自责,他更不能说了。

君臣远远地去了,校场上的喧喧闹声没有消失,到处是奔来跑去的将官,还有满头大汗的虎贲队士兵,搬兵器、抬伤员,录实情,忙得焦头烂额。

高示其伸长脖子望了又望,诸葛亮的背影被奔跑的人群和呛鼻的黄尘挡住了,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好像一朵花刚刚绽放了,她还没有好好地品味花朵的芳香,就接受了凋谢的结果。

她没精打采地转过身,看见华进正在翻眼皮,她不甘示弱,立刻也翻了翻白眼。

“华进?你的矛使得够快!”她故意说得尖酸刻薄。

“你驭马之术也还凑合!”华进毫不谦让。

高示其捏着嗓子说:“那谢谢夸奖了,可惜你太多此一举,我本来对付那马绰绰有余!”

“是吗?要不是怕伤及你的性命,那马早被我制服了!”华进反唇相讥。

两人互相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背离走开,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

高示其被擢拔召入宫,她成了蜀宫中最普通的一名虎贲侍卫,她每天的职责就是巡查蜀宫外朝,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晨昏定省,昼夜不分,偌大的蜀宫外朝早被她的脚板一寸寸量遍了,这样的生活着实枯燥乏味。她踮起脚眺望远方,宫阁楼台一层层铺叙,永远都看不见最高的天,和最远的地平线。

她实现了夙愿,让皇帝对她刮目相看,可皇帝没封她做大将军,她也没让天下英雄扼腕痛哭,她只是一个低微的侍卫,虽然在天子脚下,却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她不是皇帝的贴身近卫,她的巡查范围只在外宫,内朝她不能进,重臣们朝会时自有近卫军守护,他们要回避,隔着重重宫墙,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说今儿谁又和皇帝顶牛了,幸亏丞相求情,才免了责罚,反正都是传小说。有老侍卫感慨,他们这样的低等兵,连为皇帝挡刀的资格都没有。

华进和高示其一样也成了不起眼的外宫侍卫,两人见面还是红眼对红眼,高示其去偷偷打听了,据说华进是三代单传,上边有七个姐姐,他是老幺,全家只宠他一个,所以一向骄纵得很,和放野的高示其天生是对头。

她不喜欢华进,嫌他长得丑,鼻孔大,有脚臭,武功烂成渣了。

华进也不喜欢高示其,嫌她模样古怪,眼神贼,说话损,就不是善茬。

他们共同的上级是一个叫严武的虎贲中郎,二十多岁,年轻,却严肃得像宫墙,俩人刚进入虎贲营,第一天就干了一架,被严武狠狠教训,说我汉军军纪严明,你们这样成何体统。两人分别被打了十军棍,行刑的士兵不容情,棍子下去击击是硬招,高示其被打得站不起来,可华进被打,可以脱光屁股,请同伴帮忙敷药,高示其只能躲进茅厕自己解决,旁人还道高示其骨头硬,被打了还能自己挺得过来,其实她是有苦说不出。

她对华进的讨厌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她在茅厕给自己上药,一面忍痛一面感慨,心里苦得像吃了黄连水,摸着屁股一拐一拐地返回虎贲营营房,华进正在和众虎贲侍卫在屋子里玩樗蒲,挽袖子撂胳膊,大呼小叫,口沫横飞,早忘记了屁股上有伤。

华进刚来虎贲营没多久,便成为虎贲营最会玩的行家,听说他的七个姐姐把各自的特长都教给了他,别说是玩市井游戏,就是绣花他也会,在家时就是猴孩子,皮得没天没地,各种把戏玩得娴熟,他若是不从军,大概去街面上玩杂耍,也能养活自己。

华进眼风瞥见高示其来了,口里的喊声更响亮了,“卢!卢!卢!”

手里的五木棋子丢在棋盘上,滴溜溜一转,果然是五木皆黑,华进仰天大笑,“天助我也,哥几个开钱吧!”

众人懊丧得很,掏的掏腰包,摸的摸怀兜,玩乐这半日,华进的面前堆起了小山似的钱,各自的钱袋却瘪了下去。

“高示其,你玩不?”有人好心地问。

高示其嗤之以鼻,“这种无聊把戏,没兴趣!”

华进古怪地一笑,“高大侠是不会玩吧?那是,像这种市井把戏,高大侠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懂。”

高示其最受不得激将,“玩就玩,谁怕你不是!”

华进嘻嘻笑道:“要玩也成,可是愿赌服输,你拿什么做赌本。”

高示其把革囊里的钱全数倒出来,“老子全部下!”

华进赞道:“豪气,我喜欢。”他一伸手,“你先来!”

高示其一把抓过华进手里的五木棋,想也不想地丢将下去,丢出个糟糕的杂彩,华进开怀一笑,捡起五木棋,却丢出了四黑一白的“雉”。

一时,华进在棋盘上打马、斩将、攻关,高示其却节节落败,赌本也输光了,她只好问旁人借,偏偏还是满手臭棋。

高示其急得抓耳挠腮,华进这当口又掷出一个“卢”,她心道一定是华进使诈,又看不出机关在哪儿,兜里没钱使唤,人家看她输得狠了,也不给借了。

华进哈哈笑,“高大侠,劝你走了吧,当心输掉裤子!”

高示其看着华进那得意洋洋的脸,气得烈了,她猛地拗住棋盘,吊起眼角骂道:“混账,我让你赌,我断了你的赌局!”

她大喝一声,连棋盘带棋子整个地掀翻了,棋子和满盘钱币跳将起来,直砸在华进脸上,疼得他纵身一跳。

“高示其,你还真没赌品!”华进怒道。

高示其回骂道:“大爷就没赌品,你能怎么着,你敢怎么着?”

“还想和爷干一架?”

“干就干,谁怕谁!”

两人骂着架,手上已动了起来,周围的侍卫要拉开他们,偏他们都怒得很,仿佛两头燃着火的狮子,怎么拉也拉不住。

华进叫道:“这里太窄,有种跟我走外边斗一场!”

“斗就斗!”

两人跳出了门,各自手里还抢来兵器,高示其是剑,华进是刀,两人互相啐了一口,厉声一喝,向着对方猛冲过去。

刀光剑光一撞,剧烈的金属碰撞声逼退了四散的风,谁也没占着便宜,虎口都是一痛,各自跳开,彼此瞪圆了眼睛,再次喷着火烧做一团。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劝和,有的起哄,却没一个去阻拦,男人堆里常有这野性迸发的热血事儿,谁也不当稀奇看。

众人纷纭说个不休,看到兴头上,还论起了武功心得,有说华进的刀使得好,真个是臂沉如山,力道厚重,那招式也是行云流水,有说高示其的剑使得也不错,剑招如风,轻捷如电,怎一个快字了得!

“叔至以为如何?”有人在人群中问。

“年少英俊,武功卓绝,是难得的人才,只是脾气暴烈了一些儿。”

“无妨,为大将者,有点脾气才好。”说着话,微微笑起来。

华进一刀劈开了面前卷着浮尘的风,一刀的力量比一刀强,他是遇强越强的能手,高示其的力量不及他,她被逼得往后连连退却,眼看便要落败,华进的刀擦着她的胸口劈下,再一刀,往上翻出一个锐利的刀花,高示其猛地矮下了身子,刀在头顶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

华进是怎么也想不到高示其会忽然做出临阵脱逃的模样,他愣了一下,可就是这迟疑的瞬间,高示其已缩到他身后,她忽然跳纵而起,飞起一脚,直踢向华进的后背,华进收不住手,手中的刀收势没敛住,当啷飞了出去,人也踉踉跄跄跑出去老远。

周围先是沉寂,直到有人叫了一声好,而后是一片声的喝彩。

华进气恼地说:“你使诈!”

高示其抹脸不在乎,“反正你输了!”

“临阵之时当临机应变,所谓兵不厌诈,敌能使诈,我亦能使诈,难道对阵时能求敌人讲道义么?”有个洪亮的声音说,是个五十开外的长者,没着虎贲营铠甲,只着了一身便装,他旁边还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这二人都非虎贲营士兵,适才大家伙都在看比武,太过于全神贯注,竟没人发觉军营里混进来两个外人。

“你是谁啊?”高示其问。

长者笑道:“我是老兵。”

高示其打量着他,那长者身材高大,气势岿然,他便是伫立不动,也似一座不倒的山峰,没想到蜀宫中居然有这样雄壮威武的老兵,高示其的好奇心强烈了长者和蔼地点评道:“这位小辈技艺超群,奈何力道稍小,气势欠弱,能战百人,不能战万人,他年上得战场,若要做大将,还需努力!那位小辈虽临战应变稍逊一筹,但他身具泰山之力,有大将之气,然真正的万人敌应有就死求生的大勇,以及应急求变的大智,若能在勇与智上苦下功夫,当能成万人敌,无妨事,你们都还年轻,前途无量。”

高示其不乐意了,“怎么的,难道你能敌万人,你比我厉害?”

长者温和地笑道:“我没你厉害。”

高示其把剑一伸,骄傲地说:“那来比比如何?”

长者一怔,忽而笑起来,旁边的男子说道:“将军,他是信口开河,不必与他认真。”

长者没所谓地说:“我就喜欢他的年少轻狂,初生牛犊,难得的天真。”

这当口,严武急匆匆地赶来了,因见又是高示其和华进这俩刺头儿闹事,正要令人锁了他们,回头却看见长者,吓得心里一咯噔,又听说高示其要和长者比武,那汗便淌了下来。

“将军,他是年少不懂事,将军勿要见怪!”他慌忙解释。

长者却说:“小事,不就是过招么,我陪这位小友练练手也是好的。”

这么说,长者是打算接招了么,严武心里,高示其,你还真是找死,居然敢和他比武!

长者果然走进场中,拱手行了一礼。

高示其把长剑一丢,“你没有兵器,我不占便宜。”

“好!”长者赞道,他一抬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