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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此恨不干风与月(6)

高示其并不拖沓,她抬起一只腿,腾地跃起,跳纵声才发出,人已纵到长者身侧,双掌挥起十足的力道,重重地拍向长者的胸口。

长者没有动,始终稳如泰山,脚步微微一分,用一只手接下了高示其的力量,可便是这一只手,也似吸附磁针的磁铁,把那重若千钧的力量消解得无影无踪。

高示其跳开来,她抹着额上的汗,“你好大力气!”

话音落尘,她又发动了新的进攻,这一次,她没有以全力攻一点,一只手击向他的面门,另一只绕到他脑后,这逼出了长者的两只手,也分解了他的注意力。

“好!”长者赞了一声。

高示其击向面门的那只手忽然一收,攥紧的拳头挥向长者脑后,可长者比她还要快,他在转身的一刹,化开了她的掌力,在她第二波攻势到来前,已扣住她的手臂。

高示其挣扎一下,可她拔不出手。

这力量可真大,便是面对千万人的攻击,也消解不了这力量,高示其忽然懂得了什么叫万人敌。

长者松开手,那力量仍然压在臂上,逼得她颠颠撞撞地后退,终于稳不住中心,一跤跌落,屁股撞在地面,把伤口撞着了,她哎唷喊了一声痛。

她服气地说:“你比我厉害!”

长者不见骄傲,他反而走上前,一把拉起高示其,“我战场经历比你多,假以时日,你一定比我厉害。”

高示其对长者佩服得很,她乐呵呵地说:“你这个老兵有力气,是把好手,你在哪个军营,也是虎贲营的么?交个朋友怎么样?”

严武斥道:“这是翊军将军,怎的满口胡话,还不见礼!”

翊军将军?

难道是赵,赵云?

高示其的脑子轰的一声,她偷瞄长者一眼,这个自称老兵的将军目光温和,笑容亲切,怎么都不像名满天下的常山赵子龙。高示其吓懵了,她居然和真正的万人敌过了一招,她还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比赵云厉害,她现在很想抽自己嘴巴。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下名将么,蜀汉老百姓都知道,蜀汉有五将:关、张、马、黄、赵,都是威震天下的万人敌,高示其小时候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头,连一向自负的鹿惊风也称赞他们丈夫气十足,是真正的男人。

听说有许多身负技艺的高手恨不能和天下名将一比高低,一辈子熬到老,也盼不到一场对决,甚或说,若能死在天下名将的刀下,是学武之人的荣耀。

可她一个微末小卒,居然有幸与天下名将切磋,她现在很想冲出蜀宫,她要去告诉鹿惊风,我和赵云打了一架,我被他打败了,你嫉妒吧,嫉妒死你!

赵云笑呵呵地说:“少年英雄,难得难得。”他对严武笑道:“这两个人,你舍得放手不?”

严武看看赵云,又看看赵云身边的人,他忽然懂了,恭敬道:“但凭将军处断。”

赵云便拍拍高示其的肩膀,“你们俩跟那位将军走吧,去他的营。”

高示其脑子不好使,舌头捋不直,“什么,什么营?”

“白毦军。”那将军轻轻说。

高示其没反应过来,华进却差点蹦跶起来抱住赵云,周围已是一派艳羡的叹息。

白毦军,皇帝的亲卫军,蜀汉最精锐的军队,能进白毦军不仅意味着离皇帝近,晋升机会多,更意味着无上的荣耀。

华进乐得自个不是自个了,他打算回一趟家,去给祖宗八代烧高香,他不仅进入白毦军,赵云还说他将来是万人敌,他华家的祖坟一定冒着青烟,可高示其想的是,她能看见诸葛亮了。

高示其和华进特召进白毦军,他们的上级从严武换成了陈到,陈到的上级是赵云。

高示其终于可以踏入内朝,她可以每天都看见皇帝,听皇帝用涿郡话骂人,她特别喜欢听刘备骂人,她觉着这个老头真有趣,若不是君臣有别,她很乐意和刘备交朋友。

刘备早把高示其的名字记了个刻骨铭心,倒不是因为她曾经的校场壮举,而是第一天进内朝值事,她和捧着卷帙去尚书台的内官撞了个透心凉。

内官气得骂了高示其一句,高示其和他吵了个天翻地覆,刘备在上边笑得打颠,他说这小白毦说话好刻薄,可是太逗了!

刘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示其委屈地说,不是吧,陛下把我忘了?

刘备想起来了,对了,你就是上次校场阻拦惊马的小兵,上次陈到呈递的新增白毦军将士名录,原来其中有你?

高示其伤心地说,我告诉过陛下我的名字,可是陛下忘记了,算了,陛下管着天下事,自然记不得我们这种微末小辈,不过我好伤心。

马屁拍得很自然,刘备心情很好,同时记下了高示其的名字。

人们说是皇帝太无聊了,或者说,他这段时间太压抑太沉重,遇着个没脑子的白毦军亲卫,那给他卸下了一些儿负累,他变成了一个老小孩儿。

老小孩儿刘备和大小孩儿高示其,很和谐地处在同一座宫殿里,他们共同的熟人,是一个叫诸葛亮的中年男人。

高示其每天都可以看见诸葛亮急匆匆地从很长的台阶下跑上来,虽然诸葛亮根本没有时间和高示其打招呼,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高示其的存在,但这对于她来说,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享受了。

许多的日子里,她在巨大的宫台上凝望来去匆匆的诸葛亮,有时候,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尚书台官员,一面走一面异口同声地呼喊:“丞相丞相!”;有时候,他只是一个人,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扎文案,或许是尚书台刚收到的各府呈文,或许是呈给皇帝的紧急奏疏,不管在哪一个时刻,他都那么沉静、冷峻、严肃。

在这幽深的蜀宫中,高示其很少看见诸葛亮笑,偶尔的展颜,也一定是和皇帝在一起,朝堂上的诸葛亮是个苛细的丞相,生活中的诸葛亮是个什么样子呢?

高示其常常幻想有一天诸葛亮忽然不小心摔倒在自己面前,自己便很敏捷地将他扶起来,对他温柔地说:“丞相,无妨乎?”她常常为这个幻想而兴奋得在睡梦中笑醒,仿佛这一切已经发生在眼前。可是,令人沮丧的是,诸葛亮即使跑得再着急也没有摔倒的意思,这让高示其有点想不通,她不明白为什么诸葛亮没有学过武艺却沉稳如鼎。

皇帝明日便要东征了,整个蜀汉都动员起来,军需备好了,兵士召集了,战马奔腾了,舟楫开拨了,将军们擦亮兵戈,披上铠甲,奔赴战场,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高示其踏入内宫,宫里灯火通明,皇帝还没有睡,诸葛亮也在那儿,他们刚刚结束一场很私密的对话,诸葛亮抬起头,目光落在高示其的脸上。

“高示其。”他在喊她的名字。

高示其很装腔地回答:“在。”

诸葛亮郑重道:“圣驾安危关系社稷,你一定要拼全力保护陛下,不能有半点闪失!”

“是!”

“孔明过于小心了。”刘备泛泛地笑着。

这是高示其第一次听见刘备称呼诸葛亮的字,她觉得特别亲切,特别温暖,她想,也许在私下里,皇帝就是这样称呼诸葛亮。

“还是小心为好,东征事大,不可懈怠。”诸葛亮较起真。

别惹一个较真的诸葛亮,你最好先投降,刘备懒得和他争,“那就小心吧,你怎么说都成。”

诸葛亮却还是严肃的神情,“臣再罗唣一句,陛下谨防东吴拖延战机,他们能拖,我们不能拖。”

刘备沉默,他一字一顿道:“我与孔明约定,必在两年之内结束战事,若是两年之内,荆州收不得,战事拖不得,我必复返成都。”

这许诺让人的心竟自一沉,诸葛亮什么话也嘱托不出了,沉重地说了一个字:“好。”

他最后又补了一句:“陛下保重。”

“保重。”刘备也说。

一个接过战争的血热,一个把接过举国的重任,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十余年相知,所有情绪已经化在这一句保重里。

高示其不太懂他们话里的意思,可她被君臣离别的一幕感动了,她听说过他们的故事,蜀汉市坊间一直口耳流传,添了细节,加了情节,和真实离得太远,她猜测真实的故事应该是另一个样子,饱含着丰富的经历,繁复的挫折,不屈的奋斗。

不过,那应该很美好,足够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用心去怀念,即便生死离别也消不掉那份深刻。

一辈子,怀揣着美好的记忆,怀想着相知的故人,那就是最深厚的信仰,有了这信仰,便拥有了无往不前的力量。

高示其现在只是懵懂,后来当她随同诸葛亮踏上北伐征程,彼时烈风萧萧,旌旗招招,她在他染了风霜的面上看见了肃穆的坚持,他挺起他的脊梁,向前,一直向前,即便前途是不可逆转的失败。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信仰的涵义。

当她也成为那信仰的信徒,她便把自己当做牺牲,呈在信仰的祭坛上。

到最后的一刻,她仍然没让自己回头,她像他一样,向前,一直向前。

长江的涛声犹如万重金鼓,千均大吕,在广骛的天地间扩展弥漫,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尊鼎中。

一只飞鸟沿着嵯峨的高山,穿过狭窄细长的栈道,扑棱棱地飞入了地势平缓的江汉平原,它正逍遥翱翔,在地势开阔的平原上低空飞行,几次还落在田埂上,啾啾地莺啭鸣啁,自以为背负青天,腾挪四海,超然自逸。忽而,这只怡然的鸟儿惊骇地抖动翅膀,咻的一声冲上云霄,仿佛是在躲避猎手的利箭,慌张无措,再不肯在人间多停留一刻。

鸟儿若逃命般飞得没了影子,一片洁白的羽毛自鸟儿的尾部落下,顺风飘来荡去,缓缓地落在一面铜鼓上,一阵颤栗之后再次飘落,粘在坚硬的锁甲上,披甲的士兵举手一拂羽毛,荡入了荆棘丛似的军阵里,在明耀的光甲间穿来穿去,不情愿地掉落地面,被革靴一踩,鞋底的马刺狠狠地踏去,碾成了一圈零碎的印记。

无数双革靴以及雄硕的铁蹄同时踏了一步,整齐的踏步声像地震般激出连续不断的波动,战鼓声霎时穿云裂石,掩盖过不远处长江涌动千年的咆哮。

蜀汉军队像铜墙铁壁般立在原野上,铠甲和兵器的光反射开去,像是簇拥着一轮太阳。他们自益州出发,前后连营,水路并进,如今已然兵临宜都。

汉军的对面,东吴军队一字排开下寨阻挡,两军相持在平原之上,遥看蜀军雄壮的气势,若一柄钢铁利刃横切在江岸,把江汉平原斩成了两半。

高示其策马立在蜀军之前,身后一面大纛上的流苏不时地抚着她的脸,她很是沮丧地用手去撩了一次又一次。

对面的东吴人开始涨潮般的涌动,喧天的战鼓震得天上流云乱渡,黄金锁甲的将军驱驰着健硕烈马,踏踏地冲出了密集如长城的阵营。

“霍霍!”两方的兵士都高擎兵器,吼出整齐划一的呐喊,喊声如雷,天地顿时摇摇欲坠。

在响彻云霄的震动中,高示其的头一阵阵发麻,她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虽然自负武艺了得,凭着单打独斗,白毦军中将士极少是她的对手,满心以为战场也无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打架的人多一点,而今冷不丁置身在这阵势中,一种心胆俱裂的惶然在皮肤上悄无声息地攀爬,她不禁拽紧了马辔。

“高将军,怕了不成?”华进的声音飘入了耳中。

高示其劈头呸道:“怕个屁,你才怕呢!”

华进傲慢地抬起头颅,“杀敌之时不要吓得腿软,不过,也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高将军的!”

看着华进的一脸嚣张,高示其的鼻子都要气歪了,着实想一巴掌甩过去。自兵出益州,她本来遵照诸葛亮的吩咐,一直跟随在刘备身边,对刘备做到了尽职尽责的贴身保护。刘备睡觉,她在营门口打盹,刘备用膳,她就盯着,刘备上茅厕,她在门口蹲守,刘备批复公文,她便在背后打蚊子,真真一刻也不肯离开,闹得刘备很是纳闷,私底下说道:“高示其与吾若晷影相随,何能一日离去?”

可是,忽然有一天,华进居然向皇帝请命,要求追随先锋军,欲先建功业,听得华进要出风头,高示其说什么都不能容忍了,她想也不想,立刻也请求皇帝放她去先锋军。

刘备正愁甩不掉这个影子,既然高示其有此雄心壮志,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当即放了高示其的行。

一路上,高示其和华进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彼此仇视,几乎要将对方生吞活剥,各自心里都暗暗发誓,必要多抢点风头彻底打垮对方的嚣张气焰。

如今,高示其平白被华进嘲讽,她如何能忍耐这无辜的抢白,心里阴险地想着:“你还照顾我,我先放蛊毒死你!”

对面江东的军阵中猛地冲出了一骑,碧水般的银色长枪从手腕处飞出,他乜着眼睛,昂然地立在了决战的中央。

华进搭手一望,他朝高示其挤挤眼睛,一扬马鞭,长矛一挺,就要驰出行营。

高示其反手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一巴掌,猝不及防间,打得华进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

“高示其,你找死啊!”华进死命扯住缰绳,才没从马上摔下去,他正要挥拳回击,却看见高示其已如电光般射了出去,还不忘记回头朝他吐吐舌头。

“来者何人?”东吴将军挑起眼睛看着飞奔而来的高示其,竹竿似的,又瘦又小,歪歪地骑在高头骏马上,像马背上不小心爬着一只猴子。

高示其觉得很是奇怪,打个仗还要问名字,她老老实实地说:“高示其!”

东吴将军一呆,“什么,高死鸡?”他犹疑地看过去,高示其好像没有什么异样反应,原来这古怪的名字并非虚言,他再也忍受不了,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什么鸟名字,哈哈哈哈,死鸡,哈哈哈哈…”

高示其皱着眉头,她赶着尘土,不耐烦地说:“笑什么笑,自己是个聋子,不回家掩了被子哭,还笑呢!”

那将军笑声了了,一瞪虎目,长枪就空一刺,“我看你就要变成真的死鸡了!”他拍马冲向高示其。

“击鼓!”两军的中军楼车上都传出了号令,击鼓手抡起鼓槌用力一敲,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如暴雨滴石,双方的士兵都拼劲呐喊,纷纷为己方的将军助威鼓劲。

听得耳畔的呐喊助威声,高示其在这一霎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深入了战场,起初的争强好胜渐渐地化为了不知所措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