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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此恨不干风与月(4)

她看着灶上噗噗冒气的米饭,一个恶毒的念头油然而生,她将锅盖打开,右手食指轻轻一抖,白色粉末悄然无声的落下,她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看你吃去!”

这时,校场上敲打起当当的金磬,整齐划一的“霍霍”声响彻云天,嘹亮的号角呜呜的传遍营垒,那是收兵回营的号令。

高示其把盛饭的铜釜从灶台上端下来,满脸都是窃窃的笑意,因为太专注于她的恶作剧,几次差点被釜烫了手。

士兵如退潮般涌回了营地,军队有大小不等的伙房,最大的管着一营的膳食,最小的只负责小队的伙食。

“好了没有?”李四领了十个士兵冲进伙房。

高示其沉住气,笑眯眯地说:“兄弟们辛苦了,饭已经好了!”

她这意外的温顺倒让李四倍感惊奇,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掂掇一下高示其的转变,已被高示其礼敬有加地请到食案边安坐。

高示其舀了满满一碗饭,必恭必敬捧给李四,她陪笑道:“近日多有得罪,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四对于她的恭顺很受用,回应道:“你遵守军令,英勇杀敌,自然可以建立功劳!”

他鼻子一抽,赞道:“香!高示其,你做的好饭!”

高示其肚子里阴笑,捺住性子说:“小的祖传蒸饭技艺,承蒙您看得起!”

“来,弟兄们,都来尝尝,高示其的一番手艺哦!”李四很是高兴,大声地吆喝着手下的兄弟,他自己也不客气,先把那碗饭吃了个底朝天。

操演一日,肚中早就饥肠辘辘,所有士兵都蜂拥而上,抡胳膊,抬脚板,刮锅底,捧着一满钵的米饭嚼得津津有味,深觉得这白米饭竟是从未品尝过的人间美味。

高示其一边细细地嚼饭,一边注视着这些狼吞虎咽的饕餮士兵,虽然心里笑翻了天,表面还装得若无其事。

须臾之间,满满一铜釜饭吃个精光,连粘在釜耳上的米汤残渣也被人刮拉干净。

“好吃啊,这味道真他娘绝了!”李四吧唧嘴巴,“高示其,你很好…”

赞美的誉辞还在嘴边蹒跚跳舞,李四猛地捂住了肚子,“娘啊,怎么搞的,肚子咋那么痛!”

他憋红了脸,忍不住放了两个响屁,臭得高示其连忙闪开一边。

“啊哟,我也好痛!”

“肚子要裂开了!”

倾刻,一屋子士兵都捧着肚子狂喊烂叫,顿时臭屁砰砰,真真是群响汇集,乱屁争鸣。

“不行了!”李四发颤地抖了抖身子,提着裤子狂奔而去于是乎,一干人三五成群,拿出爹死娘嫁人的劲头冲去茅厕,刚打个转背回来,肚中又咕噜噜翻滚,无奈只得反复冲去排泄。

这样来来回回四五趟,一干人拉得脸色发青,腿脚发软,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

“怎么回事,难道是吃坏了肚子?”一士兵抓住松开的裤带,半死不活地说。

李四虚弱地点点头,“可能是…”他一眼望见正憋着笑的高示其,心底起了怀疑,“高示其,你是不是在饭里下了泻药!”

高示其沉了脸,“什长,你不要诬陷好人,凭什么说我下毒!那锅饭我也吃了!”

“不是你下的毒,为什么我们都腹泻,独你没有事?我们只吃了你烧的饭,并不曾吃其他东西,你下的毒自然有办法让自己不中!”李四虽然手脚乏力,可是头脑还算清醒。

高示其棱着眉头,“你们自己闹肚子,反而赖在我身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四招招手,“兄弟们,抓他去见军侯,看他承认不承认!”他勉强立起身体,那群士兵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抖着胳膊,摇着小腿,喘着粗气便要去抓高示其。

高示其冷笑,“谅你们没有这个本事!”她伸手按住铜釜,一股暗劲灌入手掌,只听平平两声,那釜竟从中断裂成两半!

士兵们都惊呆了,瘦弱得像个女孩子的高示其如何能有那么大的手劲,平时看她弱不禁风,难道是眼拙了?

李四吞咽着唾沫,“高,高示其,你要做什么?”

高示其眼皮一翻,“不做什么,你们不是要抓我吗,有种就来!”

“你要造反吗,你,你可是有军籍的,不,不能…你,当不当兵了!”李四说得舌头打结。

高示其抓起破裂的釜,“这兵我还不当了,不稀罕!”她奋力将釜砸在地上,刚好砸在李四脚边,吓得他连跳数下。

高示其恨了李四一眼,大步流星地朝营外走去,一众人等都拉得手脚发软,竟没一个人敢把她拿下,只能眼睁睁地放任这个新兵赌气离营。

已是夜晚,营中很安静,月光给营帐抹上一层冰凉银霜,没人知道她是逃兵,任由她跑出了军营。

当身后的军营远远离开,高示其忽然后悔了。

她就这么跑了么,做一个没出息的逃兵?她倒不怕汉军会追捕她,她是觉着自个仗还没打,人就逃亡了,未免没面子。她还没有显出本领,让皇帝痛心疾首,抱着她哭喊你是英雄,居然就成了逃兵!难道去求他么,可更没面子,她有尊严,虽然卑微,到底是尊严,何况,再次混进丞相府的几率等于无,鹿惊风也许说得对,一位庙堂高官当面说几句冠冕堂皇的恭维话,转背就会把她忘了,他或者真的已不知道她是谁。

她一气跑出去十里地,越跑越是懊恼,索性又往回跑,跑得累了,就蹲在路边琢磨事儿,趴在草丛里打个盹,也不求张床,还做了一场香甜的美梦,醒了挥干净脸上的飞虫,她又跑起来,鹿惊风说她是石头命,这女娃子好养活,两碗清汤寡水无油无盐的面片儿也能吃得倍儿香。

她说她是草,她拥有比其他人更强大的生命力,最阴暗最潮湿的土壤便是她的温床,她可以茁壮成长,她长不成一座山,可没人能打倒她。

天渐渐开了脸,满目阳光晒得人身暖洋洋的,她听得鼓点震荡开去,太阳穴那儿的血管猛地一跳。

她已走回了军营,远处的校场上喊声阵阵,旌旗蔽日,隐约能望见尘埃中青的华盖、红的汉节,兵士锃亮的戈戟像丛生的荆棘,阳光下一派金壁辉煌。

“好大的阵势!”她的心被勾引走了,被那未知的壮阔场面吸引,身不由己地重返故地。

路上是不断涌出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围拢到校场外,耸肩垫脚,翘足探头,热闹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皇上要亲自操练士卒!”

“嗯,说是不日便出兵东吴,如今且要振奋斗志,必定马到成功!”

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讨论,高示其起初迟疑了一会,旋即,便使出浑身解数,挤进层层聚拢的人群中。

校场上站满了曳甲之士,骑兵、步兵分聚不同方阵,明亮的铠甲如耀眼的光,像有无数个小太阳在跃然欢腾,一面面大纛迎风招展,如垂天幕布,连成了一片彩色的汪洋。

校场中央隆起了一方土台,其上高悬着青色华盖,那飘扬的垂旒下正襟危坐的正是季汉的皇帝。

在皇帝的左手之下,是沉静的一张脸。

那不是诸葛亮,又能是谁?

高示其在一瞬间有点晕眩。

高台上的皇帝,脸上的笑容很明朗,那骨子里挥发出的意气风发,仿佛他不是六十岁,而是十六岁,而丞相的脸上没笑容,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一付丞相的样子,像端方冷峻的宫殿础石,苍冷、肃穆、沉默。

朝堂上如今都在议论一件事,皇帝和丞相生了芥蒂,那天,皇帝为东征和满朝臣僚争执,吵得凶了,大臣激动了,皇帝也失态了,争论双方的唾沫星子竟自喷在对方脸上,皇帝雷霆暴怒,他罚了所有反对者跪在宫门口,说若是想得到宽恕,除非日头西升,不然就给我跪下去,跪到死!

那是大毒日头底下,有些身子骨弱的大臣受不住,当时就厥倒了一片,可没人敢去求情,皇帝正在气头上,谁敢去捋龙鳞呢?

只有丞相站了出来,他为众臣求情,皇帝没答应,他当时气极了,他说,你要救他们也行,你去代他们受罚,你去跪!

丞相安静地想了想,他说,臣愿代他们受罚。

皇帝听这话就更气了,他指着丞相喝道,那你去跪!

于是,丞相代众臣受罚,顶着骄阳跪了下去,他一动没动,没求饶,没哀告,有宫里的小内官看不下去,偷偷给他递了一碗水,他也没要。

事儿越发不可收拾了,丞相都被打压了,更没人敢跳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可后来皇帝忽然遣黄门跑到宫门,给丞相传了一句话:丞相请回府。

众人都猜不到皇帝到底是怎么想通的,风闻是当时太子为了给皇帝消气,请了皇帝共用晚膳,吃饭的时候,太子和皇帝说起荆州旧事,说起已作古的前将军和车骑将军,皇帝眼泪便掉了,说我对不起他们,跟着我吃了几十年的苦,到了都没落个善终。

太子也跟着哭,叔叔们都不在了,身边的老臣死的死,老的老,没剩下几个了。

皇帝说,是呢,老臣都不在了,还有一个子龙,也斑白了头发,每次想一想,我心里都痛得很。

说到这里,皇帝像是被提醒了,他立刻叫来黄门,吩咐说去请丞相回府吧,从宫里取一付祛暑的药,让他一并带回去。

人人都道是太子设巧计为丞相解围,可人们也私下猜疑,太子文弱有余,智谋不足,只怕想不出这不露声色的巧法子。

于是人们又说,其实是皇帝自己想通了,不过顺着太子的话说下去,给自己一个合适的台阶。

可那之后,皇帝和丞相再没起争执了,丞相每日披阅公文,处理朝政大小事务,定时辅佐太子读书,皇帝派他去操办伐吴军需事宜,他也一丝不苟地做了,他依然保持着高效、完美、严谨的处事作风,皇帝很满意,群下很满意,但鱼水君臣关系有了裂痕,显得别扭起来。

此时,皇帝刘备端坐高台,他看了一眼沉默的诸葛亮,其实从头到尾,诸葛亮就没有反对他东征,即使当众多臣僚和皇帝争得面红耳赤时,他也仍然一言不发,也许在他心目中,夺回荆州,重新换来隆中对的战略局面,并不是一件坏事,只是他也赞同臣僚们的反对意见,那像一种矛盾,折磨着他,让他变得沉默寡言。

可那没关系,皇帝已经决定出兵,谁也阻挡不了他的决心,六十一岁的皇帝从没放弃过征战,烈士老矣,然而雄心还在,火一样,始终不曾熄灭。

“陛下,是否可以开始了?”高台下的传令官请示道。

刘备举起手,“开始!”

传令官立即挥舞旗帜,兵士从四面八方涌入场中,“万岁”的震天呼唤后,杀声顿起,便见戈戟挥动,旌旗飞舞,气势如虹。

步兵阵列冲锋在前,锃亮的兵戈直插云霄,传令官又一扬旗,步兵如分隔的洋流,朝两边散开,立即,骑兵扬蹄狂奔,如滚滚的黑色铁流直插校场中心。

当此时,满校场鼓声隆隆,人声鼎沸,旌旗招展,仿佛当真置身战场,场中扬起了半人高的尘土,遮天蔽日,绵延成连亘的沙幕,每粒尘埃中都带了杀气。

校场外看热闹的百姓瞠目结舌,他们大声欢呼着,巴掌声响彻四野。

可这样的壮阔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猛然的一声惨呼刺穿了宏大的声响,惹得高台上豪情满怀的皇帝陡地一震。

皇帝循声望去,那惊呼声被尘土淹没了,而连片的尖利叫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却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

校场中央,一匹惊马从骑营之中飞奔而出,校场上操演的士兵本列着密集的队形,惊马横冲直撞间,传令官也来不及更正号令,士兵阵型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士兵被这猝不及防的变化弄慌了手脚,只得一面呼喝,一面四散奔逃。

“出什么事情了?”刘备大声询问。

传令官慌了神,气喘吁吁地说:“围观的百姓挤在了后备的骑营旁,惊吓了马匹!”

只见那马在万军中如临无人之境,蹬破了好些士兵的胳膊腿脚,一路越过校场周围的樊篱屏障,朝着围观的民众狂奔而去!

“快,快找人,百姓…”刘备大喊大叫,不知道为什么嗓子被噎住,呛得他猛烈地咳嗽。

“虎贲队立刻前去救人,何人阻止惊马,重重有赏!”是诸葛亮清亮的声音,他已经从台上跳了下去。

“丞相!”刘备望着诸葛亮飞奔的身影,吓得发抖,喊叫着左右侍卫:“把丞相给我拦回来!”

惊马四蹄翻飞,奔腾得越来越快,那壁厢围观的人们都惊呼着闪避,可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加上慌不择路,拥挤成了一团,不是你撞了我的腰,就是我踩了你的脚,跑来跑去除了在原地打转,就是哭爹喊娘了,眼看那惊马腾空而起,莲花瓣马蹄铁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胆小的早吓得晕厥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拥挤的人群中如闪电般飞身而出,在半空中一个雁雀翻身,双手一按马头,牢牢地跨上马背,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背离人群而去。

那人驾驭惊马重又冲入校场,校场周围都是拥挤的人群,场中心是还没有完全散开的兵士,似乎不管去哪里,都可能伤到人。

那人似乎在马上犹豫了一下,手高高地举起,对准马头便要重重一击。

蓦然间,忽见一道闪光咻的一声直刺惊马,那马四蹄陡地痉挛,仰天长嘶,悲鸣不已,霎时停蹄住脚,朝前猛地俯冲,眼看就要将马背之人甩出去,那人却一蹬双腿,从马背上跃身而起,在空中转了个圈,稳稳地落在地上。

再看那马,已倒卧于地,马鼻子呼呼喷气,最后吐出一口长气,没了声息。

原来那马颈中竟被插入一根丈八长矛,将狂奔中的惊马于瞬间击毙,不知道是何人能有这般大的膂力,在万军中以飞矛穿马咙,竟然不差毫厘!

驭马者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会出手杀了此马,他愣愣地看着地上死去的马,大脑有点混乱。

场上之人惊愕之余,方才缓口气,纷纷将目光投向刚才飞身勒马之人,那人小卒装扮,十来岁模样,清清秀秀。

平息了恐惧的心情,好奇的人问:“杀马的和驭马的是一个人吗?”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危机时刻,众人都忙着逃命,谁也没注意校场中央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们正在胡乱猜疑时,从乱军中走出一人,他径自走到死马身边,俯身将长矛轻轻抽出,矛上染了浓稠腥臭的马血,他弯腰在地上擦了擦长矛,仍是擦不干净,不由得皱了皱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