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倒是伤得不重,就是把人家的摊铺捣翻了,弄坏了一些东西!”
诸葛亮仔细地看着修远,“你善后了吗?”
修远停了口,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我说要赔偿他们,他们,他们一听说我是丞相府的人,都不肯提出赔偿了!”
“人家不要赔偿,你就不赔了?”诸葛亮声音不高,却令人生惧。
“我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要嘛。”修远很委屈。
“人家不要赔偿,你也乐得一个顺水人情?”诸葛亮的语气严厉起来。
修远无言以对。
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尔身为丞相府属僚,非寻常乡里,凡事更要依法度,重公理,即使我有几分薄面,也不能因此而假公济私,否则何以服众!”
修远不敢有半句申辩,狠了力气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诸葛亮见他难过,长叹了一声,“去立刻查明损害事宜,不可有半分差谬,都从我的俸禄中扣除吧。”
修远慌得摇晃脑袋,“先生,祸是我闯的,怎么能扣你的俸禄,要扣也该扣我的!”
诸葛亮很坚决地一摆手,“就照我说的办,你的事也没了,当自系成都县,请县上量刑而断!”
“哦”,修远爬起来,沮丧地垂着脑袋,一拐一拐地向门边走去。
“修远!”诸葛亮喊道。
修远回头,诸葛亮眼中的严厉消失了,眼神柔和起来,“办事之前,先回趟家,先把伤口包扎上药了,以后凡事要当心,看看你这样,唉…”
“是啊,是啊,跟讨饭的乞丐似的!”诸葛果接过父亲的话茬,在脸上做了个羞羞。
诸葛亮拍拍女儿的肩,“果儿,你去见你娘吧,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又赶我!”诸葛果不高兴地撅起嘴巴。
诸葛亮严肃道:“我要做正事,你说你杵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诸葛果吐着舌头,“好了好了,我走就是。”
她跳着打了修远一下,“傻小子,走吧!”
刚要跨出门口,修远忽然停了,他一拍脑袋说:“啊呀,先生,我忘记了!”
“什么?”
修远赧然地一笑,躬身道:“先生,适才我惊马冲街之时亏得一位少年相救,他武艺卓绝,任侠仗义,确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寻思着,这样的人才不可以埋没了,所以就,就…”他大了胆子望向诸葛亮,“斗胆请了他来相府…”
诸葛亮脸上没表情,修远心里咯噔一响,忐忑道:“我做错了?”
诸葛亮微微一笑,“你还知道荐才?”
“那,他,他能见你么,或者,我领他走?”修远有些儿惶惑。
诸葛亮思索道:“既然请来了,不见总是不好,就让他来吧!”
“是!”
修远一鞠,欠身一步步退出了门。
门咔咔开了,诸葛果第一个跑了出来,一个转身,不提防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人叫了一声,她也叫了一声,她跳开几步,不乐意地质问道:“你是谁啊?”
“他就是我说的那个少年!”修远忙忙地在身后解释。
诸葛果恍然,她挑起眼睛上下打量那少年,这人面目清秀,双靥生辉,身形比自己略高一点,大概在日头下晒了太久,满脸流着热汗,正舞着一双手来回扇动。
少年也在打量诸葛果,不就是那只果咯,瞧这柔弱的小身板,现在我一指头就能戳倒你,看你还敢骂我么!
“你叫什么?”诸葛果好奇地问。
少年沉了脸,偏了头不回答。
诸葛果并不恼怒,她叽叽咕咕地念了几句,笑道:“好大架子,不说就不说嘛,反正将来我也会知道的!”
少年呆了一呆,诸葛果眨眨眼睛,哈哈笑道:“笨笨笨!因为你一定会告诉爹爹!”
她朝少年做个鬼脸,迎着阳光小步奔跑离去,洒下一路清脆悦耳的笑声。
少年傻傻地看着消失在花丛绿树中的诸葛果,耳听见修远说:“丞相要见你,你进去吧!”
他扭头看见修远对他笑着招了招手,修远刚才的局促不安像是一滴水,干涸在温煦的阳光下,他变成了丞相府中无数长着史书脸的人,站在阳光下咧开嘴巴微笑。
门廊下只剩下少年一个人,有风拂面,地上的树影也随之缓缓移动,少年看见自己的影子也在树影里飘摇,像逐水飘零的一叶孤舟。
他小心翼翼地走前几步,手心滚烫如烙铁,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一颗心在腹中砰砰敲打,几乎便要撞开胸膛,弹跳出来。
我来了…
他这样说着,手掌抚上了被阳光烤得暖热的门。
二
少年推开门的时候,面前的一切像一场梦,有迷离的水雾弥漫在周遭,仿佛空气中有细细的雨丝,视线里什么都不清楚,只有那双深邃如海洋的眼睛,和记忆深处不差分毫。
羽扇,葛巾,好看的笑容,细长有力的手指,记忆如滚滚红尘扑面而来,时光从灰烬中复生,携着往事悲伤的尘埃,唯一不同的是,他鬓角有了几丝白发,面庞更加清癯高岸。
少年欣喜起来,他没有变成肥头大耳满脸昏浊的龌龊官儿,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虽然清减了,可却增添了几许肃穆,这样真好,便是再过去十七年,七十年,他也能在万千人海中认出这个人。
在无涯的时空中,在飞转的历史里,唯独认得的也不过是那么一两个人,心里留存的永远是当初的模样,往事过去了,斯人离去了,爱恨散失了,悲喜遗忘了,他还是那样,他亦还在那儿,受着时间最虔诚的膜拜。
少年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身体沉重得像套了镔铁枷锁,迈开一小步都如此困难。
“修远说的少年就是你吧,果然是英雄少年!”少年的沉思被他磁一样的声音惊醒,他一抬脸,正对上他静静的微笑。
少年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想起自己应该给诸葛亮行礼,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只是不住地颤抖,腿肚子一个劲发软,脑袋里嗡嗡乱响。
他张张口,一串字儿胡乱地飞出来,“你,我,啊,那个,他…”
诸葛亮并不介意,他右手做了请坐的姿势:“请!”
少年“啊”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坐在他右手边的席上,瞄了瞄诸葛亮,又慌张地低下了头。
诸葛亮笑着说:“不知小英雄名讳?”
少年愣了一下,那两个字已自心底冲到唇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下去,“这个…”他看见诸葛亮企盼的眼神,他身边高山一样的竹简,他脱口而出:“我姓高,叫…”
叫什么呢?
高山仰止,太不要脸;高手,太没水平;高那个高,太扯淡;高无名,太儿戏;高某人,太无礼;高武功,太俗气…
少年恨极了自己的不学无术,他多想手边有册自己全都认得字儿的书,他会捏出一个得体好听的名字,有深意有才学有水平,让诸葛亮一听就由衷称赞,原来小英雄出生文章世家,居然取得这么美妙的名字。
可他压根就是没才学的大老粗,认识的字没有一箩筐,连首诗经也背不全,上回去那什么秦风酒楼,店面摆出的酒名儿写的全是一水的秦篆,他不认得字,点错了酒名儿,被伙计当面嘲笑,他当时一巴掌挥过去,骂道,老子不识字要你管!
诸葛亮还在静静等待。
少年脑子闪出一个字,狡黠的念头冒了出来,于是他说:“在下高示其!”
“高?”诸葛亮没有听清楚。
少年伸手在书案的空隙处轻轻一划,口里认真地说:“高-示-其,就是这个。”
诸葛亮略有些诧异,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显然是临时捏造的,他定定地看着少年,而少年却竭力躲闪他的目光,那张清俊的脸红通通的,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活脱脱像个害羞的女孩子。
“高少侠哦…”诸葛亮的语气很平缓,眼神里却带了些猜疑。
少年轻声说:“是…”猛地觉得自己轻易承认,好像是很不谦虚地自矜为“侠”,他忙摆动双手,一迭声地说:“不是!不是!不是!”
诸葛亮心底柔软地笑着,他被少年的淳朴可爱触动了,却岔开话题道:“听你的口音,像是成都人?”
少年听诸葛亮问他,困窘稍稍褪去,“这个啊…”成都人?他心里又悲又喜,“在下正是成都人,年幼时父母双亡,幸得师父所救,教我武艺,一直云游四方,如今才得以重回故里!”
诸葛亮点点头,此刻,奉茶的仆役端来茶盏,少年接过茶盏,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益州蒙顶茶,高少侠请用!也算是重尝故乡茶了!”
少年小口一抿,雾气蒸熨了双眼,蒙顶茶,居然是蒙顶茶!他的眼睛湿润了,不知道是雾气所薰,还是被心里的泪水浸润。
诸葛亮看着饮茶的少年,他生出了恍惚的感觉,似乎一粒石子丢入了心湖中,有轻微的漪澜缓缓地荡开,他在心底浮想翩翩,口里却平平地问:“少侠一身本领,欲有何为?”
少年唔唔应承,他放下铜卮,“丞相以为我当如何?”
“少侠这样的武艺,若能披甲胄、执戈戟,为国效力,定能有所作为,何若安逸于拳脚之事呢?”诸葛亮的声音平和,却鼓噪人心。
“甚好!”少年的回答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然而这种不假思索的坚决仿佛从心里流出一般自然,他看着诸葛亮,这个轻摇羽扇,面含微笑的男人,心中砰砰跳动。
“爽快!”诸葛亮轻击手掌道。
少年受着夸赞,一种窃喜让他不能自已,他几乎要在丞相府手舞足蹈起来。
少年那不能掩饰的情绪让诸葛亮捕捉住,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眼前这个欢喜显于面的少年不像所谓的英雄侠士,更像不更事的儿子,或者像女儿。
门外有人恭谨道:“丞相,黄门令宣传陛下诏令。”
“人在哪里?”诸葛亮迅速起身。
“在前堂等候!”
诸葛亮站起来,“陛下之命,不能相陪,请自便。”
少年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丞相您忙您的,我也没事,自去投军便是!”
诸葛亮点头,“也罢,若有难事,可以来找我!”他匆匆离去。
诸葛亮才一离开他,心里便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到底在哪儿看见过这张脸呢,他却想不起来,那仿佛是仅仅存留于梦中支离破碎的印象,被时间的巨齿碾成了粉末。
诸葛亮走得远了,少年还在原地傻笑,忽地,他眉头一皱,慌忙冲出门,可诸葛亮已不见了踪影,他便对着满目青竹喊叫:“要去哪里投军?!”
日头偏西,街肆上的喧嚣渐渐弭远了,光影拖得很长,像水流般越来越宽泛无际。
迎着流泻的晚照,少年英雄高示其走得像只意外捡了无数松子的松鼠,满脸堆着既傻气又得意的笑。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有种快乐从心底往外冒腾,由于太满,已经流溢到身体周遭,他感到自己每个毛孔都洋溢着莫名的狂喜。
他走在成都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想像着世人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他忽然觉得人生就像氍毹台上的一出戏,每时每刻都奇峰突起,变化无常,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排出一把铜钱丢给街角的乞丐,那可是响当当的蜀五铢钱;他在路边买了一块胡饼,咬得口齿留香;他挤进人群里,围观俩女人吵架,他还帮腔说,是这位大姐做错了;他也会去捏小孩儿的脸,把糖饼硬塞在人家手里,告诉他,姐姐,哦,不,哥哥教你打坏你娘的鼻子!
他幸福得头发丝儿都在放光,恨不得当街抱着一位大姑娘,说姐姐,我给你买碗汤面好不!
人人都在着急回家,可他不想回家,如果有人请他重回丞相府,并且和丞相共进晚餐,他倒是很乐意,他觉着自个的胃口一定会很好,他要吃五碗饭。
“臭丫头,你干的好事!”耳边有人恶狠狠地咒骂。
少年英雄高示其这次却吓得肝儿颤,他的第一反应是跑!谁知道一只脚才抬了半寸高,手腕便被死死嵌住,像是被一把滚烫的烙铁箍了个结实,手骨又麻又痛。
“老不死的鹿惊风!”
当高示其变成臭丫头,她的英雄气质便如东流之水,不复归来,她挣不出偷袭者的掌控,她被这辈子最大的克星制服了,她想要天天抽他耳光,天天踢他屁股,天天对他吐唾沫,放他的蛊,扎他的小人,结果最后被抽耳光踢屁股吐唾沫扎小人的是自己。
“不要动,我掐了你的死穴,你乖乖跟我走,否则你会死得很恶心!”
老不死得意地冷笑,手上又加了更大的力气,硬拖着臭丫头往城外走去,臭丫头哭丧着脸,暗暗用劲挣脱,只是她使出一分力,自有两分力压制住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两人出了城门,夕照在城楼上抹了一层玫瑰色的霞光,谯楼上的士兵持戈挺立,面上的坚定和兵器一样生冷,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关城门了,城关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城门口半里之外,一骑快马倚着一棵大槐树乘凉,嘴里叼着草,看见主人来了,懒洋洋地噘着鼻子哼了一声。
“痛死了,你放手!”臭丫头跺脚喊痛,眼泪便要掉了下来。
老不死一松手,把臭丫头荡开一步,“痛死活该!”
臭丫头揉揉被他捏痛的手,气咻咻地说:“老不死的鹿惊风!你来干什么!”
“找你啊!”老不死的鹿惊风说,“你现在胆子也太大了,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居然敢擅自下山鬼混!”
臭丫头大声抗议道:“一,我没有鬼混,二,我去哪里为什么要得到你的同意,你管得也太宽了!”
鹿惊风忿忿地敲了一下臭丫头的脑袋,“哟,你还出息了,把我这个救命恩人加授业恩师不放在眼里,反了天了!”
臭丫头鄙夷地啐了一口,“呸!鬼才信你是我什么恩人加恩师!”
鹿惊风抹着脸嘲笑,“那是,我哪儿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绝顶聪明,迷蛊了人家的马,又挺身而出救了他,好一出设计精心的美人救英雄!不对,你不是美人,他更不是英雄!哈哈哈哈…”
臭丫头又气又恨,真想对着鹿惊风笑烂的脸上重击一拳,可她不是鹿惊风的对手,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会被打成烂柿子。
鹿惊风笑声落尘,忽地一凛,“你私自跑来成都做甚?”
臭丫头辩白不得,“我,我…我就是要来,我爹娘都死在这里,我来看看不行吗?你这个混帐,害死他们,现在又来害我!”
她耍起了横,两行眼泪恰到好处滚出来。
鹿惊风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臭丫头哭,只要她耍泼掉眼泪,他就没辙了,他只好哄道:“得了得了,别嚎丧了,哭起来好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