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市了!”瓮楼上的市曹立起嗓子抛出了嘹亮的喊声,紧跟着,一面锣鼓“咚”地砸响,整个街市顿时活泛起来。
街两面的店铺大敞了门,旗幌子挑了出来,栲栳大的店铺名豁然醒目,肩挑背抗的小贩从巷陌间涌了出来,沿着街道一面行一面吆喝,编出了谑笑的顺口溜,逗得过路的人笑一笑,停一停。
酒坊饭馆中穿梭如织,说唱的艺人敲着腰鼓,打着云板,谈古论今,说起黄帝大战蚩尤氏,大禹勇开九州渠,周文王渭水请了姜子牙,汉高祖垓下擒了楚霸王,帝王将相,英雄美人,纷纷登场。
正是晨起,阳光不烈,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光线柔和得像美人的浅笑,街肆上其乐融融,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轻松。
一切都是暖意和煦的,只不过在西城的张仪楼上升起一面白色招魂幡,和城市市井里坊的欢快景象格格不入,不经意间,有人仰头看见,不免摇头叹息,说到人生无常,伤感倍增。
有时候,风会送来校场上烈烈的拼杀声,隆隆的战鼓震碎了成都清朗的天空,常常有一队又一队兵甲锃亮的士兵跑过街肆,霜似的脸上都杀气腾腾,行人避闪之际,不免悄声议论道:“杀伐又起咯!”
成都人最近都在私下里议论一件事,便是朝廷要和东吴打仗,听说皇帝还要亲征呢,有人说皇帝都年过花甲了,他还有力气跨马上阵么,有人说皇帝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别说是跨马上阵,便是在万军中夺上将首级也不在话下!有人又疑问了,东吴非弱敌,又有北边曹魏做帮手,我们能赢么?有人反驳道,我汉家正朔之气,当是无往不胜,再不济,不是还有咱们丞相么,他在阵前挥挥羽毛扇,纵有百万东吴军队,也当化为灰烬。
咱们丞相,这句亲切的称呼是成都人的口头禅,大家说家常摆龙门阵都时不时飞出一句来,也不觉着犯忌讳,反正地方官也不管,吵嘴也要带上一句咱们丞相为我作证,你就不是一好人!
这些日子,大家伙也在议论丞相会去东征么,有人说宫里传来小话,丞相其实不答应东征,因为这个还和皇帝吵了一架,旁的人立刻反对,你就吹吧,皇帝能和丞相吵架么,知道什么叫鱼水君臣,可不是你和你婆娘那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把朝堂上的纷争化作市廛坊巷间柴米油盐似的谈资,是寻常百姓最寻常的生活,便是这个清明的早晨,成都人喝着热腾腾的面汤,听着曲折动人的说唱故事,也在纷议皇帝会不会东征,什么时候走,会带哪几个将军走,是赵将军,还是张将军。
这时,街肆上的熙熙攘攘忽然被急切的杂沓声打乱,杂沓声中伴着尖利的呼救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待到人们反应过来,才发现自街角奔来一匹惊马,四足狂奔,横冲直撞,马主人显然已经失去了对马的控制,只是牢牢地拽紧缰绳,身体被疯狂奔腾的坐骑颠簸得来回摇晃,眼见坐骑带着他冲进街中心,他慌得语无伦次地喊叫道:“啊…躲开!啊…这马,哎呀!”
街上的行人一派惊呼,躲的躲,跑的跑,刚搭的摊铺立时撞得四散分离,摊位上的锦缎布匹抛向空中,刷拉拉卷开成了各色的地毯;刚开炉的面汤锅倒了个个,滚烫汤水洒了一地,溅得几个路人一脸泡;杯儿、盘儿、碟儿、钵儿等等都飞了出去,乒乓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来不及躲闪的几个人被撞飞很远,痛得呲牙咧嘴。
便在一片惊呼声中,一个身影闪电般射出,身体向右一偏,顺手抄起滚落地上的一卷布匹,疾步飞走,右手一抖,那布匹刷的一声展了出去,就空滚成一根硬铁布棍。只听见“啪”!的一声,布匹结结实实地击打在马腿上,马儿仰头一声痛鸣,双蹄一个踉跄,猛地朝前扑去。马主人“呀”地叫了一声,手一松,缰绳随着扑倒的马飞出去,眼看他就要从马背上直栽下去!
那人右脚一点地面,身子在半空中腾越如鹰,手中的布匹呼呼生风,抖动挽卷仿若铁网,他大喝一声,用力一甩,布匹在空中卷了一圈,将马主人横腰卷住。他在空中再一迈步,单手抱住马主人,双脚朝下狠狠一顿,在马头上踢了一脚,那马哼哼地嘶叫一声,四蹄一软,登时瘫倒在地,噗哧噗哧喘着粗气,却不再动弹。
那人稳稳地放下马主人,双手一拱,“阁下安好?”
马主人浑身疲软,想要说声感谢,可是手指头重得像挂了砣铁,摇晃着就要摔倒,那人一伸手臂,扶了他慢慢坐下。
马主人的脑袋里混乱得像粘住一般,他使劲摇了一摇,待得有了三四分清醒,这才仔细打量那救命恩人。那人原来不过十四、五岁,素衣布履,细眉秀目,他对着马主人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恍惚间,竟像个清秀的女孩子。
街上的人都看傻了眼,倏忽,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好!”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一街的人都跟着叫“好”,还可劲地拍起了巴掌,众口交赞,莫不颂扬此人身手敏捷,武艺超群,更可贵的是,他还是个俊秀的少年郎。
马主人感激地说:“多谢小英雄相救!”
少年嘻嘻一笑,却不说话。
马主人望见一地狼藉,整条街都乱成一锅粥,一些人还躺在地上揉腰喊痛,他心底着实难过,神色间便生出很深的愧疚。
他对四周欠身一拜,“父老,我因马受惊,不慎践踏街肆,伤及无辜,请诸位谅解!”他对那少年歉意地笑笑,“相烦小英雄给我找副笔简来!我这里腰酸背痛,难以起身!”
少年愣了愣,也不多问,向围拢在周围的人群问:“谁有笔墨?”话音刚落,一人高声回话:“我有!”笔和竹简一齐递来,原来是卖笔墨的小贩,他们现在把这个少年当神看,他的要求竟都巴不得去满足。
马主人接过笔墨,扬声道:“列位,凡因我而被损之货物金帛者,或受伤需医者都请留下姓名及损害事宜,我一定加以赔偿!”
此话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这人遭此不幸,自身伤势不查,竟一心只想到他人,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他脑子撞坏了不成?
马主人见众人皆踌躇不进,又道:“我所言皆出自肺腑,诸位不必疑惑,请速留笔!”
围观之人见他一片赤诚,想来此人所言非虚,于是乎蠢蠢欲动,一些人心中暗暗生出某个龌龊念头,何不趁此机会敲他一笔?
刚有几个人抖干净身上的尘土,想要狠狠敲一笔竹杠,忽听见有人惊讶地喊道:“呀,这不是丞相府的人吗?”
正要上前讨便宜的人都停了脚步,无数双眼睛交会在马主人身上,这马主人不过二十来岁,面容带着一抹淡淡的稚气,像总是长不大似的。
“是他,就是他,去岁陛下登基,去东郊祭天,我看见他跟在丞相身边!”
“是了,上次在宣化门,我家的牛顶坏了丞相的马车,丞相非但没责罚我,见我家的牛患了疯病,还赐了我买牛的钱,就是他送钱来!”
一时间众人附议,不是这个说丞相曾有恩于他,就是那个说某年某月见过马主人,尽将与此人相关的记忆搜了个干净,一条街都讨论得热火朝天,说到兴头上,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索性扯起了闲话。
马主人羞愧得脸色通红,若是有地缝,他此刻便想钻进去,被认出来没所谓,可被认出来是谁的人那就太重要了,若是因此让那个人染上污点,他便是死一千次也不能赎罪。
但是,恰又因为他被认出,那些想要索赔的人不是摇头,就是退后,没一个肯泚笔作书。
马主人一面挥舞笔,一面大叫:“此事与丞相无关,是我自己处事不当,诸位尽可留下名字,我一定赔偿!”
“算了,我们怎好向丞相索赔,大人不必说了!”
“就是,不过是些不值甚钱的小玩意,算不了什么!”
“我的伤势也不重,回家自擦些药膏!”
这些解释推脱让马主人更是着急,他咿咿唔唔地喊着话,围观的人却纷纷离散,任凭马主人如何苦苦哀求,竟无一人响应。
马主人沮丧地垂下脑袋,眼泪几乎就要掉落。
“他们既然不要索赔,你又何必苦求?”那少年在旁边问。
马主人愁苦着脸,“我既是做错了事,怎可不顾不问,就这样算了?”
少年噗哧地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子!”
马主人正要说话,前方一队巡城士兵急匆匆地跑来,领头一人叫道:“出了什么事!”
那领头人认出了马主人,立刻一拜:“徐大人,无妨?”
无妨?有妨才对,马主人苦笑一声,他说:“相烦清扫街道!”
“是!”领头人见马主人满头大汗,衣衫上还沾满了灰尘,又问:“我派几个手下送您回府?”
马主人一挥手,“不用了,你们自去办事,不用管我。”他咬牙硬撑着站起来,双腿打着哆嗦,腿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痛得他几乎跌倒。
手臂忽被一股力量拖住,回头正看见那少年笑容可掬的一张脸,“你摔成这样如何回去,我送你吧!”
“不用劳烦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多谢!”马主忙不迭地摆手。
少年牢牢拽住他,“反正我左右无事,救人救到底,又何妨一送呢?”少年的语气听来平淡如水却似有千均之力,马主人心中一震,他被一道目光锁定,竟然无法反抗。
“走吧,你指路就是!”少年将地上久卧多时,只顾打着响鼻的马用力一拍,那马竟然棱蹭蹭从地上一跃而起,奋蹄扬鬃,仿佛刚从马厩里放出来。
“这…”马主人觉得他的脑子很不好使。
少年做了个鬼脸,他扶住马主人的腰,举手一托,双脚轻一点地,凌空而起,两人一前一后已落在马背上,这手功夫招式迅疾,姿态优美,街肆上的人都看呆了。
少年一勒缰绳,“驾!”马儿撒开四蹄,沿着长街奔腾远去,众人心中忌惮,正崴了脚要闪避,那马却像在操演场上训练有素的兵卒,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奔跑得游刃有余,步履丝毫不乱。
转眼间,只见蹄飞如花,尘土飞扬,马蹄声远遁不闻,一街之人似乎猛然觉醒,顿时掌声四起,连忙着打扫街道的士兵都停下手中活路,跟着一起大喊起来。
跨进丞相府,仿佛进入了一座格局严整的方匣子,每一格都盛满了凝重、严肃、忙碌、忧虑,那份沉重让人透不过气,这里是整个国家的中央枢纽,怠惰、休闲、散淡寻不到一丝儿生存空间。
府内众人都走得很是匆忙,似乎每个人都有大量的事要做,恨不得长了四条腿。他们看见满脸憔悴的马主人,虽然脸露慰藉,但仅稍一问候后便忙不迭地离开,临走撂下一句话:“丞相在西苑!”
少年对丞相府诸僚属的第一印象是,他们都长了一张史书脸,包括这个马主人,一旦进入丞相府,他便变得庄严端方,像一块太庙的砖,该受着世人的顶礼膜拜。
他便想,丞相大概很喜欢历史,底下僚属受他影响,也爱着历史,他们活着是为创造历史,死了也该记在历史中,千百年后,让无数人掉着眼泪凭吊。
“你们丞相长什么样子?”少年问,那神情像个小孩儿。
马主人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说我们丞相很好看,可这回答太肉麻,若说我们丞相很端正,这回答过于中规中矩,若说我们丞相不就那样么,这回答会让他想抽自己。
他想了想,搜出一个得体的答案,“丞相的样子。”
少年于是在想象丞相该是什么样子,留在记忆里的一直是那白衣羽扇的美好,可一个人做了大官,仕途爬到了顶峰,人也会改变吧,也许肚子浑圆了,声音浑浊了,脸蛋浮肿了,看人都从眼皮上撇下来,说话打着官腔,吐口唾沫有人接着,咳嗽一声也有人哭天抹泪地拍马屁,平日里八面威风,事儿不用做,责任不用担,真出了事故,一脚把那谁谁踢出去当替罪羊,他依旧抱着他的官帽,搂着俩肥硕的娘们儿做春梦。
他可不希望隔别七年后,见着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昏浊的丞相,想一想这场景,他就浑身冒冷汗。
半顿饭功夫,西苑到了,这儿是丞相府的别院,一川流水从庭院间的虹桥下蜿蜒而来,水畔挺立着千竿修篁,门虚掩着,像是半开的心事。
他在门口磨蹭了好半天,忐忑不安地搓搓手,他对少年说:“你稍等。”沉住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
屋子不大,沿壁顺着一排秦炉汉灯,几面书案上堆满了卷轴简牍,有一些还撒落在地上,一面墙上垂挂着一大幅益州地图,其上山川河流勾勒点染,墨色深浅相宜,离得远了,还以为是山水图画。
诸葛亮正对着那面地图,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更不知他到底站了多久。
诸葛亮的肩背很宽,像一截挺立的青竹,他便是在万众之中,也依然有超拔出群的气质,马主人发起了呆,他心里转着念头,先生的后背有点佝偻了,没有过去笔直了,是苍老了么?
“修远!”一个女声笑嘻嘻地喊道,修远耳朵一痛,是有人揪住了。
修远痛得大叫:“啊哟!”他面前出现了一张俏生生的脸,靥边酿着俏皮的笑,眉目如细笔描的黛山,一双细细的眼睛像父亲一样澈明如水。
叫声惊动了诸葛亮,他斥道:“果儿,不要闹!”
诸葛果从修远身边跳开,她刮了个鬼脸,扑到父亲身边,“他是呆鹅嘛!”
诸葛亮看向修远,漂亮的细长眼睛眯了一下,他惊讶地说:“修远,你受伤了?”
修远支吾着,他脸上淤青一块,衣服皱得像被揉烂了,袖子撕破了个大洞,几缕头发滑在额前,狼狈得像街上的乞儿。
“哈哈,怎么成这样了!”诸葛果咯吱咯吱地大笑,“谁打你了吗?还是你不小心掉进沟里了?”
修远怏怏地低着头,张了张口,听着诸葛果的笑声,也没敢声辩一句。
诸葛亮看出他神色有异,问道:“修远,到底怎么了?”
修远一下子跪在地上,“先生,我闯祸了,适才我骑马回府,路上不知道怎的,那马居然受惊,结果…”
诸葛亮慢慢站了起来,“结果怎样?”
“结果冲到大街上,把一条街都搅了!”修远小声地说。
“伤到人没有?损失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