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怀抱着一大摞毛巾、床单和内衣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走下楼梯。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把这些衣物都洗一遍,然后趁着暴风雨来临之前挂在室外晾干。冬天的萧瑟侵入了院子,逼迫着最后几片枯叶从树上凋落,然后落叶归根,融到干硬如混凝土的泥地里。冬天,让湛蓝的海湾蒙上了一层烟灰色。
屋外风暴欲来,不过现在还有些微弱的阳光,南希决定物尽其用。她很爱曝晒过的床单的新鲜味道。当她沉沉睡去的时候,很喜欢用面颊轻蹭这带有些许蔓越橘、松枝以及海盐气味的床单。这和监狱床单那种粗粝、僵硬而且潮湿的味道真的很不一样。她立刻停止了对那些记忆的回想。
下了楼梯,她走向后门的方向,又立刻停住了。真傻,孩子们好着呢,他们才刚出去了十五分钟。这种杞人忧天的担忧一直以来都是她必须克服的心魔。尽管这样,她有些怀疑,米西已经感觉到她的情绪,并且开始回应她的过度保护。一会儿她会先打开洗衣机,再把孩子们叫回来。当孩子们观看十点半的电视节目时,她会一边喝着今天的第二杯咖啡,一边翻阅《科德角社区新闻》。每个季度结束的时候,都会有些物美价廉的古董出售。她想买一张高背沙发很久了,就是那种在十八世纪被人们称为“高背长靠椅”的家具。
在厨房另一边的洗衣房里,她整理好待洗衣物,抖了抖床单和毛巾,将它们和洗衣液、漂白剂一起放入洗衣机中,最后按下开始键,滚筒转起来。
现在是时候叫回孩子们了。不过她先绕路去了一趟前门,报纸已经到了,报童消失在路的拐角处。越发凛冽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寒战,她捡起报纸,快速地回到厨房。咖啡壶余温未散,她打开了底部的加热器。接着,急不可耐地要看一眼分类广告那一页,她的拇指飞快地翻到了报纸第二版。
头条让她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她死死盯着标题和所有图片:她和卡尔、罗伯·莱格勒的合照,她和皮特、丽萨的合照……他们总是撒娇似的又充满信任地往她怀里钻。虽然她觉得天旋地转,但她对那张照片的拍摄场景依然记忆犹新,那是卡尔拍的。
“别管我,”他说,“就当我不存在。”但他们都知道他就在那儿,使劲往她怀里钻,她低头看着他们,抚摩着孩子们光滑、深色的头发,卡尔就在这时按下了快门。
“不……不……不……不!”南希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瑟缩成一团,她颤抖着伸出手,不小心碰倒了咖啡壶。她把咖啡壶捡起来,滚烫的液体溅到她的手指,她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些痛感。
她必须烧掉这报纸。麦克和米西一定不能看到它。就这样办,她得把报纸烧掉,这样就没人会看到这消息,她跑到起居室的壁炉边。
这壁炉,再也不是那个愉悦、温暖、令人有安全感的壁炉了。这里没有天堂……对她而言,天堂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把报纸拧在一起,颤巍巍地伸手去够壁炉架上的那盒火柴。一缕轻烟和火苗升起,她点燃报纸,将它塞进了柴火的间隙中。
科德角的每个人都会读这份报纸。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什么都会知道。这张照片一定会被认出来的。她甚至都回想不起来,她剪了头发又把它染了之后见过谁。那报纸现在烧得正旺,她看着那张和皮特、丽萨的合照蹿起了明晃晃的火焰,被烧焦卷曲。他们俩都死了,她也最好别跟这事扯上关系。天下之大,竟无她容身之所,也没法忘却过去。雷倒是可以独自照顾麦克和米西。但明天麦克去上学的时候,孩子们会盯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孩子们,她必须救孩子们。不,马上让孩子们回来。对,不然他们会感冒的。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拉开后门。“皮特……丽萨……”她大叫着。不,不!是麦克和米西,他们才是她的孩子。
“麦克,米西。来我这儿。现在就回家!”她的哀号声渐渐变成了尖叫。他们去哪儿了?她急忙冲进后院,丝毫没有意识到寒风正往她的薄毛衣里灌。
到秋千那儿去。他们肯定没在那儿了。他们也许在树林里。“麦克,米西。麦克!米西!别藏了!快出来!”
秋千还在荡着,风推着它晃悠。接着她看见了那手套,米西的手套,卡在了秋千锁链里。
她似乎听到远处有声音传来。谁在说话?一定是孩子们。
是湖边。他们一定在湖边。他们不该去那儿的,不过也许他们偏偏就在那里呢。他们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发现溺亡在水里,全身湿透、肿胀僵硬。
她抓过米西的手套——上面还绣着笑脸,跌跌撞撞地冲向湖边。她一遍遍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奋力地从深林中辟出一条路来,往湖岸边跑去。
在湖泊的浅水区,她看见有东西在水面闪着光。是红色吗?另一只手套?米西的手?!她纵身跳进冰冷的湖水里,肩膀以下全部没入水中,双手在水下摸索着。但什么也没有。她发狂似的将十指紧扣,用双手形成的滤网打捞着,可除了令人麻木的冷水,别无所获。她看向水底,前倾身体摸索着。湖水涌进了她的鼻孔和嘴巴,低温灼伤了她的脸颊和脖子。
沉甸甸的湿衣服还在拖着南希下坠,不知哪来的力量,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退到岸边。她感觉到岸上覆盖着的薄薄冰层,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有一团雾气模糊了视线,她看向森林,然后看到了他——他的脸……是谁?
这团雾气终于使南希彻底看不清了,声音也渐渐消失了:海鸥悲戚的叫声,水波拍岸的声音……都消失了,彻底安静了。
雷和多萝西就是在那儿发现了她。躺在岸边,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湿答答地紧贴着脑袋和身体,双眼空洞无神,紧握着一只小小红色手套的手紧贴在脸颊旁,上面全是因伤口发炎长出的水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