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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灾祸临头

齐勒古特村坐落在扎尔茨堡[33]附近,村里有一个愚蠢至极的傻瓜,他就是弗里德里希·克劳斯·冯·齐勒古特上校。还在十八世纪早期,他的祖先就来到这里,为了谋生,不得不从事劫掠生意。克劳斯上校是个很奇怪的人,在谈到一些事物时,总是担心大家没有完全领会他的话,所以常常停下来问大家是否确实听懂了,其实他讲的都是些极其简单的事,尽人皆知,连白痴也不例外。例如:“看见了吗,这就是窗户,各位,什么叫窗户呢?你懂不懂?”

还有这样的例子:“你们听说过公路吧,那就是夹在两道深沟之间的玩意。沟又是什么呢,你们知道吗?沟嘛,深深地凹陷下去,需要许多农夫才能挖出,而且是用锄头挖的。你们是否知道什么是锄头呢?”

他对解释工作有种狂热,这成为他的一大“特色”。那种疯狂的激情,颇有些令人感动,绝不亚于发明家讲起自己的发明创造时那声情并茂的姿态。

“各位,书本是这样形成的,先把纸片裁成各种形式的长方形,然后在上面印上字,最后放到一起,进行装订粘贴。不同的书的大小也是不一样的,主要是开本不同。你们知道用什么粘贴吗?是用粘胶,当然了,粘胶和胶是完全相同的。”

上校是个惊人的蠢材。他不停地向别人讲话,什么人行道就是车行道和步行道划分开,还有人行道是靠着房子正面修出的,且比路面高,是成为一长条的石子路,而房子正面恰好就是我们从街上或人行道上所能看见的那一面,从人行道上却不能看到房子的后面,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只要走上车行道,马上就可以得出同样的结果。军官们大概是害怕他这种无休无止的唠叨,都躲开他,离得越远越好。

对于上面提到的事,他认为非常有趣,在众人面前极其兴奋地表演,险些被车子轧着。以后他越发地傻了。军官们总会被他拦在半路上,不得不听他喋喋不休的闲谈,都是些摊鸡蛋、太阳、温度计、油炸馅饼、窗户、邮票等琐碎的无聊之事。

上校这样的傻瓜居然仕途通达,平步青云,人们颇为惊讶。像军长将军这样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都给予他特殊的照顾,然而作为上校,他的军事才能实在不敢恭维。

演习的时候,整个联队在他的率领下,总是莫名其妙地做出一些怪事。他没有一次准时赶到指定地点,一团人却被分成几个纵队,不顾敌人的机枪火力点,向前挺进。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有一次,皇家军队在捷克南部演习,他自己和整个联队意外地迷路,辨不出方向,结果开到了摩拉维亚。演习结束了,士兵们已经躺在兵营里休养,他却在那儿胡乱奔波,一直过了好几天。尽管这样,他也没受什么处分,一切都风平浪静。

他的交际倒很成功,不仅和军长将军,而且和奥地利其他与他并无二致的愚蠢军官们都是亲密的私友,这就帮他赢得了各种名目的头衔和勋章。这些奖赏无疑增添了他的荣耀,他自命不凡,洋洋得意,号称天下独一无二的军人,堪称战略理论乃至所有军事科学领域的天才,自诩为伟大的理论家。

他在检阅联队时同士兵进行日常对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我军使用的步枪叫曼利海尔枪[34]?”

由此团里人送他一个“曼利海尔蠢材”的绰号。他心胸狭窄,一些不幸运的下级军官常遭到他无情的报复,只因这些人不符合他的兴致。假如他们递上结婚申请书,他会乘机在报告上留下极糟糕的意见再转呈给上级。

年轻时,他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蠢材,以至于他的对手割掉了他的耳朵,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这位弗里德里希·克劳斯·冯·齐勒古特是何等愚笨。因此,他有了一只永远残缺丑陋的左耳。

如果有兴致测试一下他的智商,我们将深信不疑:他是如此的傻而蠢,跟那位汉堡公民弗兰西斯·约瑟夫简直如出一辙。他可是出了名的白痴,并且长着一张形似牲畜的嘴巴。

他们十分相像,词汇贫乏,因而用词滑稽可笑,讲的都是一些低俗无聊的蠢话。一次在军官食堂举行晚宴,大家谈到席勒。克劳斯上校出身显赫、门第高贵,谁想却发表了一通与话题毫不相关的见解:“各位,相信吗,我昨天看到一张蒸汽犁,奇怪的是,它是由火车头带动的。大家用心想想,先生们,用火车头带动,还不止一台,而是两台。我看见冒烟,好奇地近前一看,原来是这样的,两边各有一台火车头。各位,难道这不可笑吗?竟然用两台火车头拉,似乎一台根本不够。”

他终于停下了,但只一小会儿,又开始发表废话:“一辆小汽车停下来,因为它不得不停下,汽油早都用完了。这可是昨天亲眼目睹的。人们就这件事还联系到了惯性之类的问题。各位,车子停下了,抛锚了,挪不动了,很显然,它的汽油用光了呗,这不是很可笑吗?你们说是不是?”

他是蠢了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宗教的虔诚。他的房间里设有一个家用祷告台,除此之外,还常去伊克纳茨教堂忏悔,战争一爆发,就诚心祈祷,保佑奥军和德军胜利。他思想混乱,把基督教和日耳曼的征服梦想合为一体,相信上帝是倾向于战胜国的,一定会帮他们去劫掠财宝。

报上常有运来俘虏的消息,对此他倒是表现异常,十分愤怒。

他说:“俘虏被运回来真是荒唐,有什么用呢?应该一个不剩地枪毙掉。对于他们,是不需要任何怜悯的。他们的尸体都扔到一处,垒成堆,踩在上面,踏着这些尸体跳舞。塞尔维亚的老百姓都该死,把他们统统烧掉,让他们活生生地死去,看见小孩就挑在刺刀上,然后让他一命呜呼!”

他和德国诗人维罗尔特一样的残忍凶狠,在战争期间,那混蛋写了一首诗,公然宣扬德国人应极度仇恨和凶残地杀害千百万“法国魔鬼”,绝不留一丝缓和的余地:

让人们的尸骨堆积如山,

让燃烧尸体的浓烟直冲蓝天。

卢卡什上尉在一年制志愿兵军校教课,刚上完课出来,牵着小狗麦克斯随便闲荡。

“对不起,打扰了,我不得不提醒您,上尉先生!”帅克满怀关切之情,亲切地说,“您的这条狗真不错,可是得多留心,千万不能让它逃脱。这很难说,它似乎还对自己的老窝念念不忘,您一不小心,放松了索套可就糟了,它很容易跑掉。我还要奉劝您,千万不许带它走近赫尔利契科沃广场。那可是个危险的地方,近旁的小店的一个屠夫有一条恶狗,极其凶狠,非常喜欢咬人咬狗,别的狗一出现在它的视线内就有被攻击的危险,它十分担心其他哪条狗会吃掉它的一些东西,以至嫉妒成性。那副样子简直就像那个在哈什塔教堂霸着地盘乞讨的穷光蛋。”

麦克斯蹦蹦跳跳,非常快乐,围着上尉的脚不停地转圈,试图把他的军刀缠在索套上。它似乎通一点人性,明白了要带它出去闲遛,露出一副兴奋的样子。

他们走出门。卢卡什上尉打算带它去遛遛。他还要去老爷街拐角赴约,面见一位早就相约好的太太。他仍摆脱不开公事,满脑子乱转,想着明天志愿兵军校的课,讲解什么内容,如何确定一座山峰的高度,高度依据海拔测量的原因是什么,如何依据海平面确定一座山峰从山脚至山顶的一般高度。真讨厌!陆军部怎么搞的,这些东西都被作为课程内容,合适吗?只有炮兵部队才用得上这些东西,更不用说,总参谋部的地图也在这儿,如果敌人侵占了“三一二”高地,这么紧张的时刻,谁有空去考虑一座山头的高度依据海拔测量的原因,更没有时间去计算它的高度。只要看一眼地图就清楚明白了。

拜斯卡街快到了,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声:“halt!”[35]这使他大吃一惊,思路完全被搅乱了。

伴随着这声“halt”,那条狗极力挣扎,想逃离他身旁,尽管还套着皮缆,它异常兴奋,向刚才发出尖厉叫声“halt”的人身旁扑去,不停地叫唤。

此人正是克劳斯·冯·齐勒古特上校,与上尉对面而立。卢卡什上尉马上行礼,连称抱歉,怪自己太大意,没能及时向上校打招呼。

克劳斯上校很严格,对违反军纪的过失毫不留情,就这点而言,他在所有的军官中也是绝无仅有的,颇有名气。

他对行军礼看得很重,认为这与战争胜负密切相关,并把此作为树立在军队中的威信的强大基石。

他常发表这样的言论:“作为一个军人,最神圣的就是军礼,其中注入了自己的灵魂。”显然,这话极其高深,是一种令人叫绝的“军事神秘主义”。

他格外重视这一点:军人向上司敬礼时,必须一丝不苟,严格按照条例规定进行,保持庄严,精确无误。

他有一种怪异的嗅人的习惯,凡是走过他身边的人,不管是步兵还是中校,都难免他近乎荒唐的癖好。有些士兵不太在意行礼,只是用手碰碰帽沿边,就像随便打声“你好”的招呼,上校对此很看不惯,不把这些士兵送到兵营受罚才怪呢。

“一个军人,”他时常说,“职责是最重要的,应该全心全意地去履行军纪法规,即使在人群中,也要找寻他的上司,以便更好地履行军人的职责。如果他不幸倒在战场上,在离开世界的一瞬间仍应该行军礼。有的人不会行军礼,有的人假装没看见,有的人行礼时敷衍了事,这样的行为在我看来都是粗野的表现,毫无教养可言。”

“上尉先生,”克劳斯严厉地说着,透着很明显的威胁的味道,“你应该记着有这么一条规定,下属见了上司要敬礼,没有任何规定说要废除这一条。另外,军官先生却牵着偷来的狗到处乱跑,这是什么习惯?丝毫不用怀疑,我指的就是这条偷来的狗,他是别人所有的!”

“上校先生,这条狗……”卢卡什上尉很着急,想替自己辩护。

“这是我的,上尉先生!”上校暴跳如雷,打断了他的话,“的确是我的鲁克斯。”

鲁克斯的别名叫麦克斯,这时想起了原来的主人,新主人被抛在一旁。鲁克斯向上校扑过来,又蹦又跳,非常欢欣,简直就像热恋中的少年一样。他们因为得到恋人的宽容与承诺而兴奋不已。

“上尉先生,还记得军官的荣誉吧,带着偷来的狗闲逛,这不合适吧。你懂不懂这个道理?一个军官应在做事前谨慎考虑,买狗也不例外,必须事先考虑到可能带来的坏结果,如果确实没有好运,那就绝不去买。”上校大声训斥,同时抚摸着他的鲁克斯。而那条狗极会讨好主人,与上校同流合污,对上尉露出尖厉的牙齿,咧开大嘴狂吠,像是在提醒上校:“把这个可恶的上尉送出去处罚!”

“上尉先生,”上校仍是滔滔不绝,“我让你来判断这样一件事,是否应该骑着偷来的马乱窜?我丢失了猎狗,已经在《波希米亚报》和《布拉格日报》上登过广告了,你没读到是不是?长官登的广告你居然视而不见!”

上校两手一拍:

“年轻军官越来越不像话了,全不把纪律放在眼里。上校登的广告,连上尉都不去拜读,还有什么军纪可言!”

上校留着络腮胡子,简直就是一只大猩猩,卢卡什上尉无奈地望着他,心里却十分恼火,愤愤地想:“这个老家伙,真想扇他几个嘴巴解解恨。”

“你跟着我一起走,”上校出乎意外地说,于是他们并肩走着,边走边谈。气氛友好和谐。

“上尉先生,你上了前线,千万不能做出类似的事。回到后方,你牵着偷来的狗闲遛,这种感觉好不好?不太好吧。还有,你牵的不是别人的狗,正是上级长官的狗。你在闲逛,而在战场上,每天丧生的军官有上百位,你居然不读读广告。我的寻狗广告早就上报了,但可能在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也没人去读。”

上校又抹了一把鼻子,这不是一件好事,他总是在非常恼怒时才这么做。然后他说:“你可以走了,继续你的散步。”他怒气冲冲,拿起皮鞭,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的军大衣下摆,掉转身离去了。

卢卡什上尉马上走开,刚到街中间,又听到一声尖厉的“halt!”又一个不幸的后备兵被上校拦在那儿,那个后备兵想起了妈妈,很伤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上校,于是就遭殃了。

上校恼羞成怒,亲自动手拖着他,径直来到军营,骂他像一头猪。

“我要好好教训那个帅克,可有什么办法呢?”上尉冥思苦想,“我要把他的嘴撕成几块!这不够解气。我恨死他了,应该把他撕成碎片,这个可恨的家伙。”至于和一位太太的约会,他早因怒气而忘得一干二净,气呼呼地往家里走去。

“我要杀了他!小混蛋!”他一边踏上电车,还一边恶狠狠地说。

这个时候,好兵帅克正和传令兵聊得热火朝天,两人情投意合,那个士兵是给上尉送公文的,等着他回来签字。

帅克给士兵冲了咖啡,热情地招呼着,两人预测着奥地利的未来,一致认为奥国将惨败,结果一定惨不忍睹。

他们的谈话很顺利,两人志趣相投,不时地引用格言警句。但这样谈话假如是在法庭上,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无疑都是叛国罪的有力证据,两人都会被处以绞刑。

“由于战争的缘故,皇帝也快成一个白痴了,”帅克说。“他本来就糊涂透顶,再加上战争,一定会完全成为一个傻瓜。”

“他是个蠢货,”兵营来的传令兵蛮有把握,坚决地说,“愚笨得像木头一样。也许他对打仗的事一无所知,可能人们故意隐瞒他。政府向老百姓发出了宣战书,皇帝是签了字的,听说是有人从中捣鬼!肯定是趁着他精神错乱骗来的,他早已丧失了思维!”

“他已经成了一个废物,”帅克好像很在行,又添上这么几句,“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失去了控制能力,就像个小孩子,吃饭也得别人喂。以前在酒店听说,他每天要吃三次奶,都是被别人喂的,有两个奶妈专门侍候他。”

兵营里来的士兵好像很沉重,深深地叹气:“我们不能再遭受杀戮了,快要承受不起了,奥地利什么时候才会平静呢,希望这一天尽快到来。”

他们兴奋地谈论着,滔滔不绝,最后帅克尖锐地指责奥地利:“专制皇朝腐朽至极,还能留存在人世,实在是一个大错误!”帅克又加了一个实例,以便进一步证明这句话,他愤愤地说:“如果我上了前线,一刻也不会停留,我会断气,那是因为这衰弱的制度。”

他们继续不停地谈着,讲到了捷克人的战争观点。这时传令兵又想起了他刚知道的新闻,是今天从布拉格听来的,据说炮声已经响到了纳霍特,俄国沙皇马上就会开进克拉科夫城。

接着又谈到了捷克运输到德国的粮食、香烟和巧克力分给德国士兵之类的事情。

他们想起了古代战争,一起叙述往事。帅克很严肃,他觉得在臭气熏天的环境中打仗并不舒服,是很难受的。那时有一个被围困的城堡,整天被扔进去数不清的带有臭气的瓶瓶罐罐。还说他看过一本书,上面写道:一座城堡被包围,持续了长达三年的时候,这三年之中,敌人没什么事可干,常这样做来寻开心,被包围的城堡成了他们取乐的场所。卢卡什上尉突然归来,令他们大吃一惊,很快停止了高谈阔论,要不然,他们还会讲出一些大道理的,都充满教化意味而且很吸引人,一定聊得不亦乐乎。

上尉瞪了帅克一眼,满含愤怒,充满威胁意味,然后在文件上签了字,传令兵完成任务离开了。上尉叫帅克到他房间去一下。

上尉坐在椅子上,两眼凶狠地盯着帅克,一动不动,思来想去,这场报复应该从什么时候算起。

“先扇他几个嘴巴再说,”上尉思量着,“再砸破他的鼻子,把耳朵也扯下来,至于接下来的事,走着瞧,有他好受的。”

帅克长着一双友善纯洁的眼睛,这时正站在上尉面前,十分诚恳地看着他。房间里异常平静,好像暴风雨的前奏,帅克无所顾忌地发言,以缓和这种沉闷的气氛,他开口说:“报告,上尉先生,您的猫把一盒鞋油都吃光了,不久就死掉了,我不得已把它扔到了旁边的地窖里。那真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安哥拉猫,又温顺,又可爱,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猫了。”

“我用什么办法对付他呢?”上尉突然这样想着,“仁慈的上帝,他总是那样一副傻傻的样子!”

帅克两眼闪光,露出温顺柔和的神色,眨着善良天真的大眼睛,纯洁无瑕,仍然十分坦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弄糟了什么事,也无关大局,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卢卡什突然一跃而起,却出乎意料没有实行预先的计划,他本来打算狠狠揍帅克一顿。他现在只是握紧拳头,在帅克鼻子下晃来晃去,厉声说:“帅克,你偷了狗!”

“报告,上尉先生,关于这样的事,最近我一点都没听说。上尉先生,请您容许我做出一些说明:下午您不是牵着麦克斯出去了吗,我怎么可能偷走它啊。您回来的时候独自一人,我是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狗没有带回来。这种时候人们总会说:‘有情况。’有一个做挂包的师傅,他叫刚伦什,住在焦街,他就总担心狗被丢失,所以从来不把狗带出去散步。他常把狗放在酒店,但还是被偷掉了,或者说是有人借走了,但却不归还……”

“帅克,你这个兔崽子,畜生,给我闭嘴!你是个大白痴,十足的笨骆驼,是个油嘴滑舌的下贱鬼。你的愚笨人间罕见!给我听好了,少跟我来这套,别耍你的花招。老实说,那只狗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儿来的?怎么弄来的?那可是上校的狗啊!我们无意中碰面,狗被他带走了,你知道不知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得罪长官更让人难堪的事了,你懂不懂?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偷狗?”

“报告,上尉先生,我没有偷。”

“这只狗可是偷来的,你知道吗?”

“上尉先生,我知道,它是偷来的。”

“上帝啊!帅克!kimmelherrgott[36],我真该杀了你!你这个蠢猪!下贱东西!你这头阉牛、臭尸!你一向就是这么笨吗?”

“是的,上尉先生,您说得没错。”

“你怎么能这么做,给我带来一条偷来的狗?那可是个让人遭殃的畜生,为什么偏偏带到我的房间里?”

“我都是为了使您能愉快,上尉先生。”

帅克紧紧盯着上尉的面颊,仍是那么善良、柔和,眼神亲切。上尉坐到圈椅上,无奈地低呼:“上帝啊!为什么要惩罚我,用这么一个活宝?”

上尉软弱无力,连卷一根烟都觉得不可能,更不用说教训帅克了。他神情颓废,倒在圈椅中。他无可奈何,吩咐帅克去买来《波希米亚报》和《布拉格日报》,命令帅克读上校的“寻狗启事”。

帅克买回报纸,故意把登有启事的一版放在外面,以便看清楚。他进来报告,满面喜色,异常兴奋地说:“上尉先生。上校先生可真够厉害,那条丢失的看马狗被写得神气十足,极尽夸张,看看也好,叫人开怀大笑。他鼓动人们把狗送来,以一百克朗作为酬金,的确充满诱惑。一般的悬赏只有五十克朗,上校却出两倍的钱,真不少,够吸引人的。有人就靠这种事谋生。科希什的波鲁捷赫就是一个。他常常偷走别人的狗,然后去翻阅报上有关寻狗的启事。谁丢了狗,他就到那儿去归还。一次他居然把一条很出色的黑狮子狗搞到了手,失主却迟迟不到报上登广告。他无奈之下,自己反过来去登了拾狗启示,还贴进去五克朗的广告费,后来有位先生来领狗,说这条丢失的狗正是他的。又说,他原来以为找也找不着,还花精力。他早已认为世上没有可信赖的人了,所以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能亲身见到老实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并且还说照他看来并不赞成给老实人以奖赏,但他也不愿就此结束。为了表示感谢,把自己很心爱的一本书送给他,写的是有关养花的,不管是室内还是花园的养花都有介绍。波鲁捷赫一向对人友好,这时却发疯一般地拉起黑狮子狗的两条后腿,照着那位先生的头就砸,以后他就再没在报上登过启事。狗的主人都懒得登广告,无心寻狗,还不如把偷来的狗卖到狗场里,这倒合算一些。”

“帅克,你歇着吧!”上尉对他说道。“你的确犯了傻病,还会继续下去,也许明天早晨会结束。”之后自己也去休息了。夜里他做了个梦,帅克居然偷来皇太子的马,送到他这里来。皇太子正在检阅,上尉骑马走在联队前头,骑的正是那匹偷来的马,更不幸的是,皇太子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马。

第二天一大早,上尉感到很奇怪,好像有幽灵纠缠着他,一晚上都在挨打,很痛苦。清晨却又睡着了,在可怕的梦中被惊醒,原来是有人在敲门。帅克那张和善的脸随即露在门口,询问上尉先生打算在什么时间起床。

上尉懒懒地躺在床上,呻吟着说:“畜生,滚开!真叫人害怕!”

他起床不久,帅克就殷勤地拿着早餐进来,问他:“报告,上尉先生,我想重新为你找一条狗,你认为怎么样?”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上尉惊讶不已。

“帅克,说实话,我真恨死你了,甚至想把你交给战地法庭处置,关于这点你清楚吗?”上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无奈地说着,“但我想法官会放走你,可能他们从来都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到镜子面前照照你自己。天生一副蠢相,不觉得羞耻吗?在我所见过的人们当中,你无疑是最蠢最笨的家伙。嗯,老实回答我,帅克,你喜欢自己吗?”

“不,上尉先生,一点也不喜欢。我站在镜子前面时,发现自己像个松果。可能是这块镜子没打磨好。斯塔涅克开了一家有中国小丑画像的商店,以前我去过那里,里面有一块哈哈镜,谁一照那镜子,就忍不住要吐。嘴巴扯开,像这个样子,头像膨胀了一样,跟个大脸盆似的。肚子则如同一个喝得烂醉的牧师。总之,那副样子十分滑稽逗人。省长大人曾经走过那儿,在镜子前照了一下自己的脸庞,立即命令取下镜子,再也不准摆出来。”

大尉把身子转过去,又在叹息,想想最好还是让帅克准备好他的牛奶咖啡。

帅克独自在厨房忙乱,他的歌声传到卢卡什上尉这里:

投弹手昂首出东门,步伐多矫健,腰间的军刀亮闪闪,

迷人的姑娘呀,感动得泪水不断……

接下来是:

我们当兵的,的确不平常,美人们爱我们到发狂,

我们的钱永远花不完,到哪儿都过得喜洋洋……

“傻瓜,你倒活得喜洋洋!”上尉心想,又连着吐了一口唾沫。

帅克很快就回到门口,“报告,上尉先生,兵营派人来了,请您立即去那儿,上校先生要见您。传令兵还在那儿等着呢。”

他还加了这么一句,语气极其柔和:“或许还是有关那条狗的事情。”

“知道了。”上尉没好气地说。

上尉说话的时候很不快,让人觉得他异常忧愁。他凶狠地瞪了帅克一眼,转身就走了。

这消息很不寻常,多半是坏事。上尉硬着头皮走进上校办公室时,上校正坐在沙发上,看得出来,他非常不快活。

“上尉,”上校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还记得吗,当时您请求调往布杰约维策九十一联队。您是否知道布杰约维策的位置?我在伏尔塔瓦河边,没错,是在伏尔塔瓦河边。有一条河流过那儿,叫奥赫热河,或者是叫其他什么名字。我敢保证,不仅是个大城市,而且十分有趣诱人。假如我记得清楚的话,河边还有一道堤。您知道什么是堤吗?就像一堵墙,不过是筑在水面上的。没错,当然了,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我们的演习曾经在那儿举行。”

上校陷入沉默,只那么一小会儿,眼睛盯住墨水瓶不停地看,很快就谈到另外的事:“我那条狗真是被您宠坏了,不肯吃任何东西。快看,一只苍蝇待在墨水瓶里。一桩怪事,这么冷的冬天还有苍蝇,而且掉在墨水瓶里,一切都毫无秩序。”

“这个死不了的家伙,有什么话快说吧!”上尉在心里嘀咕着。上校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上尉先生,我前思后想,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处罚你,以免将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终于记起你曾请求调到九十一联队去,刚刚接到最高指挥部的通知,让我们往九十一联队派遣军官,塞尔维亚人已经杀死了九十一联队的大部分官军。我敢保证,以人格作证,在三天之内,一定调你到布杰约维策九十一联队去。那儿正在组织先遣营。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你这样的军官绝不应该受到轻视,你们正是军队必需的人才……”

他已经语无伦次,讲不下去了,抬腕一看,解脱似的说:“十点半了,我要去指挥部里听汇报。”

这场交谈还算顺利,在和谐的气氛中完结。上尉很快走出办公室,这时才轻松一些,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接着去了自愿兵军校,说他一两天后就会奔赴前线,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上尉想举行个告别的晚会,就在布拉格有名的逍遥洞举行。

回到家,他对帅克意味深长地说:“帅克,你听说过先遣营吗?”

“报告,上尉先生,派到前线去的营就是先遣营。派到前线去的连就是先遣连。我们都喜欢简称。”

“帅克,”上尉突然变得很严肃,语气沉重,“既然你爱用这样的简称,现在,我向你郑重宣布:你将跟我一起去先遣营。可是到了前线,你就不许捣乱了,像在这儿一样,整天搞出一些怪事,出鬼点子。你知道了这个,觉得愉快吗?”

“是的,上尉先生,我很乐意,”好兵帅克答道,“咱俩也许会一起死在战场上,将为皇上和奥地利皇室尽到职责,即使失去生命,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