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美名著丛书(全12册)
89049400000015

第15章 帅克成了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

好运并不总是伴随着帅克的,命运之神和他开了个玩笑,将他与随军神父的友谊残酷地打碎了。要是以前,神父还称得上亲切的话,如今,他那亲切的伪装早已被他的行为撕掉了。可怜的帅克被奥托·卡茨神父卖给了卢卡什上尉,哦不,严格地说是在打牌时输给他的,和俄国改良前出卖农奴没有两样。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是突然发生的。那天,卢卡什上尉家里在打“二十一点”[24],汇集了一大群宾客。

神父到了最后已经输得一文不名了,只好说:“要是我把我的勤务兵押上,你可以借给我多少?他可是个宝贝,简直太有意思了,绝对是nonplusutra[25]。我保证像这样的勤务兵,您从来没有使唤过。”

“好吧,就借给你一百克朗,”卢卡什上尉说道,“要是到了后天你还不了,你那宝贝就归我了。我现在的那个勤务兵可真是让人头疼,这小子成天长吁短叹,要不就写家信,手脚又不干净,什么都爱偷,打了他也没用。每次我都要在他的脑袋上凿几个毛栗子,可一点用都没有,后来我一生气打掉了他的几颗门牙,唉,还是拿他没办法。”

神父草率地嚷道:“说定了!后天我给你送来的不是一百克朗,就是我的宝贝帅克。”

他到底还是输光了,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回去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弄不到一百克朗,所以帅克实际上已经被他输掉了。

他开始骂自己:“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问他要两百克朗。”他上了电车,很快他就可以到家了,但此时他很惭愧,心里有种凄凉之感。

“我这样做可真不体面,”他摁着自家的门铃,想到,“叫我如何面对他那朴实而又善良的双眼呢?”

到了家里,他说道:“亲爱的帅克,今天我碰上了一桩突发事件。我的手气臭极了,我押上了所有克朗,我拿着张爱司,之后又发了张十。开始庄家只有张杰克,谁知他最后也凑到了‘二十一点’[26]。随后我又有好多次拿到爱司和十,哪里想到,每次的点数都和庄家一样多。就这样我的钱都输光了。”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后来,我连你也给输掉了。因为我把你抵押了一百克朗,要是后天还不出的话,你就归卢卡什上尉了,再也不能跟着我了,我是多么的后悔啊……”

“正好我有一百克朗,借给您吧。”帅克说。

神父一听就来了精神:“那快点拿来,我这就去还钱。我真的很舍不得你。”

当神父再度出现在卢卡什的面前时,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我是来还钱的,”神父很得意,扫视了一圈。“发牌吧!”

轮到神父了,他喊道:“押!”“唉,就差了一点,我只多了一点!”[27]

“再押!”第二轮他又喊开了:“押!不看牌!”

“二十点。”庄家报出了点数。

“我只有十九点。”神父无可奈何,剩余的四十克朗又光了,那可是帅克为自己赎身的一百克朗啊。

回家的路上,神父明白这次就算玩完了。帅克是在劫难逃,看来天意如此,他逃脱不了当卢卡什的勤务兵的命运。

帅克过来开了门,他告诉帅克:“一切都是白费,天意是无法违背的,帅克,我把你和你的一百克朗全输掉了。我已经尽力了,可我斗不过命运,是我把你拱手让给了卢卡什,我们已是相聚无多了。”

帅克平心静气地问:“是由于庄家下了大注而赢了你的,还是因为被别人抢先下了注?牌臭肯定不好,但若是牌太过好有时反而会更坏。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位铁匠住在兹德拉哈,叫维沃达,他经常去一家小店打牌。有一回他莫名其妙地说:‘我们一起打二十一点吧,不如以五克里泽为一注?’说着就开始了,由他当庄家。其他人都输给了他,后来赌注上升到了十克里泽。老维沃达想着也让别人赢几回吧,就念念有词道‘小牌、臭牌这儿来!’可谁曾想,他也算倒霉,总不见有小牌臭牌来。赌注是越来越大,都到一百了。当然他们也没多少钱,维沃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刻不停地念着‘小牌、臭牌这儿来’,可只要他的五个克里泽一押,别人的钱就都堆到他那边了。”

“一个扫烟囱的一气之下,干脆再回家去拿钱,等到赌注超过一百五十时,他就押了注。对于总是赢牌的局面维沃达也很不耐烦,他说自己实在不想再赢,可事与愿违,他又拿到两张爱司。他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十六点赢牌。’可怜那扫烟囱的加起来也只有十五点。您说他能不急吗?他连脸都白了,真是可怜。有人开始骂骂咧咧,也有人嘁嘁喳喳低语着,他们认定他做了手脚,还举例说他曾因作弊挨过打,尽管维沃达是最老实的玩牌者。作赌注的克朗已经堆成小山,有五百了。这时店老板也忍不住了,因为他刚好有笔钱,那是预备去酒厂买啤酒的。他坐到牌桌上,先押二百,然后眯起眼睛把座椅转过来,坐在吉利的一面,嘴里说:‘你出多少我就押多少,摊开来打!’老维沃达又为如何输牌而发愁,开牌一看是张七,可他还是押注,旁人都十分不解。店老板微微一笑,因为他是二十一。接下来维沃达又拿了张七,他还是要了。老板凶相毕露:‘再让它来张爱司或是十吧!维沃达先生,我敢赌我的脑袋,你这回死定了。’四周静极了,只见维沃达手一翻,又是七[28]。老板大惊失色,他已经输光了。他进了厨房。不久就跑过来一个孩子,那是他的学徒,他说老板吊在窗户的拉把上了,让我们赶快去割断那根绳子。我们急忙照办了,他被我们救过来了,我们就继续赌着。”

“终于大家都输得分文不剩了,当然钱都在维沃达那儿,他还在咕哝着:‘小牌、臭牌这儿来!’他倒是真心巴望着能过了二十一,但他的牌都摊着,想故意输也办不到。总之,这种鸿运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开始赌债券,因为他们没钱了。又过了几个钟头,老维沃达已拥有不计其数的钱财了。扫烟囱的欠了一百五十多万,兹德拉哈的烧炭工欠了一百万左右,‘百岁’咖啡店的门房八十万,医生两百多万,抽头钱里还有写在破纸片上的欠款,光这些就多达三十五万克朗。老维沃达一会儿就去趟厕所,好让别人帮着摸牌,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之一。可是回来一看还是二十一,照旧赢钱。就算另换一副也是这样。如果他拿的是十五点,那别人肯定是十四点。他们瞪着老维沃达,火冒三丈,骂得最厉害的是个铺路工,他红了眼,次次押八克朗。他扬言像维沃达之流没资格活着,只配打得他臭死,赶他出去,把他当作狗杂种淹死。叫我怎么描述老维沃达的绝望呢。结果他总算想到了一个绝招:‘我去解个手,你帮我摸牌吧!’他嘱咐了扫烟囱的之后就跑到街上,连帽子也没戴就找警察去了。见到巡逻队他就检举说有人在那家店里赌博。警察说他们马上过来。要他先回去。他一回去就被告知这期间医生又输给他一万多,门房输了三万多,他一眼就看见放抽头钱的盘里多了一张债券,上面是五个一万克朗。警察赶过来了,铺路工叫着:‘跑啊!’迟了,庄家那大摞的钱统统被收了,警察把全部赌徒抓回局里,兹德拉哈的烧炭工是被关在囚车里运走的,因为他拒捕。警察清点出庄家共有五亿多的债券和一千五百克朗的现款,他们惊讶地说:‘我这辈子都没抓住过这么大的鱼,简直超过了蒙特卡洛[29]。’所有的人包括维沃达都一直关押到了第二天早上,维沃达因为是检举者就放了出来,还被许以三分之一的庄钱作为赏钱,那起码有一百六十万,可把他高兴死了。天还没亮他就跑出去买保险柜,把布拉格跑了个遍,准备买来存放那批款子。什么叫挡不住的鸿运,这就是!”

说完了,帅克就去热格罗格酒。半夜里,当神父被帅克艰难地弄上床时,他哭了,流着眼泪说道:

“亲爱的,是我背叛了你,是我把你卖了,我真混。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活该。我这样把你丢给别人让人欺负,还有什么面目再看你。你打我吧,咬我吧,你杀了我吧,我没有好果子吃的。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神父把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了枕头,只听见沉闷又细弱的声音:“我是最下贱的烂污货。”说着就沉沉睡去,好像被人扔进了湖里。

第二天神父总试图躲开帅克,从清晨离开家,等到他领着一个胖胖的步兵回来的时已是半夜里了。

“帅克,”他还是避开帅克的目光说,“你把东西摆放的位置都告诉他,让他清楚一下。告诉他热酒的方法,明天早晨你就该上卢卡什上尉那儿去了。”

帅克把格罗格烈酒热好后,和那新兵一起畅快地躺了一晚。清晨,胖步兵一起来就哼起了怪里怪气的山歌,乱七八糟东拉西扯地唱着:

“小溪绕着霍多夫流啊,

我的心上人在那里斟着黑啤酒啊,

高高的山呀,

你高又长,

姑娘们走在公路上,

农民们操劳在维沃特山上……”

帅克说:“我很放心,你很能干,一定可以在神父这儿干下去的。”

那天上午,卢卡什上尉头一回看到了好兵帅克的朴实的脸蛋。帅克向他报到:“报告,上尉先生,我就是随军神父输给您的那个帅克。”

自古以来就有勤务兵制度。听说当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就曾用过侍卫,当然在古时候从事这项职务的是雇佣骑士。堂吉诃德的桑丘·潘沙又是哪种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一部专门的勤务兵史。如果有人写了这样的书,我们就能从书里找到阿尔玛威尔公爵的故事了。他被围困在托勒多的时候饥饿难当,竟把他的侍从给吃了,而且连盐都没放。在他自己的回忆录里公爵还把此事写了下来,说那些侍从的肉有点像鸡肉,又有点像骡肉,嫩嫩的,脆脆的,十分好吃。

我们也可以从一本士瓦本[30]写的有关作战的书上,看到古代侍从的行为准则。他们必须忠实、高尚、诚实、不骄傲、坚强、勇敢、正义、勤劳,一句话,必须作为榜样。如今却不一样了,现在的勤务兵既不忠诚也不讲志气,更不诚实。他们在上司面前胡说八道蒙骗他们,让上司们痛苦不堪。现在的勤务兵都很阴险奸诈,使出种种坏招搅乱上司的生活。你根本别想在如今这一代勤务兵中找出像弗南多那样善良的人,作为阿尔玛威尔公爵的跟班,他作出自我牺牲,让公爵吃了自己并且可以不用放盐,这种献身精神可是找不到喽。然而上司们也在实行高压政策,他们为了保证自己的面子用了种种计策与当代勤务兵作殊死搏斗。一九二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故事的主角是个大尉,他把自己的勤务兵给踢死了。但是由于满打满算此类事他也就做了两次,所以立马就被放了。在大人们看来,勤务兵的命连稻草都不如。勤务兵不过是样东西而已,是必须干各种活的奴隶,偶尔还是可以打耳光的玩具。因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勤务兵都这么阴险狡诈,那是被下贱的身份逼出来的。或许在这个地球上,只有生活在旧时的仆役,他们必须忍受毛栗子以及欺侮以养成良好品德,这样水深火热般的生活才可以和勤务兵的卑微相提并论。

不过也有特例,也有许多被提拔为上司们的宠儿的勤务兵。如此一来,全连乃至全营的祸患就在所难免了。从军官到士兵都想巴结他,因为他的作用非同小可,要想顺利地将报告批下来,只要他跟上司说几句好话就成了。

战争时期,这些幸运儿们总能因为英雄事迹而荣获各式各样的银质奖章。

九十一联队里就有好多这样的人。有个勤务兵被授予大银质章,那是因为他有一手绝活。他烤出来的鹅美味异常,当然鹅是偷来的。还有一位则将家里寄给他的吃食献给上司,该上司在粮草断绝的时候得以保持丰满身躯,而这位勤务兵也因此而获得一枚小银质奖章。

为他申请奖章时,他的上司是这样说的:

“作战英勇,不顾生死,面临敌人炮火的猛烈进攻,仍然不离指挥官的左右。”

其实那个时候他不知在哪儿偷鸡呢。军官和勤务兵的关系被战争改变了,在士兵里面最受人痛恨的就是勤务兵了。如果五个士兵合吃一听罐头的话,勤务兵总能一人分到一听。他的行军水壶中从来少不了罗姆酒或白兰地。这些家伙吃的是巧克力,嚼的是配给军官的甜面包干,抽的香烟也是上司才能抽的。他们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专心地烧制美食,还可以穿戴得干净漂亮。

和勤务兵最要好的是传令兵。他可以享受勤务兵从饭桌上拿来的剩饭剩菜,还有其他一些勤务兵可以享受的好处。还有一位司务长,合起来就成了三人帮。三人帮和指挥官的关系密切,因为常常跟在指挥官身后,他们知道所有的军事行动和作战计划。

要是某班长同连长的勤务兵走得很近的话,他们班的消息灵通度就高于其他班。

如果勤务兵说:“我们到两点三十五分就撤。”那么在两点三十五分奥地利军队肯定会撤退。

勤务兵也和战地炊事班打得火热,没事就在行军灶旁边溜达,好像在饭店里点菜谱上的菜一样自然。

“给我上盘烧排骨。”他吩咐炊事员,“昨儿个我吃了一条猪尾巴,今儿就在我的汤里放上些猪肝吧。我从来不喜欢脾脏,这你是知道的。”

勤务兵还是表演家,惊恐万状是他的拿手好戏。

敌机一来轰炸,他就吓得掉了魂,连忙卷起上司和自己的东西跑到最安全的掩蔽工事,尖着脑袋往毯子里钻,以防被手榴弹看见。此刻他最盼望的事就是他的长官快点挂彩,那样他就能陪着主人撤离前线,回到遥远的大后方。

他害怕的时候总是神神叨叨的。“有人在拆电话,我好像感觉到了。”[31]他一本正经地告诉一个班的人。如果他说出“已经拆完了”这句话时,他也就解放了。

在撤退的时候谁也没有他那样兴奋,他甚至可以忘记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的手榴弹和榴霰弹,也忘记了行李的重量,只晓得背着它们逃往参谋部,那儿停着辎重车队。他特别喜欢奥地利的辎重车队,尤其是撤退的时候。就算最不济他也要坐双轮救护车。如果他只能走着回去,那么只好哭天喊地。那样他也不管长官的行李,只带着自家的家当开路。

如果长官怕当俘虏做了逃兵,而他却被抓住了,那他肯定会提醒自己捎上上司的东西,这些他觊觎很久的横财就进了他的私囊了。

如今在我们的共和国的各个角落里,都有兴致勃勃正在吹嘘自己光荣战功的勤务兵。他们四处夸口说曾攻打过许多地方,那口气好像他们都是拿破仑一样。“我已经让上校去给参谋部打电话了,告诉他们行动可以开始了。”

大部分的勤务兵都是坏蛋,让士兵们恨得牙痒痒的,还有的人就喜欢打小报告,看着绑人的场面总会让他们心情舒畅。

渐渐的他们就形成一种嗜财如命、搜刮无度的罪恶集团。

奥地利帝国已濒于崩溃了,在它的现役军官中,卢卡什上尉是个代表。在军官学校的栽培下,他练就了一副过硬的阴阳脸。他可以在正式场合用德语说话、书写,但读的书却是捷克语的。在给捷克一年制志愿兵军校里那些新兵们讲课时,他会亲切地说:“咱们大伙儿都是捷克人,咱们也没有必要告诉别人。我本人也是捷克人。”

在他看来离开这个国籍越远越好,好像捷克的国籍是不合法的组织。

他人倒不坏,敢于和上司分庭抗礼,对演习部队还算照顾,起码会给属下找个像棚子之类安逸的居住处,偶尔还会做东,从不多的饷银中抠点出来请士兵们喝啤酒。

他爱听士兵唱进行曲,士兵行军时唱的歌,包括出操和收队。他就跟在队伍的旁边,跟着他们大声地唱:

“夜深人静的时候,

燕麦蹦跳在衣兜,

嚓嚓之声不绝耳。”

由于他人品不错,正直且不欺侮他人,所以士兵们挺喜欢他的。

然而军官们见到他常常会腿儿直打颤。就算再厉害的军官,只消一个月,就会被他驯服成真正的羔羊。

是的,他虽然也会大喊大叫,但是不会骂人。他说出来的话总是先经过一番考虑的。他会诚恳地说:“唉,我也不想罚你,可是小伙子,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严守纪律是为了保证部队的战斗力和士气的呀,一个军队没有了士气,不就成了风中乱飞的野草了?如果你衣衫不整扣子不全的,马上就看出你忘记了军人职责。也许你会想不通,只不过是检阅的时候衬衫上少了一颗扣子罢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在平时准不会拿它当回事,为什么到了部队里就要被关起来呢?现在你知道了在我们这儿,风纪不整是要挨罚的。但是为了什么呢?因为这个问题不光是少颗扣子的事,这样做是培养大家的良好习惯。今天你发个懒劲,不想缝扣子,明天就连擦枪也觉得吃力了,后天还不把刺刀扔到酒店里?也许站岗时还要打呼噜呢,因为你的懒惰已经开始于你丢失扣子的时候。想想看,小伙子,今天我罚了你,是为了防止将来你再犯大错误受到更厉害的处罚。好吧,关你五天禁闭,要知道,惩罚不是目的,而是让犯错的人能够改正缺点的教育手段,希望你在吃面包、喝凉水的时候能够好好想一想我的话。”

按理卢卡什早就该提拔为大尉了。因为他对上级太率直诚恳了,工作中不肯巴结别人,所以尽管他一个劲往奥地利人那儿套近乎,还是徒劳。他出生在捷克南部的一个村庄里,那个村子处在一座森林和一个鱼池之间,上尉至今还保持那儿的村民的性格。

尽管他对待士兵很厚道,也不虐待他们,可提到勤务兵就大不相同了,那些曾服侍过他的勤务兵,他个个恨得要命,因为他老是碰上最可恨的家伙。

对待他们,他不愿意和普通士兵一样一视同仁,而是抽耳光、凿毛栗子。他也曾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教育好他们。就这样,他费了多年的精力一直与他们较量着,勤务兵像走马灯似的换着。最后他无奈地说:“我又买了一头蠢猪。”在他眼里勤务兵只不过是种低等畜生。

他喜欢养宠物,他有一只哈尔兹金丝鸟,一只安哥拉猫和一条牧马狗。对待它们,那些已被撤职的勤务兵们可不会手下留情,和卢卡什上尉对付犯错的勤务兵相比起来,彼此彼此。

他们总是让金丝鸟忍饥挨饿,而那只安哥拉猫则被一个勤务兵打瞎了一只眼睛。他们一看到牧马狗总少不了一顿打,后来,就是帅克来之前的那位,花了十克朗,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带到庞格拉茨的一个剥皮匠那儿杀掉了。之后勤务兵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狗在散步的时候跑丢了。那个勤务兵第二天就被下放进联队和士兵们一起操练去了。

帅克报到后,卢卡什领他进了房里:“神父向我保举了你,希望你别让他失望。我用过的勤务兵少说也有一打,但没有一个能待长的。我先声明,我是严格的人,凡是无耻的行为或欺骗行为一律严厉处罚。但愿你能一直说实话,我的命令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如果我叫你跳进火坑里,你不跳也得跳。咦,你在看什么?”

吸引帅克的是那边墙上的金丝鸟笼子,听见上尉发问才转过他的善良的眼睛来,他恭敬地回答:“报告上尉先生,我在看那只哈尔兹金丝鸟。”

上尉那长篇大论的训诫被帅克打断了。帅克笔直地站着,定睛看着上尉。

看着帅克纯洁诚挚的神情,上尉的责备之语就溜了回去,只说道:“神父先生告诉我,说你是举世无双的傻子,看来他说得很对。”

“报告上尉先生,神父的确说得很对。我之所以会被部队劝退,就是因为傻,我是有名的低智商。其实因为傻而被赶出来的不止我一个,还有一个冯·康尼兹大尉呢。他呀,上尉先生,请您容许我向您报告,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总是左手挖左鼻孔,右手掏右鼻孔。操练的时候,他总是要求我们排成检阅队列,好像真要进行检阅似的。接着他就会说:‘士兵们!唔,你们千万别忘喽,唔,今天是星期三,唔,因为明天是星期四,唔。’”

卢卡什上尉一下子变得无言以对,只好耸了耸肩。

他从门口走到对面窗子那儿,不停地踱过来踱过去,他绕了帅克一圈才回到原地。而此时帅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尉,一遍又一遍地按照“向右看齐”和“向左看齐”的命令做着。帅克的表情太单纯了,上尉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盯着地毯说了起来,说的话却与那个笨蛋大尉毫不相关:“是的,你在这里一定要注意清洁卫生,不许说谎蒙骗。我喜欢诚实,最恨人家扯谎,要知道,对于说谎的人我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听明白了吗?”

“报告上尉先生,听明白了。说谎的人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家伙,只要他说起话来支支吾吾一露马脚,他就无药可救了。诚实是种高尚的品质,诚实的人走得也最远,好比竞走一样。但若是一撒谎,跑得就慢了,和别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诚实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尊重,问心无愧就不会有遗憾,他的自我感觉会非常良好,每天睡觉的时候,他可以对自己说:‘我今天很诚实。’”

帅克在那儿侃侃而谈,上尉却坐着,一边端详帅克的鞋子,一边想道:“天哪,其实我也老是这样嗦的,只不过是不同的样子而已。”

但是基于维护威严的必要,在帅克演讲完之后,他又说道:

“既然你跟了我,就得有点军人气,靴子要擦干净,军装要穿得有样子,扣子不许少,不要像老百姓一样随便。我也纳闷,为什么你们这号人都不注意军人仪表。我所有的勤务兵里,就只挑出一个有些风度,临了却把我的一套漂亮的军服给偷走,又跑到犹太人聚集处卖了。”

顿了一顿,上尉继续说下去。他把所有的工作都给帅克安排清楚,还特意关照帅克要守口如瓶,不准泄露上尉的家事。

他强调说:“常常会有女客到访,碰到我不值早班的时候,可能会有其中的一位留在这儿过夜,到时候你听见我摁了铃之后才可以把咖啡送到床前,懂了吗?”

“是,上尉先生,听清楚了。我知道我的突然闯入可能会让夫人下不来台的。有一回我带回来一位姑娘,女佣人端着咖啡进房的时候,我们正在亲热,把她吓了一跳,泼了我一身的咖啡,还没忘记道声‘早上好!’家里有太太留宿时,我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好极了,帅克!在女士面前,我们应该有绅士风度。”上尉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们谈到了上尉先生最热衷的事情,那是除了军营、练兵场和扑克牌以外他的唯一娱乐了。

女人是上尉府邸的天使,有了她们,上尉的家就是天堂。大概有好几十个这样的天使吧,在留宿期内,总有许多人愿意用各种小玩意把他的睡房打扮得花里胡哨的。

有一位在这儿足足住了十四天,因为丈夫找来才不得不离开的咖啡店老板娘,她绣了一条精致的桌布,把上尉的内衣都找了出来,绣上他的名字的缩写字母。如果没有丈夫来破坏了雅兴的话,兴许就能绣完墙上那块壁毯呢。

还有一位在这儿住了三个礼拜,直到被父母接回去,这位太太布置了各式的小东西、小花瓶,在床头挂了一幅天使图,差点把上尉的卧室变成一个闺房。

看着卧室和餐厅,你就会觉得到处都保留下了女人的温柔气息。连厨房里也有,因为那里的厨具是应有尽有,形形色色。这些珍贵的礼品都来自那位爱着他的女老板,那些五花八门的刀具都是她随身携带来的,切面包器、拌肝泥器、锅儿、铁盘子、平底锅、搅拌棍,天哪,谁知道还有什么。

但是她只在这儿待了一个礼拜,因为她发现除了她以外,上尉的情妇至少还有二十个,这位绅士的军装成了她们展示手工技巧的地方,这些让她难以忍受。

卢卡什上尉交友颇为广泛,他有一本相册,里面全是他的情妇。这两年他又迷上拜物教,所以他又添上了搜集纪念物品的爱好,比如几条式样迥异的女式吊袜带,四条绣着花的精致内裤,还有三件柔软透明的薄薄的女衬衣和麻纱连衣裙,再加上一件紧身女胸衣和几双长统丝袜。

他交代帅克说:“今天我要值班,大概会到夜里回来。没事你就整理一下房间,看看家吧。告诉你,在你前面的那个勤务兵今天被派上战场了,因为他太恶劣了。”

在走之前他还关照了一会儿,让他照料好金丝鸟和安哥拉猫,走到了门口又提醒他别忘了诚实和干净。

上尉离开后,帅克把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夜里上尉回家后,他报告说:

“报告上尉先生,屋子整理好了。但是这头猫犯了错误,它吃了您的金丝鸟。”

“什么?!”上尉狂叫起来。

“报告上尉先生,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我知道猫讨厌金丝鸟,老是欺负鸟儿,因此我想给它们介绍一下,让它们化敌为友。如果这小子敢使坏,我就扇它一顿,这样它就晓得对待金丝鸟的态度了。我素来喜欢动物。我认识一个卖猫人,他把一只吃过三只金丝鸟的猫驯服了,现在它不仅不吃鸟,还可以让金丝鸟站在它身上呢,所以我想也这么来一次。我把金丝鸟抓了出来,本想让猫闻闻的,谁知道我还没转过背,这捣蛋鬼就一口咬下了金丝鸟的头。我可没料到它还有这一手。上尉先生,如果那是只麻雀的话,我就不会这么难过,可这只金丝鸟多么漂亮啊,还是一只哈尔兹金丝鸟呢。您可不知道这只馋猫嚼得多高兴,连骨头和毛都不吐,还满意地直哼哼呢。听人说猫没有音乐细胞,所以它最讨厌金丝鸟唱歌。它已经被我教训过了,不过老天作证我可没打它,我正等您回来了解这个情况,听凭您对它如何发落。”

帅克一边说一边眼珠不停地盯着上尉。上尉走到一边,他原来是想打他的,但他坐下来问道:

“帅克,你说你真的就是举世无双的大傻瓜吗?”

“是的,上尉先生,”帅克一脸严肃。“我这辈子总是走霉运,每次我都努力想做件好事,却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所有的人都扫兴。我也是好心好意想让它们化敌为友,谁想这该死的会吃了鸟呢,它们到最后也没成为朋友,可我也没错呀。多年以前,在一家名叫谢多巴尔特兄弟的旅店里,一只猫吃了自己家的八哥,理由是八哥对着它的屁股喵喵叫,这种嘲笑侮辱了它。猫有九条命呢,上尉先生,把它弄死也很难,你若是叫我弄死它,我可只有用门夹死它这一招了,其他的我是想不出来的。”

帅克嘴里讲着治猫之法,纯真的脸上却荡漾着善良温和的微笑。要是爱护动物协会的人听到了这番高论,非气疯了不可。

帅克似乎对此颇有研究,卢卡什上尉也被吸引住,连生气也忘记了,他问帅克:

“你会养宠物吗?你和它们能产生感情吗?”

帅克回答说:“我很喜欢狗。因为贩狗很能赚钱,但我这个贩狗人却挣不到钱,谁叫我太老实!就这样还有人和我过不去呢,说我把病得快死的狗假充健康的纯种狗卖给他们。谁都迫不及待想得到狗的血统证明,逼得没办法我就印了血统证书,一条砖窑里的杂种狗在证书上变成了来自巴伐利亚纯种狗繁殖中心的珍贵纯种狗,人们一看可乐坏了,觉得这下交了大好运,家里养着一条纯种狗,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有一回,我在推销一条来自布拉格沃尔舍维采的狗,我把它说成一只达克斯狗[32],他们对于那只珍贵的德国狗长着一身的长毛,腿也很直感到迷惑。不光是我,所有贩狗场都这么做。上尉先生,您知道大型贩狗场的贩子们在血统证书上做手脚的事吗?您要是听说了,绝对会吃惊的。事实上纯种狗少得可怜,要么它的妈妈,要么就是它的奶奶和一条杂种狗相好过,或许是更多的杂种狗,生出来的小家伙就长得像它们的杂种父亲了。耳朵像这位,尾巴像那位,胡须又像别人了,鼻子像第三条狗,瘸着的腿像第四只狗,身体的尺寸则像第五位父亲。上尉先生,您能想像一只有一打爸爸的狗会是什么模样的吗?我就买过这样的狗,那只叫巴拉巴的狗连它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少个爸爸,因此长相之丑陋够得上一说,连旁的狗也不搭理它。看它那孤独的样子,我就动了恻隐之心买下了它。但它还是不开心,一天到晚躲在墙角里难过,我别无他法,后来就装成看马狗卖了。为了把它的毛染成灰黄的浅颜色,我是费尽了力气。后来它随着它的主人去了摩拉维亚,我就再也没见过它。”

上尉越听越有味道,帅克也就乐得继续大贩狗经:

“狗是学不来女士们给自己染发的本事,只能靠狗贩子了。如果你想把一只毛色灰白的老狗充作刚过一岁生日的小狗卖掉,或者胆子再大一些,把一只孙儿都挺大的狗充作九个月的小狗卖出去的话,你就该买些硝酸,加些水调奶后就可以染了,保证把它染得像刚断奶的狗一样黝黑。如果你还不满意,就给它吃一些砒霜,像喂马那样,再用砂纸把牙齿打磨光亮。交手前再让它喝点李子酒,瞧它有些醉了就可以了。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兴奋得又叫又跳,像个醉鬼似的,看见人就扑过去撒欢。不过有一点,上尉先生,你必须和顾客狂欢,侃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比如有人要买只捕鼠狗,而你只剩一只猎狗了,你就得施展开劝说的绝技,说得他心甘情愿买下你的猎狗,再也不提什么捕鼠狗。再举个例子,这回你只有捕鼠狗,而人家要买的则是可以看家的德国斗狗,你照样可以蒙得他晕头转向,让他放弃斗狗,而离去时口袋里装的正是你那小捕鼠狗。有一回来了位买鹦鹉的夫人,那时候我还在贩卖动物,那位夫人告诉我她原来的鹦鹉逃进了花园,正好有几个孩子在那里玩着假扮印第安人的游戏,结果鹦鹉被他们抓住并且尾巴上的羽毛被拔得一根不剩,羽毛都被小孩们插在头上当作警察的翎毛。鹦鹉回来后又羞又气一病不起,兽医用药结果了它的性命。现在她想买只鹦鹉来补缺,而且要一只素质高一点的,脏口的不要。我可犯了难,因为我正好没有鹦鹉,也没听说哪儿有,我只剩有一条脾气很烈的狗,还是瞎了双眼的。您知道吗,上尉先生,为了让她改变主意,从下午四点就开始说,说啊说,等到她把我的导盲犬买走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简直比外交事务还累人。我还记得她离开的时候我说了一句:‘看看还有谁敢揪它的尾巴毛儿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她,那位太太在布拉格待不下去了,因为那只烈狗总爱咬人,她不得不搬家。上尉先生,您现在大概也知道了,要想得到动物中的上品,那简直是太难了!”

上尉说道:“我也很喜欢狗,我有很多朋友都把自己的狗带上了前线。他们写信过来,对我说起带着狗的好处,说是行军作战的时候,身边有一只可靠的动物,生活就会快乐许多。我发现你对狗很有研究,如果我养狗的话,你就可以照料它了。你说我该养哪种狗呢?我是说可以陪着我的那种。我养过一只看马狗,可是我不清楚……”

“上尉先生,我以为看马狗就很不错。虽然也有人不喜欢它,觉得它的毛太硬,边胡子也硬不拉叽的,像一个刚出狱的囚犯。但是它的丑自有一种可爱在里面,而且也很聪明。这种圣伯拉狗可不好找啊,连猎狐狗都没它聪明。我就知道一只……”

上尉看了看时间,阻止帅克继续讲下去:

“我该睡觉了,时候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值班,这样一来,明天有一天的时间,你就用心去物色一只看马狗吧。”

上尉进去休息了,帅克跑进厨房,在那儿的沙发上躺下,一边浏览上尉拿回来的报纸。

“嘿,”帅克一边看着那天的新闻,一边跟自己说话:“土耳其苏丹赐予威廉皇帝一枚作战勋章,可我呢,到现在连一枚小银章也没见到。”

想着想着,他突然跑起来:“我忘了……”

说着帅克就直奔上尉的睡房。上尉正在呼呼大睡,他可顾不了许多,便把他推醒了。

“上尉先生,你还没有宣布对猫的处罚措施呢!”

上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句“关三天禁闭”,一转身又睡着了。

帅克蹑手蹑脚走出了卧室,从沙发底下拉出那只倒霉的猫,然后一本正经地宣布:“关你三天禁闭!解散!”

完了之后,安哥拉猫又回到沙发底下安卧了。

帅克刚想出去寻找看马狗,这时来了一位年轻的太太,她摁着门铃,说是要见上尉先生,两只大箱子放在她的旁边。帅克还在楼上,他看见一顶帽子在上楼,那是一个女人。

帅克很不客气地说:“不在。”可那位太太已进了门厅,命令帅克:“把我的箱子搬进房里。”

帅克说:“不经上尉允许,我无权这么做。上尉说过,不经他的同意,我不准做任何事。”

“你这个疯子,我是来拜访上尉先生的。”年轻的太太叫着。

帅克说:“那我可不晓得,上尉先生值班去了,晚上才能回家。他派我去物色看马狗,什么箱子啊?太太啊,我可不知道这类的事情。麻烦您出去吧,我要锁门了。上尉没有吩咐过,我也不好把陌生女人留在房里。我们这一条街上有一家糖果店,有一回老板别尔奇兹基留了一个陌生人在家里,那人就把他家的衣柜洗劫一空逃掉了。”

年轻的太太毫无办法,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帅克只好说:“我也没有什么恶意,您也知道,我不能把您留在这里。因为我得负责看管房子,就算一件小东西也要照看好。我重申一遍,您最好别再心存幻想,多说也无益,没有上尉先生的命令,我谁的面子都不给。如此冒犯,非常对不起,但作为一名军人就得服从命令。”

年轻的太太不那么激动了,她从包里掏出张名片来,写了几行字在上面,然后装进了一个小巧而漂亮的信封里交给帅克,声音中还带着哭腔:“麻烦您把这封信送给上尉先生,我就留在这儿等,这儿有五克朗,您拿去路上用吧。”

“不行,”这位执拗的陌生人的话伤害了帅克的自尊心,他说道:“这五克朗我把它放在凳上了,您还是自己花吧。如果您不反对,咱俩一起去兵营,到时候您就在兵营外面等,我去送信,再把上尉先生的回话带给您,但是您可不能在这儿等,那可不行!”

说完他就把箱子拎了出去,把手里的钥匙哗啦哗啦地抖着,那神态活像个看守城门的,帅克站在门口大声喊:“锁门了!”

年轻的太太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帅克马上把门锁上,抢在她的前面走了,太太只好一路跟着他,像条小狗似的在后面不敢落下。等到帅克在一个烟摊上停了下来,准备买包烟的时候,她才气喘吁吁地追上他。

她和帅克站成一排,想找几句话说说:

“您一定会把信交到他手里的吧?”

“我已经答应了,当然会。”

“您找到他吗?”

“那可说不定。”

两人都沉默了,又并肩走了一会儿,太太又搭讪道:

“您的意思是找不到上尉先生?”

“我可没这么说。”

“您说他会上哪儿去呢?”

“不知道。”

交谈中止了,不多久,太太又开始发问:

“您没把信弄丢吧?”

“现在还在呢。”

“您一准会交给上尉先生吗?”

“会的。”

“您找得到他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知道。真是奇怪,为什么总有这样爱唠叨的人呢,什么事都要问两遍,就像走在大街上,遇到每个人我都要问今天是几号。”

终于她放弃了和帅克继续说下去的努力。在剩下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但一到兵营,帅克就叫太太等在门口,自己却跑去和守门士兵大侃打仗的事。年轻的太太真是活受罪,她不耐烦地在那儿转悠。帅克指手画脚,唾沫星子横飞,那副蠢相真让人受不了。帅克的样子,活脱脱就是那个时候《世界战争年鉴》上的那张照片嘛,照片下面有这么一句话:“奥地利皇储与两名击落俄军飞机的飞行员交谈。”

此时坐在大门里的帅克,正在发表高见,说是我方在喀尔巴阡山那面的进攻虽然失败了,可基辅已被普谢米斯尔司令和古斯曼涅克将军攻下了。在塞尔维亚,有我军的十一个据点,他们的力量对我军已不构成威胁了。

帅克又就几个战役作了精辟的分析,提出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说一个部队被团团围住后,结果肯定会投降。

等到他侃得尽兴了,他才过去安慰早已心急如焚的太太,告诉她这就去找上尉。帅克在楼上的办公室里找到卢卡什上尉的时候,他正在指导一个中尉画战壕示意图呢,看来中尉对几何学不甚明了,上尉对此大光其火:

“看着我画!要在一条已知直线上作垂线,就应该画条成直角的线,知道吗?这样一来,战壕离敌人还有六十米,碰不到对方的阵地,这样的战壕才是正确的。按你的画法,咱们的阵地就会搭到敌人的战线上了,如此一来,你和你的战壕不就正对着对方的战线了吗?你得用一个钝角。这不是很容易吗?”

这位在战争爆发前曾掌管过银行金库的预备中尉已经稀里糊涂了,看着图纸直发愣,帅克的出现给他解了围。

“报告上尉先生,这儿有一位太太的信。她在下面等您回话呢。”说时,他眨巴着眼睛意思是心照不宣。

卢卡什读完了之后却很为难,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亨利希!我的丈夫在追我。我必须到你这里躲一阵子。你的勤务兵是个狗杂种。我好可怜啊。你的卡蒂。

卢卡什叹息了一声,领着帅克来到一个没人的办公室里,然后把门掩上了。他又开始在桌子间打转,最后他停在帅克面前道:“那位太太骂你是狗杂种,你做了些什么?”

“报告上尉先生,我没有欺负她,我认为我很有礼貌,但是她非要住在我们家里。而您又没有交代过我,所以我无权把她留下来,而且,她是带着两只箱子过来的,还以为这儿就是她自己的家呢。”

上尉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帅克也学着他叹了口气。

“干什么?”上尉恼怒地大声质问。

“报告上尉先生,事情不妙,您知道吗,两年前佛宁亚尔街那儿曾发生过一件事情,一位姑娘非要和一个单身的裱糊师住在一起,赶都赶不掉。后来他就开了煤气,两人双双中毒而死,一场闹剧宣告终了。唉,女人真难对付啊,我对她是了如指掌。”

“事情不妙。”上尉重复了一句,这可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这下可苦了亲爱的亨利希了。一个被自己丈夫追着跑的太太要在他家里躲一阵子,刚好还有另一位太太要来做客三天。这是每个季节里她到布拉格来疯狂购物时的一贯做法。还有,一位小姐将于后天前来拜访,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经过了一周的掂量,下定决心好好陪他一段时间,她和工程师的婚事那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上尉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憋着劲想着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最终也没想出办法来,只好写起回信来:

亲爱的卡蒂:晚上九点我才下班,我会在十点钟到家,希望你像在自家一样,在我家里住着。我已经告诉我的勤务兵帅克了,他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的亨利希。

上尉吩咐帅克:“把信交给太太。记住,对她要彬彬有礼,要满足她的要求。她的话就是命令。你要十分周到地照顾她,竭诚为她服务。这儿是一百克朗,可别乱花。她可能还会派你上这儿来拿东西什么的。给她安排一下午饭和晚饭,再去买三瓶葡萄酒和一包香烟。好吧,先做这些事,现在就去吧。等等,千万别忘了,无论太太提什么要求,只要你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你都要不遗余力地满足她。”

年轻的太太自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帅克了,因此她简直不敢相信从兵营里向她走过来的会是拿着回信的帅克。

帅克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军礼,把信递给了她:“上尉先生命令我必须对您彬彬有礼,要竭诚为您服务,您的要求,只要我能从您的眼睛里看出来的,我就得满足。我负责让您吃饱吃好,您想要什么我就买什么。上尉先生给我一百克朗,但是得扣出一部分去买三瓶葡萄酒和一包香烟。”

看完了信,太太马上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她让帅克去租辆马车过来,车来以后,她又把帅克赶到车夫旁边的座位上去了。

不久他们就到家了。一回家,她便俨然是这里的主妇了。帅克一会儿就把箱子搬到卧室去了,接着又扛着地毯到外面拍打灰尘。然而她还是发了一通火,因为镜子背后结了一点蛛网。

看来她准备在她的新领地上扎下根来了。

帅克像个陀螺似的忙得晕头转向。刚弄干净地毯,又奉命拆下窗帘拍掉尘土,然后又被派去擦卧室和厨房的玻璃。她还不满意,又突发奇想要他重新放置家具。帅克就这边那边地四处搬家什,过了一会儿,她看着不顺眼,便设计了一套新的方案,帅克又吭哧吭哧开始搬家具。

房间里已经翻天覆地了,最后她也提不起精神,那阵新鲜劲儿也过去了,方告作罢。

接着她开始整理床铺,给床罩上了一条干净的床单,又细心放好了枕头,最后把被褥也铺好了。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是充满爱意的。看着整理好的床铺,每一件东西都让她想入非非,不由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帅克奉命出去买午饭和葡萄酒,等他回来时,太太已换了件内衣,透明的内衣为她平添了许多诱人的韵致。

午饭时她的胃口不错,喝掉了一瓶葡萄酒,香烟也抽掉了很多,吃完了就午睡去了。此刻厨房里的帅克正有滋有味地享受着呢。他用面包蘸着玻璃杯里的甜酒吃得起劲。

“帅克!”卧室里的人在叫他,“帅克!”

帅克进了卧室,眼前的太太十分妩媚动人,她半靠着枕头,摆出妖娆的姿势。

“进来。”

帅克向床边走过去。看着帅克那强壮的身体、粗粗的大腿,她的眉眼顿时变得十分妩媚。她掀起了身上的床单,板着面孔说:“脱下你的靴子来,裤子也脱了,让我看看……”

上尉回到家里,帅克这样报告:“报告上尉先生,我已经满足了太太的一切要求,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命令做的,我把她伺候得很好。”

“干得好,帅克。她有很多差使吗?”

帅克回答说:“有六项左右。她已经睡熟了,可能是旅途辛劳之故吧。按照您所说的,只要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要求,我都满足她了。”

在炮火连天的多瑙河以及拉包河上的森林中,坚守阵地的部队受着死亡之神的威胁,喀尔巴阡山区时刻有大口径的炮弹呼啸而至,成群成群的士兵被这炮火所吞噬。纷飞的炮火燃烧着城市和乡村,战区内一片火海。而此时的卢卡什和帅克,却与那位逃离自己的丈夫、现已堂而皇之自比为女主人的太太周旋着。

正好太太散心去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卢卡什上尉和帅克展开了一场严肃的讨论,中心议题是怎么赶走她。

帅克发言了:“上尉先生,我有个好主意。如果我没忘记的话,在那封她让我交给您的信里,她曾说过她是从她老公身边逃出来的。只要她的老公知道了她身在何处,肯定会把她带回家的,这样一来事情不就结了吗?咱们应该打个电报告诉他,他的老婆就在咱们家里,要他过来接回去。去年也有这样一件事情在伏舍诺利的一栋公馆里发生,那女的给自己的老公打电报。后来她的老公过来,让她和那个奸夫各吃了一记耳光。不过您不用担心,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平头百姓。如果那奸夫是个长官,她老公绝对不会打他耳光的。而且这也不关您什么事,是那女人自个儿跑来的。这件事全是她引起的,有什么事就得她担着。看着吧,这封电报会帮上大忙的。可是兴许她的老公会打耳光……”

“他很文明,”卢卡什上尉制止了帅克,“他是个富有的啤酒花商人。我见过他,不过还是和他商量一下比较好。好吧,去发电报去。”

电文如下:“尊夫人现住在……”以下就是地址,可谓惜字如金。

以下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卡蒂看到啤酒商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虽然她很不满,倒也不害怕,主动承担了介绍双方的任务:“这是我的先生,这是卢卡什上尉。”诚如上尉所言,啤酒花商人显出了他优雅温柔的一面,可是他的太太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

“温德勒先生,请坐吧,”卢卡什上尉一脸的亲切友好,还向他敬烟:“请您抽支烟!”

以文雅著称的啤酒花商接过了烟,顿时屋里有了烟气,他斟酌着字句问道:“上尉先生,听说您要上前线了?”

“是的,他们批准我去布杰约维策九十一联队了。我现在还在军校,在教一年制的课,我想教完后就可以上前线了。我们很缺军官,可是没人想当军官,这事真让人发愁。那些一年制的志愿兵里面有很多人够条件,可那些人却不愿报名,他们情愿做个普通的步兵。”

“打仗期间,啤酒花业很不景气,不过这仗也不会打得很久的,我有这个感觉。”啤酒花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太太,一会儿又打量着上尉。

卢卡什上尉说:“现在我方的情形十分有利,谁都看得出来必定会是中欧大国最终打赢这场战争。在强大的奥地利—土耳其—德国面前,法国、英国还有俄国就显得底气不足。尽管在少数几个地方我们有一点点的失利,可一旦俄军布置在喀尔巴阡山峰和多瑙河中部的那条防线被我军攻破了,那么战争势必马上可以结束。法国的整个东部地区会被迅速吞并,巴黎也会沦陷在德军的铁蹄之下,法国人不能不提防这一点,这是显而易见的。在塞尔维亚,我军的形势也是一片大好。很多人不理解我军的后撤,他们不会冷静地分析战争,因此他们得出了许多错误的结论。事实上,后撤就是转移,胜利离我们不远了。在南战场我军组织了好多次的军事行动,不久就会捷报频传了,你看……”

啤酒商被上尉轻松抓着来到挂着军事地图的那面墙边,上尉一边指着图上我军的据点,一边充当着讲解员:“这儿是杜比斯基第山,这儿的据点是最坚固的。这儿您看,喀尔巴阡山一带,我们也在这里设置了强有力的武装力量。我们会倾全力猛烈进攻这条战线,一直攻进莫斯科。等着瞧吧,我们会提前结束这场战争的。”

“土耳其呢?”啤酒花商此刻想着应该怎么说,才能让话题自然而然地过渡到那个问题上,他可是专门为这个而赶来的。

“他们在顽强地支撑着。”卢卡什上尉和啤酒商回到了桌子边上,上尉继续说,“土耳其议长和阿里伊将军已经抵达维也纳。利曼·冯·赞德尔斯被任命为土耳其在达达尼尔海峡的部队的总司令。皇帝奖励了好些土耳其盟军的将领,这么短的时间却有这么多的人受到了嘉奖,真是可叹。”

上尉说完了,可是别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出声,后来还是上尉打破了僵局:

“温德勒先生,您是何时到达的?”

“今天上午。”

“我很高兴见到您,我天天都要在兵营值夜班,而且下午就得走,所以我家成天都没人,正好让您的太太清静一下。她在这儿的时候,谁都没来烦她。我们也是老朋友……”

啤酒花商干咳了一下:“上尉先生,卡蒂的脾气确实有点古怪。我真诚地向您致谢,感谢您对她的帮助。她有一些神经上的毛病,她也是突然想起应该上布拉格来看一看。那时候我人在外面,等我办完了事回来她已经不在了,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家。”

他尽量表现得十分真诚,还伸着手指作势吓吓她呢,他悲哀地说:“也许你觉得既然我出差去了,你自然就能外出散散心了,但是你没有料到……”

卢卡什上尉觉得马上就要扯到那件事上了,急忙把他再次领到地图那儿,他要解释一下那个有重要标志的地方:“刚才我忘了把这件好玩的事情告诉您了。您看见这根向西南方延伸的粗笔画的弧线了吗?在这条线上有一道天然屏障,那是由群山峻岭构成的。现在同盟军正在向这块地方发动猛烈攻势,这条路连接着天然屏障和敌军的主要防线,只要我们从中间切断它,就可以封锁敌人的右翼部队和维斯拉河上的北方军的联系了。这么说您该清楚了吧?”

啤酒花商急忙说他明白了,只不过不知道是否上尉的话里还暗含着某些深意。他走回自己的座位说道:“由于连年打仗,我们的啤酒花没法卖到国外去。以前我们的啤酒花可以销往法国、英国、俄国和巴尔干,现在这些市场都没了。只有一个意大利可以继续出口,可是要是他们也参战了,那就惨了。哪天咱们赢了这场战争,就应该让我们制定货物的价钱!”

上尉抚慰他说:“意大利是中立国,我想不会……”

“那么它干吗不履行和奥地利、匈牙利、德国签订的协约呢?”啤酒花商怒不可遏。此刻,在他的脑海里,啤酒花、女人、打仗一齐旋转了起来。“以前我总是盼望着意大利会攻打法国和塞尔维亚,如此一来战争兴许就会结束了,要知道我们仓库里的啤酒花都烂了。国内几乎没有什么订单,国外市场也失去了,意大利还中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九二一年的时候,它干吗还要和我们恢复三国协约呢?意大利那个外交部长迪·桑·邱利阿诺侯爵呢?他在哪儿?他现在在干什么?是睡觉吗?您知不知道和平时期我每年有多少周转资金?而现在还有多少?”

他怒气冲天,连话都说不顺溜了,就站起来跑过去对他太太说:“卡蒂,和我一起回家去。快点穿衣服。”

停了一会儿他觉得还得做点解释:“以前我总是很平静的,但是对于这些闹心事,我实在是很窝火。”

趁着卡蒂在换衣服的当儿,他轻声告诉上尉:“她可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去年她和一个代课老师私奔,我是从萨格勒布把她接回来的。我就借这次旅行,顺便和那儿的啤酒厂签了份合同,他们答应收购六百袋啤酒花。”

“是啊,南方真称得上遍地黄金。想当年,我的生意可以做到君士坦丁堡。可是如今我都快破产了。要是政府再给我点颜色,譬如限制啤酒产量的话,我可就彻底完蛋了。”

他把上尉递给他的香烟点上,继续说:“现在,就只有华沙从我那儿买走了二千三百七十袋啤酒花,那儿有家奥古斯丁啤酒厂,因为它是国内最大的一家,他们每年都有人来和我商谈订购业务。唉,世道艰难啊!还好我不用抚养孩子。”

卢卡什上尉微微地笑了一笑,那个所谓一年一次的洽谈让他觉得好笑。啤酒花商人瞥见了他的笑容,又说了下去:“以往匈牙利啤酒厂每年都会买走一千袋啤酒花,那是由于他们要向亚历山大出口啤酒。可是现如今,那儿被封锁了,他们就不愿意再买啤酒花了,就算我们打七折也不管用。经济不景气,面临破产、贫穷的阴影,还要为家事操心。”

啤酒花商陷入了烦恼,不再说话了。这时卡蒂太太一切都准备就绪,静寂的局面被她打破了:“我的两只箱子该如何带走呢?”

“会有人过来拿的。”啤酒花商说,他很高兴,这件事情能够顺利了结,竟然没有让谁出丑难堪。“如果你还想购物的话,我们就该动手了,两点二十,火车就会开的。”

这对夫妻很客气地向上尉告别了。这件事情的成功处理让啤酒花商心情格外舒畅,他一激动,就在门厅里这样和上尉告别:“如果您打仗的时候有什么闪失,千万要来我们家养伤啊,到时,我们一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在卡蒂太太换衣服的睡房里,上尉找到了四百克朗和一张字条,卡蒂太太把它们放在盥洗池上了。纸条上写着:

上尉先生:您连我的丈夫都对付不了,在这只臭猴子,世界上最笨蛋的傻瓜面前,您却一点也保护不了我。您就这样让他带走了我,好像我只是一件东西,是他无意间落在您这里的什么物件而已。您招待我?居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招待我花了不少钱吧,我那四百克朗也够了吧,您就留着跟您那勤务兵分去吧。

上尉愣愣地站着,手里还握着那张纸条。过了一会儿,他把纸条慢慢地撕成了碎片。看着盥洗池上那些钱。他笑了笑,突然又看到梳妆台上有一把梳子,肯定是卡蒂太太过于激动,梳妆完了之后忘记收起来,于是这把梳子就成了他的收藏中的一件宝贵的纪念品了。

吃过午饭后,帅克才回到家里,上午他去替上尉物色看马狗了。

上尉说:“帅克,你发财了,那位太太被她的丈夫带走了。她放了四百克朗在洗脸池上,鉴于你对她的周到服务,她特意留给你的酬劳。你应该好好谢谢他们夫妇俩,这是她从丈夫那里拿来的旅费。现在我给他写封信,我口授,你帮我记录:尊敬的先生:代我向您的夫人致以诚挚的感谢。她留下来四百克朗,以偿付她在布拉格的费用。因为我对她的照顾,纯粹是我的一片真心,所以我不应该拿这笔钱。现在如数奉还……”

“接着写呀,你在干什么呢帅克?我说到什么地方了?”

“现在如数奉还……”帅克心痛地说。

“不错!‘现在如数奉还,并且向您二位表示最真心的敬意,吻尊夫人的手。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约瑟夫·帅克。’好了吗?”

“报告上尉先生,还没写日期呢。”

“写上‘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好的!现在再去把信封填好,到邮局里把四百克朗寄到这个地址。”

卢卡什上尉吹起了口哨,那是喜剧《离婚后的夫人》里的咏叹调。

“等一下帅克,还有件事情,”上尉叫住了正准备去邮局的帅克,“你找到看马狗了吗?”

“有眉目了,上尉先生。我看见了一只长得十分俊俏的好狗了。只是还得费点工夫才能弄到手。但是明天,大概我就能把它弄到家里。它喜欢咬人!”

最后一句话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可惜卢卡什却什么也没听见。“这个家伙什么都咬”这句话,帅克本来打算再多说一次,以便让上尉听清楚,转念一想:“这跟上尉有关系吗?既然他想要的只是一条狗,给他弄到一条狗不就得了!”

“给我带条狗来,”说这么一句话再简单不过了。每条狗都会受到主人的悉心照顾,即使是那种除了给老头儿暖暖脚之外别无他用的杂种狗也一样,更不用说纯种的名贵狗了,狗的主人都会对它们关怀备至,不让它们受一点委屈。

狗,特别是纯种狗,都有一种本能,及时预见未来:自己可能会被别人弄走,自己会离开主人,那一天早晚会来的。由于这点,它常常担心不已,害怕被人弄走,肯定有一天会被偷走。比如,在散步的时候,狗总是远离主人,刚开始十分快乐,同别的狗在一起玩耍、戏闹,或者彼此在身上爬来爬去,丝毫没有羞惭的感觉。有时在路边的柱石上闻来闻去,任何一个小角落都会看到一只脚往外翘,有时甚至是在杂货铺老板娘的土豆筐子上它们也来这一手,反正它们是极其高兴的。它们实在是太幸福了,美滋滋的,简直如同少年们幸运地通过中学毕业考试一样。

但有时候,它会在快乐中忘乎所以,突然迷路了,这时你会发现,它的愉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失望至极的惊恐,毫无目的地满街乱跑、狂嗅、哀叫着,尾巴也垂下来,说明它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好向着街上的陌生人乱扑。

如果狗会讲话,它一定会这么说:“上帝啊,我迟早会被别人弄走的!”

这样的狗往往十分恐惧,狗场里有很多,它们都是被偷来的。有一种很特殊的小偷寄生在大城市,他们谋生的手段就是偷狗。这些狗都是在沙龙里被偷的,像那种小小的捕鼠狗,就手套那么大,偷走它们再简单不过了。尽管它们常被放在大衣口袋或是太太们随身带的暖手筒里,还是能被小偷们弄走。那些小狗也真够可怜的!要是碰巧是一只很凶狠的德国斑花恶狗,它往往在城郊的别墅看门,这样的狗只能在夜里偷走,即使有密探也无济于事,小偷甚至在密探的眼皮底下偷盗警犬。如果狗是用绳子牵着的,他们能割断绳索,带着狗溜走,转眼就不见了,让你瞅着系过狗的空绳子发愣,一点办法都没有。街上的狗很多,你碰到的一半都换了不止一次主人,甚至会发生这样的事,也许你会买回一条狗,它却正是你当年出去散步时丢失的那只小狗,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要是带狗出去大小便,特别是大便的当儿,狗很容易被偷走,所以每只狗总是在这种时候特别机警,不停地向四周看。

有好多种偷狗的方法:像扒手一样偷的方式比较直接,有的则是诱骗然后偷走的。教科书和自然科学上都认为狗是很忠实的动物,事实上并非如此,如果让狗闻到了油炸马肉香肠,即使它是一只对主人百般忠实的狗,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的。

它会转身跟着别人走,而把主人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主人就在它近旁,它满嘴淌涎水,急切地盼望吃到那根香肠,充满欢欣,开始摇着尾巴,乞求你的施予。就好像精力过剩的公马被带到了母马那儿一样,鼻孔眼张开,大得吓人。

小城广场紧靠城堡台阶,那儿有一家小啤酒店。一天,后排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当兵的,一个是老百姓,灯光暗淡,依稀可见。他们紧凑在一起,神经兮兮地低声交谈。那些威尼斯共和国时代的阴谋可能也不过如此。

“每天八点钟,”老百姓对士兵嘀咕,“女仆带着它去公园,途经赫尔利契科沃广场。它非常凶猛,特别能咬人,没人敢摸它。”

他又向士兵靠近了一些,凑近他的耳朵说:

“它竟不吃香肠。”

“吃油炸的吗?”士兵又问。

“炸了也不吃。”

两人都生气地吐唾沫。

“这么说,它靠什么活?”

“天知道它靠什么过活!这种畜生俨然一个大主教,十分娇惯。”

老百姓和士兵互相碰杯,老百姓又悄声说:“曾经有一次,克拉姆夫卡狗场让我尽快弄到一条狗,那是一条黑狮子狗,也是连香肠都不吃。我有三天都瞅着它,实在没办法了,就径直询问那位带着狗散步的太太:她的狗到底吃什么东西才长得如此漂亮结实。那位太太听了十分高兴,她就告诉了我,这狗最爱吃的就是肉排。我马上去买了一大块炸猪排,准备喂那条狗。我觉得这是一个极佳的办法,事情会顺利的。谁知,那畜生毫不理睬,它大概以为只是块小牛排,根本看不上。看来它是只吃猪肉的,我没办法,只好去重新弄了一块猪排。我先凑近它的鼻孔让它闻了一下,然后就拿着猪排向前面跑,它就在后面追上来了。那位太太喊着:‘波契克!波契克!’可是波契克顾不上这些。它一个劲地追猪排,直到一个角落里,我把一根链子套在它脖子上,第二天就送到了克拉姆夫卡狗场。他们把它脖子下的一缕白毛也涂成了黑色,防止其他人认出来。这种能够被炸马肉香肠吸引的狗很多。你最好也去打听打听,她那只狗最爱吃的是什么。你的身材那么好,又是军人,她一定乐意让你了解。我早就去试过了,可她只瞪了我一眼,恨不得捅我一刀,说道:‘这关你的事吗?’她其实一点都不漂亮,像猴子一样,可是一定会乐于和军人搭话。”

“那确实是纯种的看马狗吗?我的上尉对这种狗不感兴趣。”

“是条灰黄色的看马狗,绝对纯种,非常讨人喜欢,就像你我的名字一样,你叫帅克,我叫博拉赫尼,是吧,我必须先弄清它喜欢什么吃的,再给它吃,然后带到你这儿来。”

两位又进行朋友式的碰杯。帅克以前干过贩狗的生意,那时还没入伍,博拉赫尼专门给他提供狗。他可是这种行当中的老手,非常老练。听说,他偷偷地买回一些狗,很值得怀疑,是从剥死畜皮的商人那儿弄到的,然后再卖到很远的地方。有一次,他住进了维也纳巴斯特狂犬病研究所,因为他不幸染上了狂犬病。现在他认为帮帅克做事是他的责任,完全是自愿主动的。布拉格内外的狗他都了如指掌,说话声音那么小,就是担心啤酒老板知道了他的秘密。半年前他就是在这家小酒店里弄走了一只达克斯小狗,放在大衣里就带走了。他像喂婴儿一样,用奶瓶给它吃牛奶,那小家伙也真够笨的,以为是在吃妈妈的奶,静静地待在他的大衣下面,没出一点声响。

他本来只弄纯种狗,让他去做法庭鉴定人也没问题。他只提供狗的来源,是向所有的狗场和私人。他偷过的狗免不了愤怒地对他狂吠,在街上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站在橱窗前面,一条报复心很重的狗在他背后抬起一条腿,往他裤子上撒尿,这种事是时常发生的。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好兵帅克在赫尔利契科沃广场闲荡,那儿离公园很近,又是一个小角落。显然他在等那位照看看马狗的女仆。女仆最后来了。有一只胡子狗样子凶狠,全身长满刚毛,眼睛是蓝黑色的,这时从他身旁跑过。它十分高兴,就像刚解过大小便的狗一样,追逐那些啄食街头粪渣的麻雀。

一个女人经过帅克身边,她正是专门照顾那条狗的。这姑娘不年轻了,发辫高高地盘在头上。她向狗吹口哨,不停地抖动手里那条牵狗的链子,还拿着一条特殊的鞭子。

帅克上前和她搭话。

“请问小姐,到日什科夫该怎么走呢?”

她停住了,看看他,以为他的话完全出于真心。帅克的样子是那么和蔼,她觉得这个士兵真是要去日什科夫。由于信任,她也变得态度柔和,告诉他去日什科夫的路,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刚来布拉格不久,”帅克说,“我是外地人,是个乡下小伙子,您是布拉格本地人吗?”

“我是沃德尼人。”

“我们住得很近的,”帅克答道,“我是普洛季威人。”

这点微不足道的地理知识还是在南部捷克行军时学来的,老姑娘居然心头一热,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乡亲。

“你认识贝哈尔吧,就是那个在普洛季威集市上卖肉的贝赫?”

“当然熟识!那是我哥哥。乡亲邻里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帅克说,“他人缘极好,又乐于助人,卖的肉质量上乘,分量又足。”

“那么您是雅列什家的人啦?”女仆接着询问,对士兵产生了好感,尽管他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

“是呀!”

“您是哪个雅列什的儿子?是住在普洛季威区格基那一位的雅列什?还是在拉希捷的那一位的?”

“是在拉希捷的那一位。”

“他还在卖啤酒吗?”

“仍在卖。”

“他大概都六十好几了吧?”

“今年春天就是整六十八岁,”帅克回答着,非常坦然。“现今生活过得还凑合,刚买了一条狗。狗和他共坐一辆车。真像这儿追逐着麻雀的那条狗。那狗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太迷人了。”

“那是我们家的狗,”老姑娘赶忙答道,“我是上校先生家的女仆,您可能知道我们的上校先生吧?”

“当然。他学问很高,在我们布杰约维策,也有一位上校。”

“我们的老爷要求十分严格。近来好像在塞尔维亚被打败了,他回到家生气得很,摔掉了厨房里所有的盘子,还想把我打发走。”

“那狗是您的啊,”帅克故意阻止她继续往下说,“我是在上尉先生那儿服务,太可怜了,什么狗都难以赢得他的欢心。我倒是满爱狗的。”他不说话了,静静地待了一会,突然说:

“每条狗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不是给什么就吃什么。”

“我们的鲁克斯非常注意吃的东西,挑挑拣拣,有一段时间连肉都不吃,不过近来又开始喜欢肉了。”

“它最爱吃的是什么呢?”

“是肝,煮熟的肝。”

“牛肝还是猪肝?”

“那倒没什么关系,”帅克刚结识的老姑娘微微一笑。她认为刚才帅克的问题很幼稚,像一句逗人的玩笑话,而且是一个失败的玩笑。

他们又一起闲逛了一会儿。后来,那条看马狗也走近他们,它已经被铁链拴住了。它热情地对待帅克,还试图拉帅克的裤脚,只是有嘴笼阻隔才没扯住,并且不停地跳来跳去,想爬到帅克身上。突然间,它似乎猜测到了帅克的用心,变得悲哀、惊慌,眼睛斜着瞧帅克,完全不是刚才那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心里好像在说:“你原来是想弄走我?”

后来,她告诉帅克,每晚六点她都带狗来这儿闲逛,布拉格的男人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她在报纸上登过一回择偶广告。来应征的是个修锁的,还承诺跟她结婚,却从她那儿白白拿走了八百克朗,声称要用于某种新产品的投资,结果跑得连踪影都没有了。她觉得只有乡下人才更老实,做事信得过。如果她结婚的话,只嫁乡下人,但什么事都得在战争结束后再考虑。她说打仗的时候是不能结婚的,这未免太傻了,肯定会得到一个不好的结局,许多女人都做了寡妇。

帅克许诺六点钟来,这使她充满了渴望之情。然后他很快跑到那位叫博拉赫尼的朋友那儿,告诉他说那条狗吃肝,不管什么肝都吃。

“那好,我拿点牛肝给它吃,”博拉赫尼下定决心。“我曾经偷到过一条圣伯利狗,就是用这种肝从维德拉厂主处引诱来的,那条狗忠诚无比。我明天就会给你带来那条狗。”博拉赫尼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那天下午,帅克整理房间,刚拾掇利索就听到了门外的狗叫声。博拉赫尼来了,拉着一条顽劣的看马狗。它的毛直直地竖起,转着残忍的眼睛,眼神中满含忧愁,如同关在笼子里的饥饿已极的老虎,紧紧瞪着那些来动物园游玩的人们。他们都肥肥的,兴奋地站在笼子前。它咧开大嘴,磨着牙齿,十分恼恨,好像想说:“我要撕烂你们,扯成碎片!把你们统统吃掉!”

他们把狗拉到厨房,用绳子系在桌子旁边,博拉赫尼说着弄狗的过程:

“我用纸包好熟肝,拿着出去,有意地走过狗身边,它立刻就闻到了香味,向着我跳跃,扑向我,我就是不分给它,一点也不让它沾,只管朝前走。那狗死死地跟着我,我在公园那边转了个弯,拐入布莱托夫斯卡街,我拿了一块肝给它吃。它贪婪地吃着,很快就消灭光了,好像担心我走开,一直紧跟着我。后来又转入了英德希斯卡街,我第二次喂给它肝吃。它大概填饱了肚子,我把绳索套在它脖颈上,拉着它走,路过瓦茨拉夫大街,到了维诺堡,一直到了沃尔舍维采才停下。路上它做了一件怪事:通过电车路时,它横躺着一动不动,可能存心想死在电车底下吧。我有一张空白的血统证明书,常带在身上,是从佛策纸张店买来的,你会做假的血统证明书,是不是,帅克?”

“这需要你亲笔书写。写上这畜生是从莱比锡的冯·毕罗狗场买来的,父亲的名字叫阿尔尼姆·冯·卡勒斯博格,母亲的名字叫艾玛·冯·特劳顿斯朵夫;父亲还和谢格弗瑞特·冯·布森道夫有血缘关系。它的父亲曾在一九二一年柏林看马狗展览会上获得一等奖,母亲赢得过纽伦堡纯种狗协会的金质奖章。你觉得它有多大了,还年轻吗?”

“从牙齿来看,有两岁。”

“那就写上是一岁半吧!”

“它的毛没剪好,帅克,你瞧它的耳朵。”

“这好办,先让它跟我们熟识一段,再给它剪毛。它脾气够大的,现在剪可不容易。”

这偷来的狗十分生气,大声叫着,鼻孔里呼呼地冒气,整个身子扭动着,直到累得不可动弹才停下来,舌头拉出来,躺在那儿。它渐渐学会沉默了,不过有时还是哀叫着,一副可怜的样子。

帅克拿出博拉赫尼留下的肝,放在狗面前,它一下都没碰,只是看着他俩,眼中流露出倔强的神色,好像在说:“我被肝引诱,已经受了一次骗,还是留给你们吃吧。”

它无奈地躺着,假装打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忽然间,它好像想起一些事,很快站起来,极力讨他们的欢心,抬起前腿,露出一副可怜相,它不得不服从他们。

帅克对这样的情形也没什么反应,尽管颇让人动情。

“躺下!”他大声叫喊,那畜生着实让人怜惜。它不得不躺下,哀伤地叫着,呻吟着。

“我该给它取个名字,以便填好血统证明书。”博拉赫尼这么说着,“它的名字是鲁克斯,取个跟这名字相像的,它很快就会听明白的。”

“干脆就叫麦克斯吧!看见了吗,博拉赫尼,它的耳朵直直地往上翘。起来,麦克斯!”

看马狗站起来了,它时刻都在等待吩咐,实在是太不幸了,不仅没有了家,连名字也被更改了。

“我觉得解开它会更好一些,”帅克下定了决心,“看看它能做出什么事来。”

狗被解开了,很快冲出门,对着门把手叫了三声,非常急促,可能是感谢他们的开恩,对他们表示出信任。它其实是想出去,不过发现他们对此并不在意,于是停在门边撒尿,弄出了一摊水。它觉得这点足以让他们生气,肯定会把它撵出去。它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军队里很讲卫生,上校就这样训练它。

帅克并没有允许它出去,只是说:“它真像耶稣会教徒,非常狡诈。”他拿出皮带,抽了它一鞭,把它插在尿液里,嘴巴被搞得湿淋淋的,它连舔舔嘴唇的功夫都没有。

这是一种极大的污辱,它狂叫了一会儿才停下,绕着厨房走来走去,完全失去了希望,不停地闻自己的脚印,忽然又到了桌子边,吃光掉在地上的一点点肝,然后沿着壁炉躺下来。它在进行了这么一段运动之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给多少钱呢?”帅克正同博拉赫尼分手,又突然说道。

“这事不准再提了,帅克,”博拉赫尼友好地说。“给老朋友办事在所不辞,更不要说你已经是个当兵的老朋友了。再见,小伙子,千万不要带它去赫尔利契科沃广场,弄不好会出事的。你若还想要狗就跟我说,什么样的都行。你还不清楚我住的地方吗?”

麦克斯一直没醒,过了很长时间,帅克也没去管它。他去了肉店,买回一斤肝,并且煮熟,麦克斯一醒来,就扔给它一块热得发烫的肝,够它闻的了。

麦克斯终于睡够了,醒来之后舔着舌头,懒懒地伸腰,闻到肝的香味,禁不住诱惑,一大口就吃光了。接着,它走到门边,试图弄开门的把手。

“麦克斯,”帅克叫着,“来我这边!”

它还是走过去了,显得惊慌失措。帅克抱起它,放在腿上,轻轻地摸着,麦克斯第一次向他表示友善,摇摇尾巴,那尾巴还剩一小段了,并且在他手上慢慢地抓着,然后用爪子抠得牢牢的,露出机敏的眼神,瞅着帅克,好像在说:“我明白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完全屈服了。”

帅克继续摸着它,声音异常轻柔地说:“曾经有一条名叫鲁克斯的狗,它的主人是一位上校。他家的女仆每天带它出来闲逛,却给弄丢了。鲁克斯被带到了军队,不过这次的主人是个上尉,它的名字改成了麦克斯。麦克斯,伸出前爪!看看你这小东西,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听话,我们可以成为十分亲密的伙伴。不然的话,军队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麦克斯往下一跳,不再待在帅克膝头,绕着他蹦来跳去,看起来非常兴奋。天快黑的时候,上尉从兵营回来了,这时帅克已经同麦克斯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关系。

帅克瞅着麦克斯,忽然冒出一种富有哲理的想法:“其实想想我们四周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士兵都是被别人窃走的。”

卢卡什上尉看见麦克斯,格外欣喜。麦克斯似乎喜欢挎马刀的人,它一看到上尉,就快乐无比。

帅克态度平和,不乱方寸,坦然地说狗是一个刚刚当兵的朋友送给他的,根本没有提到狗的真实来源和买狗的花费等事项。

“很不错,帅克,”上尉边说边和麦克斯闹着玩。“就凭这条狗,下月一号我给你五十克朗。”

“我不要,上尉先生。”

“帅克,”上尉突然非常严肃地说,“你是来为我服务的,当初我就告诉你一定得服从于我。我给你五十克朗,你没有理由拒绝,必须收下,去好好喝一顿也行。帅克,有了五十克朗,你有什么打算吗?”

“报告,上尉先生,服从您的命令去痛快地喝一场。”

“帅克,也许我会记不起这事,你得向我暗示,因为有了这条狗我该给你五十克朗,这是命令,你知道吗?这狗长跳蚤了吗?给它洗洗澡会更干净的,再梳理一下毛,我明天要值班,后天有空带它出去逛逛。”

正值帅克帮麦克斯洗澡的时候,狗的旧主人,也就是上校先生正在家里怒气冲天地发火,他恶狠狠地威吓着,要是发现谁偷了他的狗,非把这人送到军事法庭不可,把他枪毙、绞死,让他坐二十年牢,把他砍成肉泥。

“魔鬼会惩罚你的!”上校用德语大声地叫嚷,整个屋子在晃动,窗子震得沙沙作响,“我会给你颜色瞧瞧的!”

帅克和卢卡什上尉很快就会面临一场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