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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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永别了,武器(16)

直到下午都没出什么事。医生是个瘦小、沉静的人,似乎让战争搅得心神不宁。他带着审慎、文雅的厌恶感,从我两条大腿中取出了几小块钢弹片。他使用了当地一种叫什么“雪”[68]的局部麻醉剂,使肌肉组织麻木,感觉不到疼痛,直至探针、解剖刀或镊子穿透了麻醉的肌肉层。病人可以清楚地知道麻醉的范围。过了一阵,医生那审慎而脆弱的神经受不住了,于是他说,还是拍张X光片吧。用探针的方法不能令人满意,他说。

X光片是在马焦雷医院拍的,那个拍片的医生人很能干,生性开朗,但比较容易激动。他拍片的方法是把病人的双肩架起来,这样病人就能通过X光机器的屏幕,亲眼看到身体里一些比较大的异物。这些片子洗出来后就会送过来。医生让我在他的袖珍记录本上写下我的姓名、部队番号和一些感受。他说那些异物丑恶、讨厌、残暴。奥地利人都是狗娘养的。我杀了多少敌人?我一个也没杀过,但是我一心想讨好他,便说我杀了好多人。盖奇小姐也在场,医生便用胳臂搂着她,说她比克莉奥帕特拉还美丽。她能听懂吗?克莉奥帕特拉是古埃及的王后。是的,凭上帝起誓,她的确比克莉奥帕特拉还美丽。我们乘救护车回到小医院,过了一阵,给人抬来抬去,终于到了楼上,又躺到了床上。拍好的片子下午就送来了,医生曾凭上帝发誓说,他当天下午就要,他果然拿到了。凯瑟琳·巴克利把片子拿来给我看。片子被装在红色封套里,她从里面取出来,对着光举起来,我们俩一起看。

“那是你的右腿,这是你的左腿。”她说罢,仍把片子装进套子里。

“放到一边去,”我说,“到床上来。”

“不行,”她说,“我只是拿片子来给你看看的。”

她走出去了,我躺在那儿。那天下午很热,我躺在床上躺腻烦了,就打发门房去买报纸,把能买到的都买来。

门房还没回来,三名医生便来到房里。我早就发现,凡是医术不怎么样的医生,都喜欢结伴搞搞会诊。一个动不了阑尾手术的医生,会向你推荐一个动不了扁桃腺手术的医生。这三位就是这一类医生。

“就是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双纤手的住院医生介绍说。

“你好。”留着胡子的瘦高个医生说。第三位医生拿着装X光片的红封套,一声不响。

“是不是要解开绷带?”留胡子的医生问。

“当然。请解开绷带,护士。”住院医生对盖奇小姐说。盖奇小姐解开绷带。我低头看着腿。在野战医院的时候,我的两腿看上去像是不大新鲜的汉堡碎牛排。现在,两腿已结了硬皮,膝盖发肿得脱了色,小腿凹陷下去,但是没有积脓。

“很干净,”住院医生说,“很干净,很好。”

“嗯。”留胡子的医生说。第三位医生从住院医生的肩膀上看过来。

“请动一动膝盖。”胡子医生说。

“我动不了。”

“要不要检查一下关节?”留胡子医生问。他袖管上除了有三颗星以外,还有一条杠,这表明他是个上尉。

“当然。”住院医生说。他们中的两人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右腿,把它扭弯。

“疼。”我说。

“对了,对了,再弯一点,医生。”

“够了。只能弯成这个样子。”我说。

“局部关节,”上尉说。他直起身来。“请让我再看看X光片吧,医生?”第三位医生递给他一张片子。“不,请给我左腿的。”

“这就是左腿的,医生。”

“你说得对。我刚才是从不同的角度看的,”他把片子递回去,然后又对着另外一张片子端详了半天,“看见没有,医生?”他指着一块异物,在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又圆又清晰。他们仔细查看了半天。

“只有一点我敢肯定,”留胡子的上尉说,“这是个时间问题。三个月,也许六个月。”

“肯定要等关节滑液重新形成。”

“当然,是时间问题。弹片没有结成包囊之前,我没法切开这样的膝盖。”

“我同意你的看法,医生。”

“干吗要等六个月?”我问。

“等六个月让弹片结成包囊,动膝盖手术才安全。”

“我不相信。”我说。

“你还想保住你的膝盖吧,年轻人?”

“不想。”我说。

“什么?”

“我想截掉算啦,”我说,“以便装个钩子上去。”

“你是什么意思?钩子?”

“他在开玩笑,”住院医生说,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他想保住膝盖。这是位很勇敢的年轻人,部队已经提名授予他英勇银质勋章了。”

“恭喜恭喜,”上尉说,他握握我的手,“我只能说,为安全起见,像你这样的膝盖,至少得等六个月才能动手术。当然,你也可以听听别人的高见。”

“多谢,”我说,“我尊重你的高见。”

上尉看看他的表。

“我们得走了,”他说,“祝你万事顺利。”

“我也祝各位万事顺利,同时谢谢各位,”我边说边跟第三位医生握了握手,“Capitano Varini-Tenente Enry[69]。”他们三人都走出屋去。

“盖奇小姐!”我喊道。她进来了。“请叫住院医生回来一下。”

他来了,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床边。“你找我吗?”

“是的。我不能等六个月再动手术。天哪,医生,你在床上待过六个月吗?”

“你不会总待在床上。你得先让伤口晒晒太阳,然后可以拄着拐杖四处走走。”

“等上六个月再动手术?”

“那样做才稳妥。必须让那些异物结成包囊,还得让关节滑液重新生成。那时,动膝盖手术才安全。”

“你个人真认为我必须等那么久吗?”

“那样做稳妥。”

“那上尉是什么人?”

“他是米兰地区非常杰出的外科医生。”

“他是个上尉,对吧?”

“是的,不过他是个杰出的外科医生。”

“我可不想让一个上尉来胡搞我的腿。他要是有能耐的话,早就当上少校了。我知道上尉是什么样的角色,医生。”

“他是位杰出的外科医生,比起我认识的其他外科医生来,我更愿意接受他的诊断意见。”

“能不能再找个外科医生来看看?”

“你要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我个人还是愿意采纳瓦雷拉医生的意见。”

“你可不可以另请一位外科医生来瞧瞧?”

“我请瓦伦蒂尼来吧。”

“他是谁?”

“他是马焦雷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

“好的,非常感谢。你知道,医生,我不能在床上待六个月。”

“你不用老待在床上,你得先接受日光治疗。然后,做些轻微的活动。等到结成包囊,我们再动手术。”

“可我等不了六个月。”

医生把纤细的手指展开,放在手里的帽子上,笑了笑,“你这么急着回前线吗?”

“为什么不呢?”

“这好极啦,”他说,“你是个高尚的年轻人。”他弯下身来,轻轻地吻吻我的前额。“我会打发人去请瓦伦蒂尼的。不要担忧,不要激动,做个好孩子。”

“你想喝一杯吗?”我问。

“不,谢谢。我从不喝酒。”

“就来一杯。”我按铃叫门房拿杯子来。

“不,不,谢谢。他们在等我。”

“再见。”我说。

“再见。”

两小时后,瓦伦蒂尼医生来到病房。他匆匆忙忙,胡子两端朝上翘起。他是名少校,面孔晒得黑黑的,一直笑个不停。

“你是怎么搞的,伤得这么重?”他问,“让我看看片子。是的,是的,就这么回事。你看上去像山羊一样健壮。这位漂亮姑娘是谁?你的女朋友吗?我看是的。这岂不是场该死的战争吗?这儿感觉怎么样?你是个好孩子。我会让你完好如初的。这样疼吗?肯定是疼的。这些医生,怎么这么喜欢让你疼痛啊。到目前为止,他们都为你做了什么啦?那姑娘不会讲意大利话吗?她该学学,多可爱的姑娘,我可以教她。我自己都想在这里当个病人。不行,不过等你们将来生孩子时,我可以给你们免费接生。她听得懂吗?她会为你生个漂亮的男孩,长着她那样的漂亮金发,这有多好,没有问题。多可爱的姑娘,问问她肯不肯陪我吃晚饭。不,我不会把她抢走的。谢谢,多谢啦,小姐。这就行了。”

“我了解这些情况足够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绷带就别再扎啦。”

“喝一杯吧,瓦伦蒂尼医生?”

“喝一杯?当然可以。我要喝十杯。在哪儿?”

“在衣橱里。巴克利小姐去拿吧。”

“干杯啊,为你干杯啊,小姐。多可爱的姑娘,我给你带更好的科涅克白兰地来。”他捋捋小胡子。

“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

“明天早上,再早可不行。你得空腹,你的肠胃得洗干净。我去找楼下那位老太太,吩咐她怎么做。再见,明天见。我给你带更好的科涅克白兰地来。你在这儿很舒服。再见,明儿见。好好睡一觉,我一早就来。”他在门口挥挥手,他的小胡子朝上直翘着,黑脸庞上笑容可掬。他的袖章上有一颗星,因为他是个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