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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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审势(3)

夏朝崇尚忠恕,商朝崇尚质实,周朝崇尚文辞,这都是圣人审视天下,制定了适宜的法则,并且坚持执行的结果,以此而开始,以此而终结,不是朝文而暮质,以至于自我溃散、混乱。因此,圣人出世,必定首先要制定一代所崇尚的法则,周代,有周公制定礼法,所以下便崇尚文辞。后世有叫贾谊的人,劝说汉文帝,也希望首先定制度,但他的建议最终未被纳用。

现今天下有幸大治,安宁,子孙万世为帝王之大计,不可不预定于这个时候。但成世帝王之大计,常常要先制定社会所遵循的法则,这样,可以使子孙安坐而保守祖宗陈法。至于政事有了弊病,然后只在小节之处变动。而其根本却最终不可革除、变易。这样,便可以长远地享有天下,而天下百姓也不会苟且与怠慢。现今,考察朝野上下之间,观看国家所制定的法则,我犹有疑惑之处。为什么?天下之大势,有强有弱,圣人审察其势之强弱而用权宜机变来应对。天下情势盛强,盛强过了极点而不止,则会受到挫败;天下情势衰弱,衰弱过了极点而不止,就会受到钳制。圣人权衡势之强弱,而使势强盛而又不受到挫败,衰弱而又不至于受到钳制的方法,便是施用威刑与恩惠了。那盛强过度的势,威刑便会衰竭而不振作;那衰微过度的势,恩惠便会受到亵慢,下人不以施惠为恩德。趁强势之下的威刑来行惠,则恩惠便会受到人们的尊崇;趁弱势之下的施惠来培养刑威,那么,一旦威发,天下便会受到震动、战栗。因此,威刑与恩惠便是裁定、节制天下强弱大势的方法。而那不晓天下强弱大势的统治者,有杀人的威严,但下人却不惧怕;有使人生存在恩惠,而下人却不喜悦。这是为什么呢?这便是刑威衰竭而恩惠受到的亵慢的缘故了。因此,统治天下者,必须首先审知天下大势,而空言“我可以用威,我可以用惠”,这是从未能实现得了的。因此,有那种在强势之而更加之以威;在弱势之下,更加之以惠,以至于使天下大势受到挫败与钳制的情况,这是多么可悲呀!这就譬如一人想通过饮药饵石来颐养生命,那他必须首先审观自己的本性是为阴,还是为阳,然后,再服用药石。药石之性为阳,而投用到阴性之人身上,或药石之性为阴而投用到阳性之人身上,这样使阴性不至于涸竭,而阳性又不至于过盛。如果不能先审观自己生之为阳与性之为阳,从而用阴攻阴,用阳攻阳,那么,阴性之人会死于阴太多,而阳性之人确会死于阳过盛,最终不可救药。因此,善于养身的人,首先审知性之阴阳;而善于制理天下者,首先审知天下大势的强弱,以此来决定自己的谋略。

从前,周统御天下,诸侯大盛。在诸侯盛的这个时候,大的诸侯国,有领地五百里,而王都京畿的领地,反而不超过千里,天下大势为弱。秦并天下,将天下分为郡县,而将权力收聚于京师,各郡县的守令没有太长的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中央,其大势为强。但当周成王、康王统治的时候,诸侯无论其大小,莫不臣服,弱势未见表露于外,等到周之后世丧失了德行,诸侯便如禽兽一样奔逃,各自去强固自己的国家,而相互侵夺。周室君主最终还不醒悟,自以为是他守着姑息之道,希望这“姑息”能够用来制服强国。这就可称之为弱政来救助弱势了。因此,周朝的天下最终消亡于弱势。秦国自秦孝公开始,其势确实迅猛增长,日趋于强大;等到其子孙兼并天下,却不沉悟,专门任用法制来屠斩、鞭挞平民百姓。这可称之为用强政来助济强势,因此,秦的天下最终消亡于强势,周代拘限于施惠而不知权宜机变,秦代勇于用威而不知治国之本,这二者都是不审知天下的大势呀。

我们宋朝的制度治置,设有县令、郡守,有转运使,以大来拘系小,如丝绳牵联,总的掌握于君主之手。虽有那领地在万里之外,方圆数千里,拥兵百万之众,而天子一呼于宫殿台阶之间,三尺僮仆驾车急行,手捧天子诏书,召其回归京师,此人便会解下将印,赶紧回朝,惟恐不及,这样的情势,正是秦所倚仗而称强之大势啊。势虽然如此之强,但天下的弊病,常常还是在于弱。噫!拥有如此可强之势,正像秦国一样却反而陷于弱势之中,为什么呢?这就是习于施恩惠而怯于用威刑了。施惠太过,而威刑不能用。这种习惯于施惠而施惠又太过的表现,在于朝廷多次行赏,而又将奖赏给予那些无功之人;怯于威刑而威刑不能有就会使刑禁松弛而军队不振。由于行赏与刑罚、与治军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正确的处理原则,因此,就会有实际的弱势显露于外。什么叫做实际的弱势?那就是官吏荒误怠惰,职事废弃不举,而对败坏官制的惩罚不予加重;朝廷多次让犯罪之人赎罪,多次赦免部下,不追问确有之罪,常刑所禁止的,不能施行;多余无事的军队骄慢狂妄,仗恃武力,而朝廷却希望通过行赏来加以维持,姑息迁就的恩惠不裁节;将帅全军覆没,没有一匹马返回,而败军的罪责不予加重,羌人强盛,凌压中国,邻强求金缯、币帛的耻辱又不因此而愤怒。如果是这类的,就是势太弱的实际表现。如果长久不加治理,那么,又将有比这更大的弱势出现。国势便逐渐地衰微,逐渐地消解,最后消亡、崩溃,以至于不可救补之势就随之而来了,但我认为弱在于行政,而不在于情势,这可称之为以弱政败强势。

现今有一满车柴火燃烧,众人心中惧怕,便不敢随便冒犯如将满车柴火抬起,投入河中,那它又哪里能够产生出热量来?因此,拥心如秦国那样的强势,却被淹没在如周代弱势之弊中,而天下便不知其为强势,其道理,就在于此。虽然这样,但行政之弱非像弱势那样难于治理。比如像弱周那样的情势,必定要变换诸侯,而后强势才可能出现;那行政虽弱则施用威刑,就可以了,这可不是朝改而夕定的。那齐国,古时候称为强国;齐威王以是齐国的贤明君主。当他刚即位之时,委政于卿大夫,国家不治,诸侯入侵,而天下之人就不知齐国为强国。齐威王一旦发怒,分裂万家,用以封赏即墨大夫;召来阿地大夫,将他及曾经吹捧过他的人一起烹杀,然后发兵攻打赵、魏、卫。赵、魏、卫诸国之军队尽数奔逃,诸国于是请和。而齐国人人震动、惧怕,不敢掩饰错误了,这是威王确实知道自己行政之弱,能够用威刑来救补弱政。何况今天以天子之尊,借郡县归中央管辖之势,君主言语出于口而天下四方响应,如再用威刑来加以资助,强势就确实可以完全俱备,并且拥有天下者,担忧的是无所作为,或想有所为而不可能,现今确能统一意志于用威刑,一赏一罚,一号令,一举动,一切都出于威刑。严用刑法,不赦免有罪之人;力行果断,而不牵染于众人之是非。用意想不到的刑法,用意想不到的赏赐,让天下人看待它,犹如风雨雷电,骤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道它为何而发,从而不可逃遁。朝廷如能这样,然后老百姓会更可检束、谨慎;而那些奸诈之民,狡猾之吏也会常常感到恐惧,害怕刑法会施加其身,从而收敛他的行为,不敢动辄犯法,这称之为强政。政事强盛,坚持数年,而天下的大势便可以重新强大。我因此便认为要随顺弱势下的施惠来养威刑,那么威刑一旦施行,天下就会震动、战栗。

那么,顺从当今之情势,要求得所谓万世为帝王大计,而其根本最终又不可变易的,只有崇尚威刑了。有人说:“当今的情势来看,为政不变,而必定要用刑呢?”我回答道:“威严,是国君所依仗为君主的东西,一日而无威,便是没有君主。统治天下久了,会产生行政弊病,改除一些小节,而参用施惠的方法,使不至于像秦那样强势过度,便可以了。如要全部放弃威刑,这就大错特错了。”或者又有人说:“作为行王道的君主,施行仁德,不用刑法;任用刑法,是霸道的行为,这不是我们所应该说的。”说这种话的人,又不是所谓知晓道理的人,成汤与武王,都是行王道的君主;齐桓公、晋文公都是称霸一时的诸侯。武王趁纣王的暴虐,将天下百姓从那施行炮烙、斩刖酷刑的地方救出,如果便又多杀人,多处罚人而以之作为治理天下的手段,那天下百姓之心就会离他而去,因而武王治理天下,专一于礼义。那成汤则不是这样。夏桀的德行固然不会与纣王相异,但他的刑罚不如纣之暴虐多了。天下之民受到当时风气的浸化,淫惰不遵法度。《尚书》里说:“众人相率怠慢懒惰,与上不协合。”再加上当时诸侯皆于吾氏作乱,于是成汤便诛锄掉那些强梗、怠惰、不遵法度之人,以平定从多的逆乱。因此《礼记》称:“商人先罚而后赏。”至于那齐桓公、晋文公的作为,则又非都是任用刑法。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管仲之书,喜好论刑,所以,桓公治理国家常任刑法。晋文公,有那么些长者为自己的佐助,狐偃、赵衰、先轸、魏武子这些人都不喜用刑法,晋文公治国也就未曾以任刑为本,但晋文公亦被称为霸主。这样,说成汤不是行王道,而晋文公不是霸主,可以吗?所以,任用刑法,不必就是霸道;而任用仁德,不必就是王道。只不过是各自观审当时情势适当任用哪种方法而已。那么,今天的情势又为什么可以用刑法呢?又为何不可以说是行王道呢?你们不先审察天下的情势为何,而就想应对天下的事务,这就非常的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