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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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举兵之时

吕雉离开病榻后,曾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在窗边向外看去。

哎呀……

晴朗的天空中,有一道云气直冲天际。像是白色的云彩,可是怎么会有笔直的云彩呢?吕雉匆匆走向庭院,眺望着远方的云气,她泪流满面,心中默默地坚信着自己的夫君就在那里。

当她被关在监狱中时,曾经在心里默默与丈夫刘邦交谈过。率领壮丁从沛县出发之前,刘邦曾经说过这是对他的试炼,自己一定不会死掉的。

看来接受试炼的不只有夫君一个人。

而且,如果丈夫不会死去,那妻子一定也不会死去。吕雉就是怀抱着这个信念挺过了狱中那段艰辛的日子。她得知自己获释的时候,强烈地感受到那是神的力量在庇护自己。

她觉得有神仙在肯定自己的坚持。她倒在父母的怀抱中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非常想见到自己的丈夫。就连在病榻上的时候,她也不断地在心中询问着夫君究竟身在何方。那道向天空中升起的云气,一定就是夫君对她的回答。

夫君听到了我的声音。

吕雉对此坚信不疑,开始准备行装。母亲看着她坐立不安。而父亲吕公很清楚女儿的性格,苦笑着对长子吕泽说:“她说出来的话是一定会做到的,你帮我照看着她。”

吕泽答应了下来,叫上自己的朋友,带着下人,准备和吕雉一起出发。当然,对吕雉寸步不离的审食其也在出发的行列中。

虽然人人都能看到彩虹,但是升腾的云气似乎并非如此。吕雉能看到云气并不是说她有什么特异功能,应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直觉。

吕雉一行不到十人,出了沛县后一直小心地观察着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吕雉在宴会上说了要去寻找刘邦,消息传出去后,县令应该会派人偷偷跟踪她。但是一天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发现身后有可疑的人。看来那天前来庆祝吕雉病愈的人口风都很紧,又或许他们都不相信吕雉真的会出发去寻找刘邦。

他们并未向西进发,而是先南下前往彭城。神奇的是,这支队伍并没有向导,只是因为队伍的中心人物吕雉说从彭城开始再向西前进,所有人都能听从她的指示。但是,吕雉从来没有在泗水郡中四处走动过。

吕泽看着吕雉自信满满的面孔,转向审食其征求他的意见:“我听说刘季经过丰邑,在沼泽旁解散了壮丁的队伍。丰邑在沛县以西,而我们一直在南下,这方向是不是差得太多了?”

“不会不会,这样就好。你会这样想,只是因为我们看不到娥姁夫人眼中的景象罢了。”

“你是说我妹妹能看到什么记号吗?她那副丝毫不迷茫的样子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审食其以刘邦的管家自居,一直与吕雉关系亲密,因此得意扬扬地说:“吕媭夫人不是说了亭长是赤帝之子吗?既然亭长是赤帝之子,他的妻子自然也有非凡的能力。”

“我一直认为我妹妹只是性格坚强而已,现在看来必须对她另眼相看了啊。在狱中的时候她也坚持下来了,普通的女子是会死在狱中的吧。”

“确实如此。但是,以后就困难了。”审食其皱起了眉头。

吕泽不会把事情往坏处想,他是一家的栋梁,一直激励着弟弟和妹妹。正因为如此,他将弟弟妹妹照顾得很好。但他考虑事情不长远,欠缺先见之明。现在,他也看不出审食其所谓的未来的困难之处,于是问他:“你的意思是?”

审食其不厌其烦地对他解释道:“娥姁夫人已经被释放了。但是亭长又如何呢?他明明没有犯下罪过,却要被当成罪犯看待。因此,亭长只要一回到沛县就会被逮捕。”

“嗯……”

“那么,谁会赦免亭长呢?”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只要皇帝不大赦天下,亭长就不能摆脱罪责。”

吕泽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这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

“当年,秦始皇就很严厉,当今圣上更不可能为了百姓而大赦天下。这样一来,亭长在当今圣上驾崩之前都要不断地逃亡。当今圣上如今才不过二十一岁,看样子亭长会在他之前死去。”

执政者只是一味地增加罪犯,却不在减少犯罪的人数上努力。说到这里,吕泽终于理解了审食其的想法。

“这样一来,刘季是赤帝之子这件事也只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吗?”

“关键就在于此。这种神乎其神的事情十分少见,今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人恍然大悟,大呼果然如此。但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促成此事,我现在依旧完全没有头绪。”

审食其并没有乐观地认为只要袖手旁观,事态就会自然地好转起来。他想尽快将刘邦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你很讲信义,我妹妹应该很信任你。”吕泽对审食其的认识有了改观。

一行人来到了彭城。

彭城是泗水郡中最大的县,但奇怪的是,郡府并未设在此处。此地是交通要道,四通八达,从这里可以前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

因为吕雉说了要向西前进,一行人出了彭城之后就向萧县进发。到达萧县后,吕雉要众人向西南方向前进。萧县的西南方向是郡府相县,南边流淌着一条名叫睢水的大河。

要穿过这条河流可不简单。

吕雉和跟随她的人都这样想着。但是,进入相县后,吕雉说:“我们不急着渡河。”只是让众人沿着河岸向西前进。

吕泽说:“马上就要进入砀郡了。”

审食其看出了吕泽心中的不安,冲他点了点头说:“我懂了。亭长就在郡界处。”

他们最终跨过郡界进入了砀县,在那里找到一艘渡船,坐船来到了芒县。

吕雉坚定地指示众人向北前进,她的话中丝毫没有犹豫,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心生疑虑。从芒县向西南前进,短时间内没有其他县城,正适合流民藏身,但是吕雉却说要向北前进,这让众人心中一惊。芒县的北边是砀县。

“砀县和下邑之间没有其他县城,亭长就在那附近吧。”

吕泽是跟随父亲吕公从砀郡搬到泗水郡的,因此对砀郡十分熟悉。但是单父在下邑的北边,此人与吕家交恶,因此他并不想到那里去。

吕泽严厉地告诫审食其说:“只能走到下邑为止。”

审食其接受了吕泽的告诫,轻松地说:“我知道。亭长也一定明白的。”

如今天气转暖,众人只是默默赶路,身上就浮起了一层薄汗。一行人离开芒县后再次渡过睢水,向砀县前进。

但是,吕雉在途中停下了脚步。

大河对岸有一座山,山上有星星点点的斑痕,那应该是山上露出的岩石。吕雉眺望着远处的山峰。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审食其问道。

吕雉莞尔一笑,回答道:“夫君就在那座山里。”

听她这样说,跟随她的人都暗自怀疑。他们各自都想过刘邦会藏在什么地方,都认为亭长一定藏在有绿树掩映的地方。但是吕雉指向的山峰植被稀少,甚至可以说十分荒凉。

“那座山里看上去有狼的巢穴,刘季真的会在那种地方吗?”吕泽顾虑重重地说。

“他在那里。”吕雉目光坚定。

审食其马上对所有人说:“都去找找通向山里的路。”众人开始在沼泽边搜寻。不一会儿,审食其高声呼叫吕泽:“这里,就是这里。”

吕泽分开草丛,发出了一声惊叫。厚厚的草丛铺成一条道路。

审食其说:“这是渡河的近路。”事实也许正如他所言。到了冬天草就会全部枯萎,这条草铺出的道路也会消失。

吕雉带领众人走上了这条草铺成的道路,水没到了众人的脚踝处。穿过沼泽后就能看到树木丛生。树丛中看似荒无人烟,但是众人刚一踏入,树荫中就蹿出两个人,冲审食其问道:“你们来这座山里干什么?”

审食其立刻意识到娥姁夫人是正确的,他浑身一凛。吕雉在沛县就认准了这座山,这只能解释为她有千里眼,让人不得不承认这并非普通的奇事,而是吕雉身上确实有神秘之处。

瞭望台上插上了黄色的旗子。

世上也许真的有不可思议的巧合。

就在这天,刘邦从斜坡上走了下来。岩壁的半边笼罩在太阳的阴影中,刘邦靠在岩壁上眺望着沛县所在的东北方向,想着自己的妻儿如今境况如何。

一直以来,他都尽量不去思考妻儿的情况,偏偏就在今天,不知为何思念起沛县的家人。

“亭长,有客人。”

听到岩壁下方传来的微弱的声音,刘邦回过神来,看到了瞭望台上的黄色旗子,一边说着“我这就过去”,一边敏捷地走过洁白干燥的石头小路。他并没有在岩洞里散漫地生活,而是组织四十人的部下进行了两三次小规模狩猎。自古以来,狩猎就是军事训练的一种,对提高用兵能力很有效果。

在山里生活时能亲身体会到山里那独特的精气,这种精气能让人充满活力。曾经有得了难治之症的人在高山上修养一段时间就得以痊愈,刘邦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山拥有治愈的力量。事实上,刘邦在山里居住的这些日子里从来没有过抑郁之感。像今天这样仿佛内心蒙上一层阴影的日子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刘邦来到山脚下,看到瞭望台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包括警备的人在内,瞭望台上有十余人,远远看过去,有一个在刘邦眼中浑身散发着光芒的身影,那就是他的妻子吕雉。但是,不管怎么想,自己的妻子都不该出现在这里。沛县应该没有人知道刘邦的藏身之处才对。

“夫君——”

听到妻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刘邦的身体某处涌起一股甜蜜的兴奋感。

娥姁就在这里。

刘邦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一般不停地揉着眼睛,但那声音真的是妻子发出的,妻子和兄长吕泽、审食其等人千真万确地站在那里。

竟然会有这种事。

喜悦之情将刘邦包围,他向着妻子跑去,吕雉也向他跑来。

将妻子的身体拥入怀中,刘邦夸张地惊叹道:“你竟然能找到我。”

吕雉被丈夫抱在怀中,满脸喜色地说:“因为你所在之处有云气缭绕。”

真是不可思议。

吕泽和其他跟随吕雉的众人听了她的话,一起抬头向天空望去。但是空中完全没有云气的影子。

“真是遗憾,看来这并非我们这些寻常之辈能看到的东西啊。”审食其小声对吕泽说。

“今天要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刘邦的话传到了山里的部下耳中,到了傍晚,人们陆续来到了山腰处。他们听说远道而来的客人就是刘邦的妻子后无不惊讶万分,之前,他们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云气的事情。日落时分,樊哙从砀县归来,诧异地看着在山脚处举行宴会的众人,见吕泽坐在刘邦右边,吕雉坐在刘邦左边,只说了一声“竟然——”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吕雉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让魁梧的樊哙坐下,为他斟满酒,对他说:“我妹妹和伉儿都很好。”

“嫂子,你是从谁那里听说这个地方的?”

“没有人告诉我。”

樊哙一听,呛了一口酒。

“没有人告诉您,您就能找到这里……”

“没错。”

这时吕泽指着天空说:“是老天爷告诉我妹妹的。”说完放声大笑。

审食其走到樊哙身边对他说道:“这不是开玩笑,都是真的。我们只是遵从娥姁夫人的指示就找到了这里。亭长和娥姁夫人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我想他们一定都肩负着上天赋予的使命。我们必须要赌上性命去守护他们二人。”

当天夜里,吕雉在刘邦怀中度过,那一定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第二天,吕雉在刘邦之前醒来。她走出岩洞,坐在平坦的岩石上眺望着日出前的风景。沼泽还是一片青黑色,而半山腰以上的岩石已经褪去了黑夜的颜色,散发出青白色的光芒,真是一幅独特的山中美景。

人如果不向上攀登,就不能尽早沐浴在阳光之下。

也许如今我和夫君已经渡过了沼泽,但是依然置身于山脚下的黑暗中。吕雉这样想着,但并不感到焦躁。她沉浸在大山的宁静之中心情舒畅。不久,下方升起了袅袅炊烟。

这炊烟并非云气,所有人都能看到。吕雉心想:这么长时间以来,来往于芒县和砀县的人们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里的炊烟。也许从山下的道路上看不到这里的炊烟吧。

太阳开始升起。

吕雉跪在岩石上祈祷:“希望夫君能尽快回到沛县。”

就在吕雉祈祷结束之后,刘邦从岩洞中走了出来。他突然开口说:“你身上仿佛散发着光芒。果然,你也将成为贵人。”说完便抱住了吕雉的双肩。吕雉的眼中流下了泪水。周围屡屡出现祥瑞,但这种悲惨的生活究竟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夫君你真是太可怜了。”

“是这样吗?逃进这座山里的人都有着比我更悲惨的遭遇。为了拯救他们,我必须做出改朝换代的壮举。可我真的能做如此狂妄之事吗?”

“一定可以的。”吕雉断言。

“是吗?既然你说得如此坚决,那么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刘邦也沐浴在晨光之中。沼泽周围终于被阳光染成了绿色。

这天,吕雉和吕泽等人下山踏上了归途。刘邦将众人送到山脚下,让樊哙跟随他们一起离开。一方面是为了让他保护吕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探察民情。

如今,郡县的官吏见到平民的队伍一定会上前盘查。从这一点上来说,吕雉一行这次往返的旅程也是十分危险的,好在他们最终顺利回到了沛县,可以说是因为吕雉有好运相护吧。

跟随吕泽的友人将这段旅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感动和惊叹。他们一回到家就忍不住事无巨细地跟家人讲述了一路上发生的事情,边讲边感慨。

“你所在之处有云气缭绕。”

不久后,吕雉对刘邦说的这句神秘的话在沛县悄悄地传开。同时被传开的还不止于此。

泗水亭长好像在泗水郡和砀郡的边境附近。

这个流言也在沛县传开。到了现在,沛县的人们已经得知了沛县和丰邑的壮丁中途逃走的事实和刘邦当时采取的行动,开始有人将刘邦看作英雄。县里无所事事的少年们本来就对官府心怀不满,他们在暗地里指责县里的高级官员:“明明应该把那些在途中逃走的人抓起来好好调查一番才对,县里的官老爷们究竟在干什么啊。”但是如果大张旗鼓地指责官员,就会为自身招来灾祸,因此这些少年只是不断地在两三人秘密集会时发发牢骚。不过,因为他们已经大致猜到了刘邦的藏身之处,于是开始有人商量着要投奔亭长,实际上,带着少量食物离开沛县的少年确实在增加。这些少年净是些被县里的人们瞧不起,整天无所事事、心怀不满的人。如果投奔王陵那样的地方豪族,虽然可以吃饱饭,却会被束缚。不想受到约束的少年并不在少数。

樊哙在沛县停留了大约半月,五月,他回到了山泽中,发现山里的人数又增加了十余人。于是他问刘邦:“我想如今沛县县令也已经知道您在这里了。关于今后的事,您做何打算呢?”

郡县如果知道了在芒县和砀县之间的山泽中隐居着五十多名流民,不知何时就会派捕吏前来袭击这里。这正是樊哙担心的地方。

但刘邦依然豁达,只是说:“郡县有所行动之前一定会有人来报信。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他完全没有表现出要转移阵地的意思,让樊哙接着汇报山下的情况。

“皇帝的游幸结束,似乎已经回到了咸阳。”

能了解到中央政府情况的是泗水郡府的高级官员周苛。樊哙往返于沛县的途中一定见到了周苛。

“听说皇帝一回到咸阳,就将自己的兄长,秦朝的公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除掉了。不过这只是传闻而已。”

“不,应该是真的。”

因为当今圣上是秦始皇最小的儿子,秦朝所有公子都是他的兄长。虽然不知道秦始皇有几个儿子,不过应该至少有十人。皇帝如果觉得他们威胁到了自己的皇位,就会想除掉他们,现在的皇帝性格谨慎,应该能做出这样的事。

“另外,皇帝又开始建造阿房宫了。”

“呸。”刘邦吐了口口水。

阿房是地名。第一个想在那里修建宫城的是秦惠文王。秦惠文王的儿子是庄襄王,秦始皇嬴政是庄襄王之子。

秦始皇计划修建阿房宫,于是绘制了宫城的扩大图,打算在这座规模空前绝后的宫殿和骊山之间打通一条八十余里的阁道,或者应该说是复道。这是一条二层的走廊,秦始皇没能在驾崩前完成这项工程,因此他的儿子秦二世打算重新启动这项工程。

“这会让民怨更加沸腾啊。”

刘邦并不在意建筑的壮美。

进入六月,进入山泽的人数突然增加,这些人几乎都是来自沛县的年轻人。

“亭长的部下已经超过八十个人了,虽说这是好事,但是食物够不够吃啊。”樊哙担心此事,于是前去询问管理食物的王吸。

“虽然有砀县的人们支援,但是看上去撑不过今年冬天。”

王吸回答得很诚实。新来的人并没有带来太多食物,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回去取。樊哙没有办法,只能将食物在今年的暮秋就会耗尽一事报告给刘邦。

“是吗……”刘邦喃喃自语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天空说:“难道我们就要像伯夷和叔齐那样在山中饿死了吗?”

樊哙感到刘邦并没有向任何人寻求答案,而是在向上天发问。恐怕刘邦到死都不会离开这座山了吧。如果刘邦死在了山里,跟随他的人就会四散奔逃,流浪到其他地方,这里会变得空无一人吧。而樊哙也只能回到沛县。

三个月后,我们就要落到如此境地了。

樊哙不由得在心中呐喊。如果只有他和刘邦两个人,就可以继续流亡的生活,恐怕也不会落到饿死的境地。但正是因为有跟随自己的人,刘邦才不得不停下脚步。一群没有生产能力的人一旦停下脚步,会遭到怎样的下场呢?在山泽中的鸟兽都被捕猎殆尽后,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对于刘邦来说,这一年的六月到七月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了。

当刘邦感受到初秋的风时,只是自嘲地说:“这座山里既没有蕨菜也没有薇菜啊。”

这样下去只会自取灭亡。

樊哙想着,下山前往泗水郡的相县,找到了现在最能靠得住的周苛,向他求救:“你能不能弄些食物给我们?”

周苛面露难色,苦涩地说:“不好办啊。我也劝过朋友帮忙,但是他们一听说要将食物运过郡界,就都退缩了。”

其实,受到食物不足的困扰的不只有隐居在山中的刘邦集团。泗水郡和砀郡也接到了中央政府向都城运送食物的命令,如今都有些供不应求。民间当然已经没有了余粮。

“这样啊……”樊哙双手抱在胸前,绝望地想着:穷途末路了啊。

突然,大雨倾盆,两人的声音被激烈的雨声盖过。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下越大。

周苛抬头看了看说:“屋顶似乎要漏雨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屋外查看了一番,满面愁容地说:“也许睢水就要泛滥了。”

可以说正是这场大雨让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这天,相县东南方的大泽乡聚集了九百人,这些人都是被称为闾左的贫苦人民。闾左,又称里门以左,那里聚集着贫寒的人家。这些贫苦的人民是被强征到北方去做守备兵的,现在他们要向更北方的渔阳前进。

带领这群人的有两个人,一人名叫陈胜,另一人名叫吴广。陈胜是颍川郡阳城县生人,吴广则出身陈郡的阳夏县。颍川郡与陈郡相邻,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两人关系很好。陈胜并非出身名门,不需要继承家业,小小年纪就离开了老家,受人雇用当上了农民。

陈胜受人雇用时,曾经发生过一件逸闻。因为这件逸闻传播太广,可以说已经不仅仅是逸闻的程度了。

有一天,陈胜停下了手中的农活,登上一座小小的山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见他的雇主也登上了这座小山丘,因为这名雇主一直待他不薄,陈胜便回过头对他说:“如果我以后飞黄腾达了,一定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他的雇主突然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话,笑着奚落他:“你现在可是被我雇用的农民,你要怎样飞黄腾达呢?”他只是将陈胜的豪言壮语当成可悲的笑话,怜悯地说着。

陈胜听了他的回答,长叹一口气说:“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燕是燕子,雀为麻雀。鸿是鹏鸟,鹄为天鹅。另一方面,鸿鹄也可以作为形容词,用来形容宏大的东西。也就是说陈胜这番豪言壮语的意思是,像燕子和麻雀这样弱小的鸟儿,不会理解鸿鹄这等大鸟的志向。

在这里说些题外话。陈胜在这番话中用大鸟做了比喻,却没有提到至尊的凤凰和龙。这是为什么呢?陈胜出生的颍川郡有很多家族是从夏王朝延续至今的,后世的司马迁也曾说过:颍川,夏人之居也。因此这个地区充斥着夏朝的传说。也许在夏朝的创始者禹王和他的父亲鲧身上有关于大鸟的传说吧。

这件事姑且不谈,陈胜吴广要将九百人千里迢迢地送到北方的渔阳,却在大泽乡遭遇了大雨,大家都为之愕然。因为不止流经大泽乡以北的睢水泛滥,连支流的小河也发了洪水,睢水南岸的道路全部被水淹没,交通被阻断了。

这样一来,自然没办法继续向北前进了。

陈胜和吴广皱紧了眉头叹息道:“这可糟糕了。”

天亮之后,下了一晚上的暴雨终于停了,但是城内满是积水。樊哙从周苛家走出,看着满是雨水的街道皱起了眉头。

虽说有城墙保护城中的居民不被睢水的泛滥所害,但是城里的水无法排出,有些路上积水一直没到了小腿处。只有市场的地面铺着砖瓦,其他路面都被水和成了泥。不过,对樊哙来说万幸的是,相县位于睢水的北岸,如果在睢水南岸,那他就会和陈胜等人一样被困数日无法动弹了。

樊哙避开浸水和被垮塌悬崖堵住的道路,绕了不少路之后终于回到了山里。王吸立刻来到他身边问:“情况如何?”王吸的直觉也很准,见樊哙不在山里,马上明白他去了什么地方。

“不行啊。食物都送到中央去了,哪里都没有余粮。”

“是吗?”王吸垂头丧气地说。对王吸来说,能在山里生活是最快乐的事情,但这样的生活只能再持续两个多月了。

“真不想离开亭长……”

“亭长说了,他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饿死。”

“啊?真的吗?”王吸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他焦急地说,“亭长一定不能死在这里。只要在食物耗尽之前离开这里,再去寻找别的天府之国就好了。”而能够让刘邦改变主意的只有樊哙。

“我想对于亭长来说,天府之国就只有这里,再无他处。没想到他这么固执。”

樊哙说完,在山里巡视了一番,看了看昨晚的大雨造成了多少伤害。山里没有发生崩塌,虽然有房子被冲走,但所幸没有出现死者。

看来是这座山在保护着亭长。

难道亭长是为了报答大山的庇护才决定独自死在这里的吗?

五天后,刘邦将樊哙叫去。他坐在岩石上向东南方向眺望,拍了拍岩石让樊哙坐在他旁边。等樊哙坐下后,他说:“你知道战云吗?”

“战云是指战争就要爆发的迹象吧,并不是说真的有云在空中涌现。”

“呵呵,”刘邦哂笑一声,指着东南方,“但是,真的有云涌起啊,红黑色的云。那边有鲜血遍地,血水被风卷起升上了天空。”

“那就是战云吗?”

“也许吧,”刘邦吩咐樊哙,“你到沛县去。小心起见,这次不要从南边的相县走,而是走北路,通过下邑和彭城。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避开南边。”

“您让我去沛县做什么呢?”

“去保护你和我的妻儿,还有吕公一家。沛县的形势一定会严重恶化。”

“这也是您的直觉吗?”

“我不是说了吗,战云啊,战云。砀郡和泗水郡很快就会被那片诡异的云彩笼罩。”

樊哙并没有违抗刘邦的命令。他整理好行装,去王吸那里领取足够支撑数天的粮食。王吸突然缩了缩脖子对他说:“樊哙大人,你看到那片可怕的云彩了吗?”

嗯?这家伙也能看到吗?

樊哙有些吃惊,应道:“那个是战云。”

“啊,是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战云。一定是东南方发生了大规模的叛乱吧。”

“我要在那片战云笼罩泗水郡上空之前回到沛县。”樊哙说着向王吸伸出了手。

初秋的天空一片澄明,樊哙下山后抬头看了看天空,苦笑着嘟囔道:“只有我看不到战云吗?”说完,侧了侧头继续向砀县走去。

就在这时,一支两千人左右的叛军正从蕲县出发向西北方向前进,逐渐靠近铚县。率领这支叛军的正是陈胜和吴广。

因为前日的大雨阻断了道路,这九百人被困在大泽乡无法动弹,不安和恐惧在人群中蔓延。三天后,当他们发现依然没有办法越过睢水时,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有两三个人觉得就这样惴惴不安地等待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于是他们来到陈胜身边向他询问道:“如果不能按时到达渔阳,结果会怎么样?”

陈胜毫不犹豫地回答:“按照秦朝律法,大家都会被斩首。”

那两三个人一听此话,险些吓得失去了意识。不过,其中一人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如果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出发,是不是还来得及呢?”

陈胜看着他冷冷地说:“你觉得只有此地下了那场大雨吗?”可以想见,就算越过睢水,也有不少道路因为那场大雨而无法通过,无论怎么赶也没办法按时到达了。

“屯长……”那两三个人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陈胜见此情景,缓缓地蹲在他们面前,语气柔和地说:“大家都不是自愿想当戍边的士兵,离开故乡的。即使如此,依然抱着想要到达边境的心情努力寻找道路。但是秦朝的律法并不会体谅我们遭遇到了大雨,也不会体谅我们为寻找道路而做的努力和驻守边关为国效力的心情。只要不能按时到达渔阳,你们和我们都会被杀。难道我们明知如此,还要继续向北前进吗?”

正因为陈胜是穷苦出身,因此很善于笼络人心,而且能说会道。

接着,他用威胁的口吻说:“你们现在很想逃跑吧。但是,你们以为只要逃跑就能捡回一条命吗?虽然我是你们的领路人,但是在我之上还有两名将尉监督官,如果逃跑,就会被他们杀掉。”那两三人听了他的话,沉默不语。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我们该怎么办呢?既然明白这样下去终有一死,就应该想办法寻找别的出路。”

其实,陈胜已经和吴广谈过,决定了既然终有一死,不如就此举兵,达成建国大计后再英勇赴死。正是因为二人胸有鸿鹄之志,才会产生这样大胆的想法。

他们二人所谓的大计正是指“复兴楚国”。陈胜出身的颍川郡,在秦统一天下前是韩国的领地。而吴广是陈郡人,陈郡曾经是楚国的一部分。这样看来,也许是吴广提出了打着复兴楚国的旗号就能号召众人的想法。那些楚国故地上的人民依然对秦朝愤懑不满。直到现在,依然有不少人会感叹“怀王可怜”。

怀王,是百余年前楚国的国王。

秦昭襄王向怀王去信邀请他在武关相会,怀王不顾重臣们阻拦,执意前往武关。但是这次会见是秦国设下的陷阱,怀王刚一进入武关,就被关进了要塞。秦兵将被幽禁的怀王押送回秦国都城,怀王从此成为人质。不仅如此,秦朝还就此敲诈楚国:“要是想让国王平安归来,就得割让领土。”楚国上下都对秦国的卑劣之举愤怒不已。之后,秦国并未放怀王归国,而是让他客死他乡。从那以后,楚国人再也不信任秦国,两国积怨更深。

如果能将这股怨恨聚集起来,就会成为巨大的力量。

陈胜和吴广利用这一点,巧妙地说服了那些深陷在不安和恐惧中的人们,把大家团结在一起,故意激怒将尉,奋起反抗,砍下了两名将尉的首级。

陈胜吴广的起义就从这里开始。

毫无疑问,之前在各地都发生过同样的叛乱,但这次与之前不同的是,起义的人们在杀死中央官吏后并没有逃散,毕竟这是一支九百人的队伍,只要能拿到武器团结在一起,在郡县的官兵面前都不用退缩。率领着这九百名手下的陈胜和吴广打起了“大楚”的国号。这支九百人的队伍组成了一个没有领土只有人民的国家。

“领土只要在今后争取就可以,同时你们也会名扬天下。”陈胜向众人宣告,并且自封为将军,封吴广为都尉。都尉是上级武官,在这里则是指副将。总之,一支拥有武器,抱着建国理想的队伍成立了。这支区区九百人的队伍准备反抗大秦帝国。如果秦始皇在世,这次叛乱也许一个月内就会被镇压下去。但是,秦二世的暴政帮了他们。

“首先,我们要击溃这里。”陈胜所指的是近在眼前的大泽乡。只能说住在这里的人不幸,突然间被九百人袭击,财产、食物、家畜全部被夺走。

陈胜宣称“大楚就此建国”后,迅速率兵向西进发,突袭了蕲县。毫无防备的蕲县被轻易攻陷。

“继续前进。”陈胜并未让军队修整,而是直接前往铚县。攻下大泽乡和蕲县后,陈胜的军队已经扩大到最初的两倍。在蕲县以北睢水以南的符篱,一个名叫葛婴的人前来迎接陈胜。

此人可用。

陈胜如此判断,让他带兵平定了与自己进军方向相反的地区。

从上方俯瞰陈胜军的动向,主力部队以泗水郡的大泽乡为起点,从睢水南岸不断向西前进。西方是与泗水郡西边相邻的陈郡,反叛军的目标正是陈郡的郡府陈县。之前曾经说过,陈县曾是旧时楚国的首都,只有在攻下陈县之后,陈胜所打的国号大楚才能具有现实的意义。

此事暂且不提。樊哙此时并不知道陈胜吴广举兵和攻城略地之事,他从睢水北岸向东前行,在到达彭城之前,都不知道南边发生了满是血腥味的动乱。彭城的县令并不知道这场叛乱的真实情况,只是听说睢水南岸有一大群盗贼猖獗,因此没有立刻关闭城门。多亏如此,樊哙才没有被关在城内,得以向沛县进发。只是,沛县以南的留县已经关上了城门,樊哙只能露宿荒郊。

留县也太害怕盗贼了吧。

樊哙在心中嘲笑道。第二天,他就到达了沛县的泗水亭。亭内的任敖一见到他就表情严肃地问:“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亭长让我从北边绕过来,所以我就从下邑经过彭城回来了。”

“你没有走相县吗?”

“我并没有靠近睢水,莫非你是想说盗贼团伙的事情?”樊哙微微笑道。

“盗贼团伙?你在说什么胡话啊。已经发生叛乱了。我们郡中的铚县已经被攻陷,听说贼军正通过相县的对岸向着砀郡的酂县去了。兵力有五六千人。”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就连樊哙也变了脸色。他曾经去过酂县,酂县地处芒县以西。叛军如果要通过那里,就有可能踏进刘邦所在的山泽中。

“现在也说不清贼军到底会不会来这里,泗水亭今天就要关闭。你快来帮我收拾东西。”

任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樊哙也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住在山泽中的人同样心神不宁。

“铚县被贼军攻陷了。”

流言的速度快过千里马,这话着实不错。就连刘邦所在的山泽中都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竟然攻陷了一个县。

在战争时期,一个县就相当于一座城。一般情况下,就算再寒酸的城,攻下来至少也需要十日有余。但是流言却说铚县在一天之内就被攻陷了。

刘邦身边的人们冷笑着讨论:“铚县也未免太没有防备了吧,竟然被一群盗贼攻陷了。”他们此时依然以为陈胜吴广的军队只是一群盗贼。

两天后,砀县人陈濞和同伴一起匆忙进入山泽中。砀县的城门已经关闭,他们是趁着夜色翻过城墙跑出来的。他们连夜赶路,就是为了尽快向刘邦汇报真实情况。

“看你们的表情,外面出了大事啊。”

刘邦将陈濞等人请进岩洞内。

“看来贼军还没有来到此处,我们暂且可以安心了。”陈濞放下了悬着的心说道。

“那不过是盗贼团伙而已吧。”刘邦故意这样试探。

“不,不是这样。”说话人是和陈濞一起来的魏选。

“他们确实像盗贼一样一路烧杀抢掠,实际上是一群闾左,本来要渡过睢水去北边驻守边关。因为前日的大雨,他们没办法渡过睢水,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起兵叛乱。他们为了建立大楚国,攻陷了一个又一个县城,并且把一部分士兵留在了酂县。这群贼军也包围了芒县,但因为芒县以北就是睢水,贼军才放弃了包围向西移动。他们的兵力多半已经过万。”

“一万人以上的兵力……”

就连刘邦也一时难以置信。

过去(春秋时代),鲁国有一个名叫盗跖的大盗,就连他的手下也只有数千人,从来没有超过一万。但是大泽乡起义的叛军集团不到十日就集结了一万余人,而且人数依然在持续增加。这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这支起义军打着大楚旗号,他们的首领是什么样的人?”刘邦问。

“首领似乎名叫陈胜。我并不清楚此人出身何处,只听说是颍川郡或陈郡的人。”陈濞回答道。此人与他同姓,他自然格外关心。

“老实说,我内心也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加入陈胜军。”魏选说。他们本来就曾经秘密结成了一个反叛集团。因此想要投奔有着同样政治色彩的陈胜军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要三思啊。”刘邦告诫他们不得轻率行事。

“不只有你们对秦朝的统治心怀不满。确实也有不少人为了发泄这种不满而加入了陈胜的军队。但是,你们是为了拯救弱者而集合起来的吧。我虽然讨厌儒学,但是儒家的学者经常将恻隐之心挂在嘴边。无论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人,看到马上要坠入井中的孩子都会出手相救。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恻隐之心。这种心情与侠义之心如出一辙。虽说陈胜的对手是万恶的秦朝政府,但是他们的理念中有没有恻隐之心和侠义之心,还需要好好确认一番后再行动。”

“您所言极是,”陈濞深有所感,大声问刘邦,“您不打算揭竿而起吗?”

刘邦毫不迟疑地答道:“一切遵从天命。我在没有听到上天的召唤之前是不会行动的。”刘邦内心竟对神明抱着虔诚的信仰,他相信只要没有神明的加护,就无法成就大事。他带着这份真诚的信仰等待着上天的启示。

陈濞等人回去后,刘邦问自己:

真的到了要翻天覆地的时刻吗?

他命令手下的几个人下山查看陈胜军的动向。

几天后,几名手下带着令人震惊的消息回到了山上。

陈胜军攻陷酂县后继续西进,大破谯县后进入陈郡,随后轻易地夺取了苦县,攻下了苦县西北方的柘县。

“陈胜军兵分两路向西前进,恐怕主力军队的目标是陈县吧。听说那支军队如今已有数万人,兵车六七百乘,战马千余骑。”

“竟有此事。”刘邦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震惊。

过去,诸侯国因有兵车千乘,因而被称为“千乘之国”。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一般都发生在地势平坦的中原地区,因此主要采取兵车战的方式。不过,当各国与少数民族战斗时,战场转移到了多山多沙丘的边陲地区,为了获胜就不得不充实步兵和骑兵的数量。因此,军队中兵车的数量锐减,与此同时,坐在兵车上的也不再是士兵,而变成了指挥官。如果按照每名指挥官手下有一百人左右的步兵来计算,那么兵车六七百乘就相当于拥有六七万名士兵。

之前只有一万余人,不过区区数日,已经增加到六七万人了啊……

简直像变魔术一样。各县都有无法养活自己的年轻人,另外,像刘邦这样的流民也不在少数,再加上还有旧时楚国的豪族。但是就算这些人全部归顺了陈胜,这种兵力增加的速度也非同寻常。

可以说,这是千万百姓在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残酷欺压下的反抗吧。

以前,外黄县县令张耳曾与食客们笑谈:“若是拼命堵住水源,反而会引发洪水酿成大祸。因此,无论修筑了多高的大坝,都不能忘记开闸放水,政治的要诀正在于此。不过,你们这群人中会出现治理国家的英才吗?”

刘邦想到此事,将山里的部下全都召集在一起。

那天风轻云淡。

阳光澄澈,洒在岩石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刘邦站在岩石上,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明亮得刺眼,众人都抬头看着他。

刘邦开口说:“如今山下一片混乱。”随后他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陈胜和他手下那支庞大军队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众人。“在陈胜军攻下的县城里,县令、县丞、县尉等高级官吏纷纷死的死逃的逃。还没有被攻占的郡县恐怕如今也是人人自危。所以,有冤屈的人,害怕遭受连坐而逃进这座山里的人,现在都可以回到家人身边去了,我建议你们尽快下山。下面的话是说给想要加入陈胜军的人听的。我不会采取行动,而且山里的食物到九月末就会耗尽。所以,如果有人想要加入陈胜军,我不会阻拦。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在众人开始喧哗之前,刘邦已经离开。众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一直讨论到夜里。

第二天,有二十来个人离开了山泽。

陈遬将饭菜送到岩洞里的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刘邦。

“你们这些丰邑的人不打算离开吗?”刘邦微笑着反问道。

“我和王吸、陈仓一样,会在亭长身边侍奉到最后一刻。”

“是吗。如果我在山里饿死了,还请你们将我的尸体带回去,不要带回丰邑,请带回我身在沛县的妻儿身边。”

“遵命。”

刘邦听出陈遬的回答并非敷衍,他确信直到九月末为止,此人都不会离开这座山。

“但是,我要到十月才会饿死吧。”

“是这样吗?”陈遬疑惑地说。

“是啊。已经有二十个人离开了。本来属于他们的食物能让我再多支撑几天,不是吗?”

“啊,确实是这样。”陈遬微微一笑。

和陈遬一样,丰邑出身的王吸、陈仓都不相信亭长真的会在山里饿死。

王吸说过:“亭长不会死的。他是赤帝之子,已经斩杀了白帝之子。而且,亭长夫人不是也说了吗?亭长的上方一直有云气缭绕。这样的奇人怎么会束手待毙,饿死在山里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陈胜军现在势如破竹,但他们还没有遇到秦的主力。现在加入陈胜军为时尚早。亭长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不采取行动的吧。”陈仓也很冷静。

饭后,刘邦召集这三人来到自己面前。

三人聚集在刘邦面前问:“您有何吩咐?”

“你们会在我身边留到最后一刻。我从你们脸上看到了这样的觉悟。但是,说不定在食物耗尽之前,上天就会向我下达指示。如果当真如此,我就必须在电光火石之间采取行动。所以,我命令你们去打探丰邑现在的情况,联系留在沛县的樊哙,之后回来向我汇报。你们三人要分头行动。”

“遵命。”

三人见刘邦的脸上充满了生气,便欣喜地出发了。

刘邦此时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他觉得自己的感官都变得敏锐了,似乎在等待着上天赐给他的某些启示。

三人出发后,他又吩咐手下的五六个人:“你们去探察一下陈胜军离开后各县的情况。”刘邦本来是想从留在相县的周苛那里询问些消息,但是他的手下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去周苛那里打探消息。

没想到三天后,周苛给刘邦寄来了书信。内容着实叫人一读三叹。

“陈县陷落。陈胜入城,将陈县作为大本营,正在召集有权有势的人物。也许陈胜几天后就会称王。”

陈胜本是一介草民,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成为王。回顾中国漫长的历史,这还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准确来说,陈胜和他的军队是按照以下的路线前进的。

陈胜将军队交给了符篱出身的葛婴,命他攻打蕲县以东。他自己与副将吴广一起向蕲县以西前进,拿下铚县后越过郡界进入砀郡,在酂县和谯县一番屠戮后继续向西侵入陈郡,攻陷了苦县和柘县。也许陈胜和吴广是兵分两路分别占领了这些县城的。总之,两人当初的目标就是占领陈郡的中心陈县,因此两人在陈县附近会合后,准备发动总攻。

一定会是一场激战吧。

陈胜和吴广做好了遭遇激烈反抗的准备后,继续向前推进。毕竟,陈县不只有县厅,也是统领全郡的郡府所在地。在两人看来,这里自然是兵多将广,有万全的防备。

没想到,迎接他们的只是一场轻而易举的战争。

郡府和县厅的长官都不在城内。那两人因畏惧叛军的兵力,甚至没有留下抵抗外敌的命令就偷偷逃走了。代替他们指挥士兵的是地位相当于副郡守的守丞。他登上望楼,放下豪言壮语:“贼军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不足为惧。”想要激励士兵奋战到底。但是,陈胜军击破瞭望楼下的大门,一拥而入,杀死了守丞。

陈胜高声笑着走进城中,继续扫荡了两三天后,又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慰劳军队。战争进行到现在,从大泽乡和陈胜吴广一起踏出叛乱的第一步的九百人几乎毫发无伤。陈胜听着他们的赞美之声,满心欢喜地说:“如今,各位已经名扬天下了。怎么样,我当初说得没错吧?”

第二天,陈胜召集了郡内的父老和豪族。

在秦朝的律法制度中,父老是一种缓冲阶级。他们由县乡的百姓推举出来,国家与各郡的法令如果不被父老认可,就不能用之于民。这就是说,县乡拥有很高的自治权。因此县乡的行政长官也很忌惮父老。

陈胜向他召集来的父老和豪族寻求意见。他做出遵从众人意见的姿态,是为了避免与郡内有权有势的人为敌。

聚集在这里的父老和豪族也只是一味赞美着陈胜的功绩。

“将军亲赴战场,拿起武器,伐无道,诛暴秦,复兴楚国社稷。建如此大功,该当为王。”

无道、暴秦,指的都是秦的苛政。陈胜的叛乱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为了匡正秦朝苛政,在这些人眼中,陈胜是解救人民的正义化身。

王吗?

陈胜内心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秦朝只有皇帝,没有王。秦统一天下之前,秦国国主还只是一国之王,楚、齐、赵、燕、魏、韩等国的国主也都是一国之王。这些王国的前身是周朝的诸侯国,在周王的许可下建国。也就是说,这些国家的王没有一个是人民推选出来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推举陈胜是划时代的壮举。

“承蒙大家抬爱。”陈胜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王位,心想:登上至尊之位的人应该心存谦虚,等待上天的启示,但是我不顾上天的启示,在众人的推举下成为一国之王。虽然可以说我厚颜无耻,但也不能否认这是一个新的创举。

从此,陈胜成为陈王,改国号大楚为张楚。他的盟友吴广则成为假王。假王,即临时的王之意。这样一来,两人举兵不足一月,就已经双双登上了王位。

刘邦的手下在陈县探听消息时,见到城外人山人海,聚集的人多到无法全部进入城内,都惊讶不已:“大伙都已经那么兴奋了。”

他们在陈县停留到月底,又在附近的县城历访一番后,回到了刘邦身边。

刘邦看着众人兴奋的面孔说:“你们都被冲昏了头脑。今天先冷静一下,明天再向我汇报吧。”说完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他们向刘邦汇报了情况。

“陈胜终于称王了吗?”

“是。”

“称王啊……”

刘邦仿佛无法相信一般摇了摇头。虽然陈胜是被众人推上王位的,但是在刘邦眼中,陈胜不过是“自诩的王”而已。也许是他的想法太过时了吧,刘邦认为只有被天地众神嘉奖的人才能成为王。平定一方的人不过是霸者而已。

“陈王定都陈县,已经开始安抚四方。因为他的军队四处征讨,所以各处的县城都有县令、县丞被人民处刑。”

县城的人民如果想要响应陈胜军的号召,就会杀死上级官吏,开城迎接陈胜军。在这样的县城里,县令就只剩下两条路可以选择,或是仓皇逃走,或是无可奈何地臣服于陈胜军。因为秦军主力前来平定叛乱的脚步实在是太慢了,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在中央政府眼里,东南方郡县的形势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对了,亭长之前提到了张耳。”

“是吗?”

“我们听说张耳成了陈王派出的北伐军中的一名将领。”

“此事当真?”

刘邦喜形于色。自从被悬赏通缉,张耳就一直在逃。魏国灭亡后,他和好友陈余便离开外黄县,来到了与自己此前毫无交集的陈县,改名换姓当上了一里的监门。监门,即门卫。当悬赏金的消息传到陈县时,两人的名字在里内传开。“捉住或杀掉此人者有赏。”

两人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可以说是刎颈之交。刎颈之交的意思是两个人的关系亲密到了可以为对方刎颈而死的地步。除了深厚的友情外,两人选择不再继续逃跑,而是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做着监门,这种忍辱负重的精神也令人叫绝。他们是否还心存希望呢?

秦朝定将覆灭。

如果张耳和陈余心中有此想法,那他们着实有非凡的预见力。如果当真如此,当陈县成为叛乱的中心时,想必二人一定丝毫没有惊讶,而是想着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不疾不徐地去了陈胜面前吧。

另一方面,虽然不少有识之士和当地豪族都劝说陈胜登上王位,但张耳和陈余却认为此事不妥。陈胜的叛乱并非为了一己私欲,如此迅速地称王,岂非向天下人展示了陈胜有私心?另外,如果陈胜没有止步于陈县,而是率兵继续西进,号召旧时六国子民起义,则秦就不得不分散兵力,无法专心讨伐陈胜一人。之后,只要陈胜推翻秦朝,以咸阳为大本营号令天下,诸侯和万民自会遵从,自此帝业可成。

“现在,陈胜在陈县独自称王,天下会人心涣散。”

两人的意见十分正确,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方法。

如果陈胜一直向西前进,士气一定会越来越盛,秦朝无论派出怎样强大的军队,都不是陈胜军的对手。但是陈胜却执着于称王,在陈县停下了脚步,并且在此分兵平定四方。这可以说是自己削弱了自己的力量。

陈胜的敌人并非分布在四方,而是就在西方。

陈胜的战略眼光远远不及张耳和陈余。但是,陈胜并未听取二人的意见,坚持称王。张耳和陈余失望之余,请求前往平定河北,得到陈胜的首肯后,便出发前往旧赵国的领地。

刘邦之前一直没有张耳的消息,现在得知张耳还在世,心中充满勃勃生机。刘邦觉得自己从张耳的经历中学到了忍耐和强大的信念。他曾经听说过水滴石穿的故事,虽然人们通常认为要打碎坚硬的东西,自然要使用结实尖锐的武器,但是只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柔软的东西也能穿透更坚硬的东西。

刘邦不相信这世上有速成之事。

他今年已经四十八岁,却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成就,别人会嘲笑他一事无成吧。但是,有时候一事无成才是最宝贵的经验。换句话说,积累失败的经验有时也能超过积累成功的经验所能达到的上限。

贤者不如愚者。

可以说,刘邦隐居在山泽中就是在保持愚者的状态。总有一天,此时看似愚钝的经历会派上用场。

王吸在丰邑探察了一番,和樊哙碰头后回到了山里。

“丰邑以雍齿为中心加强了防备。与丰邑相比,沛县情势摇摆不定,没有人站出来统领大局。王陵等豪族都不动声色,县里充满了不安和诡异的气氛。”

不少豪族认为如果出手帮助县令,弄不好会给自己招来灾祸。雍齿能够率先挺身而出保护丰邑的人民,着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王吸,马上就要到八月中旬了。这里的食物只能撑到十月上旬。在食物耗尽之后,我会怎么样呢?”

王吸听了刘邦的话,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您会成为云上之人。时机一到,云彩之上就会垂下梯子。亭长爬上那架梯子时,请一定带上我们。”

刘邦莞尔一笑。

从那天开始,刘邦便一言不发。山中的人们都不知道刘邦每天在做些什么。八月末,樊哙带着陈仓、陈遬等人来到山中。

“亭长,现在正是举兵之时。”

刘邦听到樊哙精力充沛的声音后,看着王吸笑道:“梯子从云上垂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