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如燎原之火迅速扩散。
泗水郡、陈郡、砀郡已经置身于激烈的战火之中。
连日来,三郡中的各县都血流成河,风中弥漫着血腥味。
沛县位于泗水郡最北边,风从南边吹来,县令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恶心得想要吐出来。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害怕得夜不能眠,食不下咽。
百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追随陈王的军队揭竿而起。只要自己先投奔陈王的军队,就可以阻止这件可怕的事发生,但是如果今后秦军平定了叛乱,加入陈王军队的县令们都会被处以死刑。
“我该怎么做啊?”苦恼良久后,县令征求了属吏中最重要的萧何和曹参的意见。
“此事难办。”如今县内县外一片混乱,二人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就算您想要背叛秦,在沛县征兵,百姓也会怀疑您是打算为秦征集援军。这样一来,您就失去了控制百姓的能力。然后……”萧何停了下来。
“然后如何?”县令焦急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萧何苦笑着,轻轻低下了头说:“我能想到的只是万般无奈之策,也许曹参有什么良策。”
县令点了点头,催促曹参:“你有什么计策尽管说。”
萧何与曹参在各个方面都是完全相反的。思想方面,曹参信奉老庄思想,而萧何的思想则根植于儒家。处事方面,曹参谨慎保守,而萧何积极向前。
曹参一开口就说出了悲观的看法:“只有秦军主力才能镇压住这场大叛乱。但是直到八月下旬都没有听到秦军出击的消息。另一方面,郡内诸县不断有百姓造反,诛杀当地县令。沛县百姓的叛乱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不光是您,我们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问你有什么计策呀。”县令的声音尖利得刺耳。
“战火已经快要吞没整个县城了,您现在才想着从大河中引水灭火吗?怎么可能会有计策。县令是县里的父母官。请您想一想要怎么保护沛县百姓吧。请立刻将尽可能多的百姓召集到县厅前,询问他们的想法,听从民意采取行动。您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想办法一个人逃亡了。”
曹参委婉地讽刺了县令明哲保身的想法。在曹参看来,所谓的计策不过是小花招而已,根本无法改善沛县的情况。比起思考计策,抱着舍生取义的觉悟敞开胸襟直面百姓,或许还有一条生路。这就是曹参想对县令说的话。
县令心头火起,撇了撇嘴,皱起了眉头。
这些日子以来,县令一直想要逃跑。可是一旦逃跑,就要放弃县令的官职,沦落成平民。而且即使想要逃跑,也没有落脚之地。就算逃到咸阳,恐怕也只会被皇帝杀掉吧。
县令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转向萧何,用微弱的声音说:“说说你的万般无奈之策吧。”
萧何轻轻点了点头:“我的计策并不如刚才曹参所言高明。但是,如果您真的想听,我就斗胆一提。”
“嗯。”县令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萧何接着说:“民众不一定总是正确的。如果他们的判断出现了错误,县令就必须去纠正他们。仅仅在两个月前,还可以依靠律法的力量纠正错误的意见。但是现在律法已经失效,只有武力才能控制住民众。县令如果掌握着自己的私人军队,还可以用其控制民众。但是朝廷并不允许县令保有私人军队。因此,我建议您将外部势力引入县中为己所用。”
“外部势力……”县令没有意识到萧何话中的含义。因此萧何特意语气强硬地向他挑明:“就是刘季啊。”
“原来如此。”县令终于明白了萧何的计策。
“您知道刘季如今正率领近百名部下住在郡界一事吧?刘季本无罪过,却无法回到沛县。您只要赦免刘季让他回到沛县,就可以利用他的力量镇压民众了。沛县中有很多年轻人敬仰着刘季,他们若得知刘季回到了沛县,一定会投入他的麾下,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将刘季当成挡箭牌,借此逃过一劫。”
曹参听着萧何的话,始终不置可否。
“不错,不错,”县令对将刘季当成挡箭牌的建议十分满意,沉思片刻后决定,“就这样做,马上派出使者通知刘季。”
县令真是个轻率之人。
萧何在内心苦笑着,再次对县令进言:“如果派您的人去通知,刘季会怀疑这是个陷阱,恐怕不会采取行动。樊哙是刘季最信任的人,他如今正在沛县,您应该将他召来,把您的想法告诉他,让他将书信和赦免状一起带给刘季。若是不派樊哙为使者,刘季一定不会采取行动。”
县令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但是他看了看萧何,大概又想到这是唯一的方法,便说道:“好吧,明天将樊哙带到我面前来。”
刚一走出县厅,曹参就奚落萧何:“真是一出妙计,让刘季得以被赦免。”
“我不过是想让县令悔过谢罪罢了。现在就算拿到了皇帝给的赦免状,不久之后也没什么用处了。恐怕只有真正有实力的人才能活下来吧。”
“你是指刘季吗?”曹参不屑地笑了一声。在他看来,那个亭长只会说大话,怎么会有真正的实力。
“不,我并非此意。形势越严峻,越能看出人的能力高下。现在,如果你我二人中无人能取下县令的首级,就无法镇压住沛县的人民。曹参,由你来杀了县令,统率沛县的人民吧。”
萧何说完,曹参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之意:“我绝对不干。如果我取下了县令的首级,等叛乱平息后,我和妻儿都要受车裂之刑。”
“哈哈,有你这种想法的人,一定没有冲破乱世的力量。”
“正是如此。在叛乱平息之前,我想找个地方躲着静观形势的变化。”曹参毫不掩饰,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吧。
“但是你现在没办法逃走,所以只能牺牲刘季了。如果县令能顺利地利用刘季,那么只牺牲他一个人,就能躲过这场风暴。为了挺过这一时的狂风,只能这么做了。”
曹参盯着萧何:“你真是狡猾,想把刘季和县令当成屏障吗?我会躲到狂风吹不到的地方去,你却不打算逃走,而是竖起屏障抵御狂风。你要小心,这样处心积虑是会受重伤的。”
这件事清楚地表现出两人不同的处事方式。
和曹参分别后,萧何凄凉地笑着想,我很狡猾吗?为了让刘季洗雪冤屈重回沛县,这是唯一的办法,现在是唯一的时机。自从萧何得知失踪的刘邦就在泗水郡和砀郡的边境附近后,就一直想让刘邦重回沛县。同时,他仿佛在心里听到了刘邦的声音:“只有你能让我重回沛县。”从那时起他一直在寻找机会。
“抱歉,让你等到现在。”萧何边在内心对刘邦道歉,边敲响了樊哙家的大门。樊哙立刻打开门,见是萧何,说了句“怎么是你”,目露凶光。萧何没有在意他眼中的戒备,径直走进房中坐下,对樊哙说:“我可能做了件会让你怨恨的事。”
樊哙咬牙切齿,口气强硬地说:“就是你让亭长带领壮丁前往骊山的吧。而且还在壮丁里混进了不少品行恶劣的人。如果你早就知道会有人在中途逃跑的话,那么让亭长背上罪名,陷入如此困境的就是你。”
“名单并不是我定的。不过,我看了名单后预感会出危险,就把你和周绁的名字加上去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为什么不逮捕逃走的壮丁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我并非法官。”
“这都是托词。你也许足够聪明,但是薄情寡义。”
樊哙冷冷地看着萧何,像是要赶他离开。
“我有个请求。”
“我不打算听你的请求。”樊哙置之不理。
“我是想请求刘季,你替我传个信。县令明天早上会发出刘季的赦免状,你将它带给刘季,然后和他一起回沛县来。只有刘季才能拯救沛县的人民。”
樊哙牢牢地盯着萧何:“你又想让亭长背上罪名?”
“并非如此,”萧何激烈地反驳道,“刘季不光没有怪罪在中途逃走的壮丁们,还为了不让留下的人背上罪名,采取了现在的举措。这是别人无法做到的壮举。只通过这一件事,我就知道我远不及他。如今沛县人心惶惶,再过不久,陈胜军就会攻进来。恐怕叛军一到,沛县的百姓就会拿起武器攻击县厅,杀掉县令开城投敌。我担心的是在那之后,叛军即使得到了百姓的支持,说不定依然会进入沛县烧杀抢掠。百姓们见此情景,就会冲进县厅杀掉官吏,同时攻击帮助县令的地方豪族。而每个豪族都有数百人的私人军队,一定会为了自保而反击。这样一来,沛县必将血流成河。”
虽然这都是萧何的猜测,但是既然沛县没有能够聚集人心的英杰,事情就很有可能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境地。
“你也明白的吧。”萧何将现实的情况娓娓道来,试图安抚樊哙的激动之情。
“呃……”
樊哙紧紧地闭着嘴。
“无论是要反抗叛军,还是加入他们,最紧要的是将沛县的百姓团结起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刘季,因为他不拘小节,分得清大是大非。若非他那样的人才,是无法克服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难的。我会全力辅佐刘季。”
萧何深深地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他与曹参并称为沛县豪吏,但是当县厅的行政功能逐渐崩溃时,他却没有能力集合起下级官吏。应该有很多人在等待曹参的命令吧,但是萧何身边却几乎无人问津。
我无法用自己的德行去感召大家。
这就是能吏的悲哀。
只有当背后站着拥有绝对权威的人时,萧何的能力才会散发出光彩。如果拥有绝对权威的县令不被百姓承认,萧何的光芒也会迅速暗淡。
我马上就会被杀掉吧。
虽然萧何并没有苛待过百姓,但是在百姓眼中,萧何和县令是一条心。在这一点上,曹参与萧何不同,在县内陷入混乱之前,曹参已经带着家人和亲戚从容不迫地离开了。萧何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定会被沛县的百姓当成懦弱无耻之人,连同家人一起被追上杀掉。萧何只有将刘邦推到前台,自己躲在他身后才能逃过一劫。一旦刘邦死去,他也会死。萧何正是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才向樊哙低头请求的。
“你所言当真?”樊哙谨慎地问。
“事到如今,我把刘季骗来,将他关进监狱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你胆敢欺骗我和亭长,我一定会杀了你。”
萧何自嘲地笑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在被你杀掉之前就已经被沛县百姓杀掉了。”
樊哙凝视了萧何良久,回答道:“好吧,我去把亭长接回来。”随后,他去吕公和尹恢家里将此事告诉了他们,又派人去通知陈遬和陈仓。
第二天早上,萧何亲自来迎接樊哙。
“也许你很讨厌县令,但是今天,你要安静地听县令的话,尽快出发去找刘季。走着去已经来不及了,我准备了两辆马车。你坐着马车赶路吧。”
樊哙沉默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樊哙接受了县令的命令。
县令很不开心。
看着县令时,樊哙这样觉得。不过,他的心情可能比县令更差。直到看见了县厅前停着的两辆马车,他的表情才明亮了起来。因为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夫正是夏侯婴。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樊哙飞奔着跳上马车。
“还有其他人吗?”
“顺路去趟丰邑,接两个人。”樊哙的声音中充满了活力。
夏侯婴本是沛县的厩司御,擅长驾驭马匹,不光是在沛县,他的本事在泗水郡内恐怕都是首屈一指的。尽管如此,这些日子夏侯婴却一直屈居文书一职,今天终于重新驾上了马车,他浑身散发着活力。再加上这一趟是要去迎接被赦免的刘邦,他更是干劲十足。
两辆马车向西进发,来到了丰邑门前。
“那里站着三个人。”
有三个人站在门前等着马车的到来。
“奇怪,应该只有陈遬和陈仓两个人才对。”
夏侯婴立刻说道:“我知道了。那是卢绾,是亭长最亲密的朋友,此人不会有问题。”
啊,是他。
刘邦从丰邑出发去骊山时,他曾经前来送别。樊哙还记着他的样貌。
夏侯婴将马车停在三人面前,下车走到卢绾面前问他:“很久以前我曾经与您有一面之缘。我们此行是去迎接亭长,您是来送行的吗?”
卢绾向夏侯婴行了一礼:“不,我也想去迎接亭长,因此在这里等待。可以让我随你们一同前往吗?”
夏侯婴哈哈一笑,回答道:“县令派出的使者是樊哙不是我,只有他能够选择随行者。”卢绾听过后急忙向樊哙行了一礼。
樊哙咧了咧嘴,为难地说:“虽然我们现在从丰邑经过,但是接到亭长后就要直接回沛县。如果那时陈王的军队包围了沛县,就要马上开始战斗。你如果要去迎接亭长,就意味着要离开家人奔赴战场。”
将性格温良的卢绾卷入战争之中是件好事吗?刘邦会感到高兴吗?
正因为樊哙与外表不同,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所以此时没有爽快地答应卢绾的请求。于是,陈遬走到樊哙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卢绾大人曾经对我多有关照。他外表温良,其实是个很有胆量的人物。”
樊哙轻叹一声,对卢绾说:“那就请您一起来帮助亭长吧,请上马车。”樊哙自己先跳上马车,伸手将卢绾拉了上来。
丰邑的三人分别坐上两辆马车后再次出发。樊哙很在意身后那辆马车的车夫,便问夏侯婴:“那是哪位?”
“他是县令派来监视我们的人。不过你不用担心,萧何绝对不会选择讨厌亭长的人来监视我们的。他的亲戚中有一个人就是跟随亭长离开沛县的壮丁,也就是说他很感谢亭长的恩情。”
“这样就好。”樊哙放下心来。刘邦暗中做过的善行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众人来到了砀县。
夏侯婴代替樊哙对众人说:“我们不知道叛军什么时候会出现,遇到叛军时因为要全速逃跑,大家有可能会跑散。只要记住,目标是砀县和芒县之间的山泽。”
一行人前进到下邑附近时看到远处有不少人影,因此两辆马车改变了前进的路线。如果按照现在的路线继续南下就能到达砀县,但是砀县的城门一定已经关闭了。
樊哙远远地看着城墙说:“砀县县令忠于皇帝,至死都在与陈王的军队战斗。但是他杀死了太多的百姓,也许已经被暗杀了吧。”
夏侯婴兴致盎然地问:“这里离亭长所在的山泽很近吗?”
“只能说已经不太远了。”
相较来说,刘邦占据的山泽离芒县更近。从芒县北上的道路更平坦,而从砀县南下的道路则一路颠簸,路途艰险。刘邦的妻子吕雉前往山泽中时就是南下到达芒县后再北上前往山泽中的。
娥姁夫人真是贤明啊。
樊哙此时再次感叹道。
不一会儿,马车来到了一段难以通行的路旁。除了车夫,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下来推车前进。反复多次后,刘邦所在的山泽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就是那里。”樊哙指着那座山说,他身边的卢绾流下了泪水。
好一座空寂荒凉的山峰啊。
亭长竟然在那座荒山里住了这么长时间。
这座山看上去巨石嶙峋,一片荒凉。比起感叹刘邦生命力的坚强,卢绾此时更是想到了在山中生活的艰辛,因此才潸然泪下。
樊哙看着卢绾的眼泪,内心深受感动,同时他认为卢绾是管中窥豹。山中的生活不光只有艰辛的一面,樊哙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但他并不是想指责卢绾,毕竟他对刘邦的感情之深无人能出其右。
众人逐渐靠近了山泽。
“再往前走马车就无法进入了。我们先继续向前走,你把马车停在那块岩石后面,然后跟上来。”樊哙对夏侯婴说完后,率先跳下了马车。
没过多久,六个人就穿过岩石密布的狭路,来到了荆棘丛生的平原上。平原的南边就是沼泽,只要穿过这片平原,就能到达灌木丛生的地方。
“这里看上去似乎没有路,其实可以向前进。”
由陈遬和陈仓打头阵,樊哙则配合着后面三人的步伐缓缓向前走着。眼前出现了房屋,门前竖立着黄色的旗子,有三个人从房间中走了出来,樊哙大声对三人说:“明天就要出山了。我们都将成为亭长的士兵。”
就在负责监视的三人惊喜地讨论着樊哙带来的消息时,陈遬和陈仓从山坡上跑了下来。
“我们已经告诉亭长了,他正在山上急待诸位。”
“好,我们上山吧。”樊哙领着众人向山上走去。
不久,樊哙站在刘邦面前用震天动地的声音说道:“亭长,现在正是举兵之时。”樊哙将此话重复了两三遍,山里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樊哙自有打算。
樊哙认为,刘邦必须在接到县令的赦免状的此时起兵。但是刘邦返回沛县并非为了拯救县令,而是为了保护沛县的百姓,为了不让山里的部下饿死。也就是说,刘邦和部下在下山时就要成为自由的武装集团,而不能等到达沛县后再确定这支队伍的性质和信念。
刘邦低头看着樊哙笑眯眯地说:“樊哙啊,你的声音都能传到天上了。”
樊哙抬头看着刘邦,稍稍压低了声音:“您有客人。”
“我听说了,真是令人高兴啊。”
夏侯婴和卢绾,还有马车夫,紧随陈遬和陈仓爬上了山。
“稀客,稀客啊。”刘邦难得欢快地说。
夏侯婴和卢绾来到岩洞前,激动地握住了刘邦的手。夏侯婴开口说道:“你能活到今天,多亏了社神的保佑。我就是社神派来的使者。”他对刘邦的要害了若指掌。
所有人都坐在平坦的岩石上之后,樊哙跪坐着向刘邦递上了木简:“这是县令的信和赦免状。”
说一句题外话,木简和竹简相比,竹简的腐烂速度更快。
等刘邦看完后,夏侯婴递上了另一封信:“这是萧何托我带给您的。”这是一封十分简短的信,信上写着:能斩杀隐形的大蛇,开拓道路的人非你莫属。
这果然是萧何那样有本事的人才能写出的信。
刘邦感叹着萧何的文笔,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夏侯婴见他如此,稍稍加快语速说:“我虽然不知道萧何在信中写了什么,但是如果没有刘季,沛县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根本无暇考虑正义何在之类的问题。”
“不,正义就在那里。”
刘邦的语气十分坚决,夏侯婴惊讶地问:“哦?此话怎讲?”
“征伐恶党即为正义。话虽如此,可以说正义无处不在,但又并不存在。也就是说,正义是需要有人创造的。”
“哎呀,你在山里隐居的日子里倒是变成哲人了。”夏侯婴大笑着说,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总之,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尽快回到沛县去。”
“正是如此。”夏侯婴拍着手说。
见王吸也在,刘邦对他和陈遬、陈仓说:“去把山里的人都叫到山脚下集合。”
三人匆匆跑下了山。
不一会儿,刘邦站起身对众人说:“我将会在款待客人的宴会上宣布举兵。”说完,他带着决绝的表情向山脚下走去。他的部下已经聚集在瞭望台旁。刘邦提高声音,对站在那里的众人说:“大家都坐下,我有话要说。”
等众人安静下来后,刘邦继续说道:“明天,请大家拿起武器跟随我一起回沛县。这次回去,一是为了拯救大家,二也是为了拯救沛县的百姓。但是,我不会强求,如果有人不想回去,就不用继续跟随我前进了。”刘邦并不喜欢被人束缚,也不喜欢束缚他人。
刘邦的思想中从来就没有支配的概念。他的性格并不复杂,不会产生虽然不想被人支配,却想支配他人的矛盾。在他的思想中,最重要的就是仁义,或者说情谊。因为仁义一词反映了儒家思想,因此刘邦并不喜欢使用。但是他的思想根源就在于仁义。仁是对亲族的体恤,义是对他人的温情,即博爱。孔子提倡仁,孟子统一了仁义之说,而墨子则只提出了义的观点。
但是刘邦并非巧言令色之人。刘邦能从行动中看到他人的美德,他认为空口无凭不足信,只有落实在行动上才会绽放出人性的光辉。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什么都不会懂。
“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之后不会再回到这里。但是不要烧掉这些房子,如果有人为了躲避战祸逃进山里,这些房子就可以成为他们的落脚之处。但是酒菜若是剩下了,就只会腐坏,今天就将这些食物都吃光吧。”
众人欢呼。
不一会儿,山脚下便大摆筵席,日子已经接近九月的朔日,因此天空中看不到月亮。
刘邦对夏侯婴感慨道:“在丰邑的西边,酒宴之后只有十数人跟随我来到了这里。而现在已经有六十人了。不要觉得六十个人太少,这六十个人,怕是比当初追随陈胜起义的人还要多啊。”
“您并非寻常人。您有非凡的直觉,而且思虑深远,也许是因为您对社神有虔诚的信仰。我想今后您也会遵循天地神祇的旨意行事。您就是上天之子,但是现在还没有人注意到。”夏侯婴举起酒杯低声说。
“你什么都知道啊。”刘邦笑着醉倒在地,众人将他抬到了半山腰的岩洞中,当晚,只有卢绾留在了岩洞中。
第二天一早,刘邦清点人数后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少。
王吸骄傲地对卢绾说:“这是当然的。现在还留在山中的人都下定决心要在这里侍奉亭长到饿死为止。那些并未真心敬服亭长的人早都离开了。”
卢绾大吃一惊:“刘季本打算在山里饿死吗……”
在山脚下与众人一同吃早饭之前,刘邦设坛祭山,亲自将祭坛打扫干净后供上鲜肉作为祭品。
“山神一直在保佑着我们,离开这里之前,要好好感谢山神。”
刘邦在祭坛上叩头行礼后,众人齐齐下跪,场面壮观。
虽然陈腐,但是很符合刘季的性格,这样就好。
夏侯婴想着,也在坛下磕头跪拜。刘邦如果能出人头地,也能为这座山的山神增辉。
“好,开饭。”
这是在山里的最后一顿饭了,剩下的食物都会成为军粮。
王吸与陈遬等人说:“还有一个月的存粮,一切都像计划好的一样顺利,亭长不愧是人中龙凤。”
吃饭时,刘邦问夏侯婴:“这里距离陈王所在的陈县不远,为什么看不到陈王的士兵呢?”
“据传闻,陈王派周市平定砀郡去了,砀郡就是过去的魏国,魏国首都在大梁,所以陈王的主力都在那里了吧。”
“原来如此。”
大梁过去是魏国的首都,名为大都。泥土堆砌起的城墙被秦国用水攻冲毁,城池陷落。在那之后,城邑的规模缩小,成为如今的县城。即使如此,大梁依然是魏人心中的圣地。大梁位于砀郡的最西端,而刘邦所在的山泽在砀郡的最东边,因此两地相距甚远。
周市的军队还没有出现在这里,就说明砀郡西边还没有平定。
虽然夏侯婴没有提到,不过陈王的军队在别处也有机动部队,其中最早与叛军分开行动的是葛婴率领的队伍,这支队伍的前进方向与陈胜的大部队相反,很快便发展壮大起来。
葛婴接受了陈胜的命令,向东前进去平定蕲县以东的地区。但是他认为旧时楚国的领地更容易平定,因此并未直接向东进军,而是顺河而下渡过淮水,进入了九江郡。九江郡的郡府设在最北边的寿春。
楚国与秦国交战时,因为处于劣势,不得不一次次迁都。从郢都到陈都,从陈都到钜阳,又从钜阳到寿春。对于出生于战国时代晚期的人来说,楚国最早的首都郢都距离自己太遥远,与郢都相比,陈都、钜阳和寿春则更加熟悉。因此葛婴选择前往寿春所在的九江郡。
不过,葛婴深知寿春县面积广大城墙坚固,不容易攻陷,他到达寿春以东的东城后想出了一个计策。即拥立一位新楚王。拥立新楚王,能够让九江郡的百姓顺服,很容易就能征集到士兵。
因此,他命令部下前去寻找与楚国王室有渊源的人物。他的部下找来了一个名叫襄疆的人,他的身份不明,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是楚王的后代。
但是葛婴当即将他立为楚王,建立起一个简陋的王朝。这个王朝迅速地发挥出吸引力,因此葛婴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可是正当此时,葛婴听说了陈胜建立张楚王国自立为王的消息,后悔自己太过冒进,为了谢罪,只得杀死自己好不容易拥立起来的楚王襄疆,回到陈胜身边复命。
可是,陈胜自然不会接受葛婴的谢罪,当即将他诛杀。如果葛婴有破罐子破摔,留在东城另起炉灶的魄力,他的命运就会有所不同吧。
正因为周市的军队向北前进,葛婴的军队向东南前进,而陈王的主力军队则向西进发,因此陈县东北方的诸县暂时没有受到军队的侵扰。从表面上来看,这是沛县和刘邦的幸运,而事实又如何呢?
“出发。”
刘邦尽己所能将部下武装起来,离开了住惯的山泽。因为刘邦最开始打算经过丰邑附近前往沛县,因此选择了北边的道路。
经过下邑进入泗水郡时已经时至九月。当队伍到达丰邑西边的沼泽时,刘邦让众人在此露宿。所有人都能体会到刘邦此时的心情,就在这里,刘邦得知了壮丁们逃走的消息,办了一场离别宴。一名在当时选择跟随刘邦的人指着水边,对夏侯婴说:“当时亭长喝醉之后就朝那里走去了。”
“那就是命运的分岔口吗?”
那是一条荒凉的小路,也许当时的刘邦只是想独自在水边走一走。又或许他在独自行走时,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走上了社神引领的道路。当时刘邦如果选择了其他的道路,也许就无法像今天这样回到沛县了。
直到入睡前,刘邦都没有说太多话。在夏侯婴看来,刘邦是因为想说的事太多,反而沉默不语。
第二天下午,众人来到了丰邑城外。城门是关着的,门外能看到数人的身影。他们本来坐在城门边,见刘邦一行人靠近城门,突然起身跑了过来。
“那是?”刘邦坐在车中问。
走在马车旁的王吸回答:“那是周聚,是我们的同伴。”
与刘邦同乘一辆马车的卢绾愉快地说:“游也在那里。周聚身后的一定就是他。”
“当真?”刘邦微微一惊。游,是刘邦的弟弟刘交的字。
“兄长!”那人举起手,正是刘交。也难怪刘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弟弟如此精气十足。
刘交是刘家的异类,他从小喜爱读书,为了学习儒家思想去了学问圣地鲁县。鲁县位于薛郡中部,离泗水郡的丰邑不远。刘交的老师浮丘伯是一名儒学家,在六经中精通《诗经》,六经的其余五经分别是《书经》《礼经》《乐经》《易经》和《春秋》。刘邦十分厌恶儒学,他听说弟弟去了鲁县后曾经大骂弟弟愚蠢。但是当他得知刘交在学习《诗经》时又认为多少可以原谅。儒学中最让刘邦感到不舒服的是礼乐,礼即礼教,乐为音乐。礼不光规定了人的行为举止,也束缚住了人的精神。也就是说礼教剥夺了人的自由。而刘邦对音乐只有一个不好的印象:殷纣王因音乐而灭国。刘邦认为音乐是殷商亡国的主要原因。而诗与伦理无关,诗中有喜怒哀乐的真情,诗中的一些比喻散发着智慧的光辉,也包含着超越现实的进步之处。刘邦觉得诗很好,因为它并非强词夺理的产物。
在鲁县学习的刘交在得知秦始皇焚书的事情后,与学友穆生、白生、申公等人告别后回到了故乡。
奏请秦始皇焚书的是丞相李斯。
“天下拥有儒家的诗(《诗经》)书(《书经》)及百家书籍的人,都要将手中的书籍上交郡守和郡尉,统统烧毁。此后若发现暗中讨论诗书内容者,统统逮捕处以死刑,弃之于市。”
李斯的建议一经施行,刘交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于是离开鲁县回到了丰邑。
在那之后,刘交成家立业,得一子,取名郢,又称郢客。又过了很久,刘交又得一子名为辟非,他本想让辟非继承家业,但是此子早逝,最终郢成为刘交的继承人。
此事暂且不提,刘交刚从鲁县回来时曾来到泗水亭见过刘邦,从那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关系疏远的弟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兄弟相认后,刘邦在车上冷淡地说:“游,好久不见。沛县县令召见我,我必须尽快回去,不能多做停留。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就简要言之吧。”
刘交听后单膝跪地,低下了头:“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请让我加入兄长的队伍,虽然你我是兄弟,但我只希望您将我和其他人一视同仁。”
长成了一个不错的男子汉嘛。
刘邦暗自赞叹道。但他表情未变,只是冷冷地说:“要加入我们就相当于参军。拿起武器战斗可不适合你。”
刘交抬头回答:“您虽然这样说,但如今正是鞠凶之时,就算曾是执笔之人,也必须举剑反抗。”
刘邦盯着弟弟:“什么意思?什么是鞠凶之时?说得简单点儿。”
“鞠凶之时,即天降灾祸之时,《诗经》里有。”
“是吗……《诗经》里是怎么形容现在的形势的?如果我喜欢那首诗,我就让你当随从。”
“我知道了。”
刘交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咏道: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刘交咏到此处,坐在马车上的刘邦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好,游,跟在我的马车后吧。其他人都是你的同伴了,我允许你来我麾下。”说完,刘邦拍了拍拿着缰绳的夏侯婴的肩膀,让他驾着马车出发。
日后,刘邦十分信任卢绾和刘交,只有他们二人能进出刘邦的寝室。
另外,在离开丰邑时就跟随刘邦的人之中,周聚在平定天下后被封为博阳侯。
卢绾问刘邦:“对了,你知道游咏的那首诗的含义吗?”
“很简单。天降祸乱,每月都会发生怪事,百姓心中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引领国民的人物,君主不亲政,只会压榨百姓,因此天神降怒。”
卢绾惊讶地瞪大双眼发出感叹:“刘季你——”
“哈哈,我也是懂诗的啊。”
刘邦有丰富的感性,他只靠感性就理解了弟弟吟咏的诗歌。
太阳就要下山了。如果连夜赶路,就能在夜里到达沛县。但是刘邦不想勉强部下,于是命他们露宿郊外。如今已是晚秋时节,深夜,地面冰冷刺骨。
夏侯婴靠在篝火旁问卢绾:“刘季应该不会对县令唯命是从,明天开始要怎么做呢?”
“无须担心,刘季身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一定能开辟出最佳的道路。”卢绾对未来十分乐观。
夏侯婴很惊讶,但是很快就改变了想法。也许正是卢绾的乐观让刘季感到舒心吧。
另外,卢绾从不会明确地表现出对他人的好恶。这并不是说他会理性公平地对待他人,而是因为他温柔的性格。他的这一性格对今后追随刘邦的人来说十分重要。卢绾是除了亲人以外唯一一个能进入刘邦卧房的人,他对刘邦部下的评价有可能直接成为刘邦本人的评价。如果卢绾精于谋利、乐于诽谤他人,刘邦的气量也会变得狭隘,进而流失人才。而只要卢绾的性格不发生改变,人们就能放心地跟随刘邦。从这点上来看,卢绾可以说是刘邦集团中的重要人物。
“卢绾,不光刘季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你的身上也有。”
“嗯?我身上吗?”卢绾吃了一惊,小声笑了笑,“真想不到,我还以为夏侯婴大人不会说笑,我才没有什么力量,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人而已。”说完便低下了头。
夏侯婴看着他,暗自感叹这样的男人才是最可怕的。他认为卢绾此人看似平凡实则不凡,看似愚钝其实并非愚者。
第二天一早,刘邦和他的部下们就开始向沛县前进。日上中天之时,紧闭着的沛县城门映入众人眼帘。
夏侯婴拴好马后吩咐另一辆马车的车夫:“你上这辆车来。你、我和樊哙三人去向县令汇报。”说完让其他人走下马车。很快,马车到了城门前,樊哙大声叫道:“县令命我带泗水亭长刘季同来。开门!”但是城内并无人应答。樊哙带着疑惑的心情连喊了三次,城内依然安静得诡异。夏侯婴感到事情不寻常,便调转马头远离了城门。
刘邦看着折回的马车,立刻明白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因此他命令部下后退,在远离城墙的地方筑垒。
夏侯婴在车上看着刘邦谨慎的行为,对身边的樊哙说:“刘季的直觉还是那么准。”樊哙面露不满,等马车追上撤退的刘邦后,他飞身跳下马车,愤怒地向刘邦汇报:“县令本应打开城门迎接我们,现在却紧闭城门置之不理,真是无礼。”
“你又没有见到县令,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什么?”
樊哙完全没有想过会有人暗中杀害召回刘邦的县令,将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县令还活着,就说明他改变了心意。如果萧何的尸体在黄昏前被吊在城墙上的话,就不会有错了。”
“啊,会是这样吗?”樊哙回过头,城墙并没有变化。
“城中的士兵可能会突然出击。继续加高营垒,防备今晚的突袭。”
“我知道了。”
樊哙找到一片易守难攻的地方,让众人挖土筑垒。夏侯婴将马从车上解下来向刘邦进言:“我们对城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等到夜里,选一名身手敏捷的人去城内探探虚实如何?”
但是刘邦并未接受他的意见,只是留下一句不知所云的话:“用不着这么做,我也能知道城内的情况”,就继续加入筑垒的队伍中了。
夕阳西下时,城外出现了斑斑点点的影子。樊哙爬上营垒,大声对刘邦说:“有几个人向这边走过来了。”
刘邦擦了擦汗,展颜一笑,命令道:“那是萧何他们吧?他才不会轻易被县令杀掉,快去迎接他们。”
令人吃惊的是,从沛县城内逃出来的不只是萧何和他的部下,狱吏曹参和他的仆人也在其中。夏侯婴见此情景,心想:这下事情可有意思了。他走到刘邦身边讽刺地说:“原来如此,不用刻意派人去查探城里的情况,萧何和曹参自会向我们说明。那两个人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你呢?真是让人期待。”
萧何和曹参以前经常看不起作为泗水亭长的刘邦,如今,刘邦是这片营垒的主人。夏侯婴暗自决定,如果那两人对刘邦无礼,就立刻将他们赶出去。但是刘邦完全没有表现出粗暴的态度,而是提醒他:“你要学一学卢绾,温和一些。”
夏侯婴注意到自己的激进,不由自惭形秽,暗自反省:若是我与刘季的关系像他与卢绾那样亲近的话,恐怕会将他引入歧途。
刘季设座接待客人。当时,将座位设在西侧表示待客,南侧是臣子的席位,若是将座位设在南侧,就表示坐在北侧的人要强迫他人臣服于自己。
夏侯婴见此,在心中佩服着刘邦的细心。别看刘邦外表马虎,实则心细如丝,连设座时都会考虑到不伤害到那两位豪吏的自尊。
萧何与曹参进入营垒后马上看到了坐席的位置,稍稍放心了些。夏侯婴没有错过两人的表情,在心中暗暗叹道:真不可思议,此时的刘季看上去那么高大,这两人倒变得矮小了。
落座后,萧何首先苦涩地开口:“我和曹参都险些被县令暗杀。现在县厅的人正在讨论怎样击退刘季。我俩如果毫无防备地出现在那里,恐怕首级现在已经被挂在城门上了。”
曹参半睁着双眼,接过萧何的话头嘲笑胆小如鼠的县令:“没有比胆小的男人更危险的东西了。”
夏侯婴在内心笑道:这人即使落到了这种地步也不想破坏自己的颜面啊。
曹参在进入营垒前一定想过要怎么面对刘邦。他既不想对刘邦低头,又不能不低头。曹参不得不自嘲如今的下场,又拼命想保住自己的面子。
夏侯婴想:这样看来,还是萧何的态度更好些。萧何是放弃了一切来向刘邦求助的,完全没有忸怩作态。萧何并不害怕刘邦,而曹参不同。在夏侯婴眼中,曹参内心非常不安,甚至不得不掩饰自己落魄的现状。
实际上,曹参没有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要被县令诛杀。他一直认为是萧何在执意招揽刘邦,因此自己只需要在刘邦到来后专心保全自己与家人的安全就可以了。但是,向县令大献殷勤的吏人们擅自揣测了刘邦与曹参的关系。
“刘季与萧何同为丰邑出身,先前刘季率领壮丁从沛县出发的时候,萧何给他的饯别礼钱是最多的。而且,刘季有一名外妾叫曹氏,说明他暗中与曹氏有交集。也就是说萧何与曹参合谋将刘季召回沛县,打算杀掉你掌握实权。”
就是这份诬告让县令彻底转变了心意。
县令想在刘季抵达之前杀掉此二人,于是打算派出刺客,却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命令,所有人都退缩不前。就在这时,有官吏向萧何与曹参告密,于是县令的阴谋就暴露了。两人在半信半疑间选择装病,不再去县厅。
县令得知刘邦和他的部下们正在向沛县进发后,派出不少使者前往萧何与曹参的住处:“告诉他们说我要同他们商议召回刘季之后的计划,让他们带病前来县厅。”
县令的计划是当萧何与曹参一到县厅,就将他们围起来杀掉。但是,两人在县令的使者到来之前就不见了踪影。看来向两人告密的不只有一两个人。
隐藏在县里的萧何与曹参找准时机,各自在傍晚时分翻过城墙逃到了县外。因为两人选择的时间几乎相同,在城外遇到对方时,两人惊讶之余不由相视苦笑。
曹参似乎不是很愿意逃往刘邦身边。萧何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不想对刘季低头吧?都写在脸上了。”
曹参含糊地说:“不,也不是这样……”
“就连那么平庸胆小的县令,我们都在他手下工作了良久。刘季总比他强。”
“确实如此,不过……”
“我们是逃出来的,不过这并非怯懦。但是如果你不追随刘邦,径自离去的话又怎么样呢?如今正是战斗之时,如果不战而逃,你会后悔终生的。”
曹参对此嗤之以鼻:“这些都是儒家的思想。你断定刘季代表着正义,但是在我看来,刘季也有可能变成恶的化身。”
“在你眼中这世上本无善恶,但你却成了断善恶辨是非的狱吏,这算什么呢?比起变成恶人的人,似是而非的人才更加卑劣。我们与刘季一起变成恶人也是一件好事吧。”
“你说什么?”
曹参瞪着萧何,似是而非的评价似乎很触动他,他沉吟良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如今没有能凌驾于恶的善”,便举步向前。
两人来到刘邦的营垒后,几乎想到了同样的事。
刘季此人不仅城府变深,气量也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不过刘邦本人并未在意两人的想法,丝毫没有摆出自大的架子,心平气和地询问二人:“县令会在晚上发兵袭击此处吗?”
萧何回答道:“不,县令没有力量集合太多的兵力,应该不会发动夜袭。”
“这样一来,敌我双方都兵力不足,会一直对峙下去。”
“这可不妙,”曹参说,“我有一计。”
说到打仗的本事,曹参在萧何之上。战争无善恶,胜者会成为善,败者会被完全当成恶。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不断获取胜利的秦与败亡的六国。
萧何问:“你的计策是?”
“发动父老,让他们除掉县令。”
现在,正是父老掌握着沛县的民心,只要他们行动,百姓就会跟着一起行动。
“父老会相信刘季吗?”萧何怀疑地说。
“就算他们不相信刘季,不将刘季迎入县中也没有关系。但是,只要他们还遵从县令,沛县就处于危险之中。在丝帛上写明此事,系在箭上射入城内如何?”
萧何点点头:“甚好。”
曹参对萧何说:“就由你来写吧。”
萧何征求刘邦的同意,刘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虽然十分厌恶别人讲大道理,不过却会虚心接受他人的主张和意见。虽然他觉得这个计策不会成功,却并没有拒绝。刘邦不喜欢超出自己理解力的异想天开的想法,即使计策很普通他也不会轻易拒绝。
第二天一早,萧何将迅速写成的文章交给了曹参。文章的内容如下:“天下百姓共同忍受秦苛政之苦已经很久了,如今南方战乱已起,父老兄弟们却在为县令守城。天下诸侯并起,马上就要攻破沛县的城池。在此之前,如果沛城的百姓起来诛杀县令,选出可立之人,响应诸侯,则家室能得以保全。否则,父子都将白白地惨遭杀戮。”
曹参看过此文后对刘邦说:“我想借一位善于射箭的人”,要让他在太阳升起前靠近沛县,将箭书射入城内。“选出一人吧。”
一名士兵担心地问曹参:“箭书不会被官吏捡到交给县令吗?”
曹参对此很有自信:“此处城墙内的里并没有吏人居住。捡到箭书的百姓一定会将其交给父老。”说完便缓缓离开了。事到如今,曹参再次坚定了信念。如果不尽快动员父老,他的家人和亲戚就会被县令逮捕,受刑甚至处死。因此,曹参认为不能就这样与县令对峙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
刘邦在营垒中听过曹参的汇报后才开始吃早饭。曹参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听说刘季是个无礼之人,事实却并非如此。他这时才真正了解了刘邦其人,也许刘邦在面对不同的人时会采取不同的态度吧。
太阳越升越高,负责警戒的士兵突然骚动起来。不一会儿,卢绾来到刘邦身边:“我们的兵力又增加了。”有几个人偷偷离开丰邑,赶来加入刘邦的队伍。刘邦与卢绾和弟弟刘交一起面见了这几个人,说了些慰劳的话。这些人中有一人名叫唐厉,天下平定后,被封为斥丘侯,食邑千户。
“好,就等城门开启吧。”刘邦对樊哙说完,早早就寝了。而曹参一直担心着妻儿的安危,辗转难眠。曹参的儿子名叫窑,这个字并不常用,意思是物品放在洞中的样子。
当星光暗淡之时,曹参匆匆登上营垒,在黑暗中,他隐约地看到有人站在垒上,那并非站岗的士兵。
曹参心生疑惑,登上营垒后,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你起得真早。”
“刘季大人。”
“嗯?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大人。”刘邦低声笑着,稍稍转过身。
“我已经不是狱吏了,不过是向您求救的百姓而已。您才是这里的主人。”
“既然收留了你,我就无法再当亭长了,从此就是逆贼了。”
“逆贼吗……”曹参本是狱吏,如今反倒成了逆贼,真是世事无常,黑白颠倒。他就算适应了黑白颠倒的世道,又能活到什么时候呢?
“应该快了吧。”刘邦在黑暗中注视着沛县的城墙。
“是啊。”曹参说完,心情舒畅了一些。黎明即将到来,昨天父老们看到了箭书的内容,在这一天中,应该暗自聚集起了县中的年轻人。但是他们并未采取夜袭,应该会在天亮后突袭县令。黑夜会隐藏自己,也会隐藏对手。既然必须杀掉县令,就要在天亮后毅然行动。刘邦明白对方的想法,在惊讶的同时,又高兴地想着:成将才者,必有此觉悟。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微风吹拂,两人沉默地站在垒上。
半个时辰后,太阳刚刚升起,城墙的望楼上插上了一面陌生的红色旗帜,望楼的阴影中,只有那一抹红色光彩夺目。曹参看到后,对刘邦留下一句“借我马车和士兵”后,亲自驾着马车,率领二十名左右的士兵向沛县疾行而去。
刘邦走下营垒,找到萧何和卢绾,笑着说:“早饭就在沛县城中吃吧。”
萧何让士兵全部走到营垒之外列阵,刘邦在马车上招呼他上车,驾驶马车的正是夏侯婴。
队列严整地出发了。
不一会儿,萧何说:“城门开了。”光芒充斥在刘邦的视野中。
真是一幅壮丽的景象啊。
刘邦想起了妻子吕雉在山间的岩石上向着朝阳祈祷的画面。他想:是妻子的祈祷传达到我这里了吧。
刘邦沐浴着晨光神清气爽,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曹参的,另一辆是从城门中走出来的。
“那应该是父老的使者。”正如萧何所说,两辆马车停在了距离刘邦的马车十步远的地方。曹参先向刘邦报告:“县令已死。”随后,另一辆马车上走下一人跑到刘邦面前。刘邦一见来人,说道:“是材官周勃啊。你是最讨厌撒谎的了,你的话我不会怀疑。”此人正是过去与刘邦一起搜寻过宁君的周勃。
周勃跪倒在刘邦面前:“不敢当。父老希望您入城,共同商讨沛县今后的对策。请务必尽快入城。”
“我知道了,我会入城,烦请再给我两个时辰。大家还没有吃早饭,我还要看看家人是否安好。”
“好,我会转达给父老。请于两个时辰后前往县厅。”
周勃利落地转身离开。
终于回到沛县了。
迎接刘邦的,是挂在城门上的县令的首级。刘邦停下马车,抬头看着县令的首级,大声说:“承蒙您的邀约,我刘邦回来了。”
进入城门,刘邦接受了百姓的欢呼。来到县厅前的校场后,刘邦吩咐部下:“你们就在此用早饭,我一个半时辰后回来。”说完便向家中走去。萧何在校场下了马车后,樊哙便坐了上去。在马车到达家门前,樊哙便看到了自己的妻儿,他对夏侯婴说:“我就在这里下车,一会儿你再来接我吧。”
刘邦与樊哙一起下了马车,向樊哙的妻子吕媭致意。吕媭见到二人,开心地抬起袖子掩面而泣。
吕雉带着一双儿女站在家门前,她身边是父亲吕公和两个哥哥。
“你回来了。”吕雉与妹妹不同,并没有流下泪水。她深知今后会面临更大的苦难,却依旧面色坚定。
“嗯,我回来了。我饿了,去给我和樊哙拿些吃的来。”
听到刘邦这样说,吕雉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进屋后,刘邦向吕公鞠了一躬,毫不掩饰自己紧张的心情:“这么久以来让您担心了。虽然如今沉冤得雪平安归来,但一切并未结束。”
“我明白。事情似乎皆如我所料,你必须先天下而后至亲。”
听到吕公的话,刘邦的眼圈微微发红。
众人一起吃了早饭。长男刘盈惧怕久未见面的父亲,不敢靠近。将碗筷撤去后,刘邦只留下了男丁,共同交换意见。席中并无人知晓陈胜军后来的消息。
不久后,马车停在了家门前。
刘邦走出家门,看着靠在车轮上的尹恢说:“樊哙给你添麻烦了。”
尹恢微微一笑:“你过去不喜欢招揽部下,这次可不行。以后我也要承蒙关照了。”说完便跟在了马车后面。
到达县厅前的路被百姓堵得严严实实。刘邦不得不走下马车,樊哙在他身前大喊着“让路”,一点点向前走去。众人见是刘邦,纷纷退后,口中赞叹不已。
得知县令已死后,震天动地的喜悦之情在百姓中逐渐扩散开去。但是只有今天能尽情享受自由的喜悦。
在县厅前,父老认出走上前来的刘邦,示意聚集的人群安静下来:“如今,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忧患。平庸之人没有办法渡过这道难关,守护沛县的人民。在这里,我想推举旧泗水亭长刘季为县令。诸位意下如何?”
在父老的召唤下,刘邦站在众人面前推辞道:“保护百姓我万死不辞,但我无才无德,不能保沛县的父老乡亲平安无事。还请重新推举出合适的人选担此重任。”
于是,萧何及曹参的名字出现在推荐的名单中。但两人意见一致:“除了刘季,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呢?”因此,最终刘邦被推举成为县令。沛县的县令又称“沛公”,虽然拥有这一称号的应该不止一人,但后世提到沛公,一定是指刘邦。不管怎么说,刘邦成为县令后,任命萧何为县丞,开始了自己的统治。可以说从这时开始,沛县成了一个独立王国,不受任何上级政府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