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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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方之声

刘邦在黑暗中晃晃悠悠地走着。他从没有露出过如此悲伤的表情。但是,并没有人窥见这副表情。

“我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消失在黑暗的虚空中。

风不断从沼泽吹来,风势不强,但刘邦依然感觉自己就要随风而去。

如今的我比树叶还要轻啊!

刘邦自嘲道。难道要就这样成为贼人,终此一生四处逃亡,最终潦倒地死在九州的尽头吗?

前方出现了火把,是他派去探路的人回来了。

“亭长,这条路走不得,前面有一条大蛇,我们还是回头吧。”

刘邦带着醉意说:“跟我来。壮士怎么能惧怕区区大蛇!”

刘邦拔出剑来。实际上他现在的感觉并不正常,因此完全不觉得恐惧。一双蛇瞳在和刘邦眼睛相同的高度闪着光。那是一条盘成一团的大蛇,身形巨大,挡在道路中间,刘邦一靠近它就会抬起头威吓,仿佛要从口中喷出火焰。刘邦身后举着火把的跟随者们都吓得两腿发软,呆若木鸡。

但是刘邦并没有畏缩,大喊道:“躲开,壮士要从此地通过!”他躲开大蛇箭一般迅速的攻击后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近大蛇,挥出一剑,完全看不出来刚刚喝醉了。

跟随刘邦的人们听到了雷鸣般的凄厉声响,纷纷丢下火把捂住双耳。

蛇应该是不会叫的……

他们捡起火把,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看到大蛇已经被斩成两段,对面是刘邦的背影。

就像壮士又变回了树叶,刘邦像被微风吹动一般向前飘去。

看着他的身影像是要融入黑暗之中,跟随他的人们慌慌张张地跑着追了上去。他们跨过像大树根一样的大蛇的尸体,看到刘邦的背影后,发出赞叹的声音。

他们看着刘邦将要收起的剑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剑刃上并没有血滴下。

斩得那么快吗?

跟随他的人们再次发出惊叹。

走了一段之后,刘邦听到后边传来声音。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

“后面跟上来的人们在寻找亭长,在这里稍等一下吧。”

“是吗……”刘邦的头有些晕。

不久,有四五个人追了上来。

“在这里,在这里。”和刘邦一起等着他们的跟随者立刻炫耀道:“你们看到大蛇的尸体了吧。那是亭长斩断的,真想让你们也看看那敏捷的身手。”而斩杀大蛇的刘邦已经站着睡着了。

但是,后来的人们都摇了摇头,众口一词地说:“大蛇的尸体?没看见啊。”

“喂,被斩断的大蛇不可能活过来跑掉,你们是不是从别的路过来的啊?”先跟随刘邦的人一脸不满。

“虽然没有大蛇的尸体,但是路边有一个老婆婆,正蹲在路边哭。”

“在这种深更半夜里?”

“我们也觉得奇怪,就上前问她为什么要哭。”

“然后——”

“老婆婆说有人杀了她的孩子,所以她才哭得那么伤心。然后我们又问她,为什么要杀她的孩子。”

既然四五个人都说看到了那个老婆婆,应该不是在说谎。

“我的孩子是白帝之子,化身成蛇挡在了路上,结果却被赤帝的儿子斩断了。”

这就是老婆婆的回答。

白帝,是秋之神,也是西方神。赤帝,是夏之神,也是南方神。这是南方神会战胜西方神的预兆。

但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人一直盯着老婆婆,他并没有想到这是预兆,只是觉得事有蹊跷,就突然用手中的鞭子打向老婆婆。结果鞭子只是打到了地上,老婆婆瞬间消失了身影。

顺带一提,这段逸闻后来传入日本,演绎成了消灭八歧大蛇等故事。

“亭长,您听到了吗?您就是赤帝之子。”跟随他的人们高兴地说,而刘邦已经趴在地上酣然入睡了。跟随他的人们等樊哙来了之后,为了不让刘邦被风吹到,将他搬到像屏风一样的岩石上靠着。

天亮了,风停了。

刘邦最先睁开眼睛,数了数跟随他的人,发现不到十个人后叫醒了樊哙。

“没看到王吸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走到一半就回去了。丰邑的三个人可能是因为害怕逃跑了吧。”樊哙失望地说。跟随有着侠义之心的刘邦的人竟然如此之少,这也让樊哙感到很不满吧。

“这样啊……”

刘邦暗自沮丧,正因为他觉得王吸等三人很有远见,因此心情非常沮丧。不久,所有跟随他的人都起来了。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严重的失误,他们中只有四五个人带了食物。他们打开背上的袋子叹了一口气:“只够四五天吃的。”

屏风一样的岩石上长着一棵老松。一个人爬上了这棵松树,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后大喊道:“有人来了。”

刘邦身旁的两三个人脸色一变,迅速爬上了屏风一样的岩石。朝阳照射在岩石顶上,老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捕吏应该不会这么快赶到,必须弄清楚来者究竟是何人。

这附近离沼泽不远,长满了一丈高的草和灌木。而且地形有高有低,刚才看到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有多少人?”

“我看到两三人……”

既然人数不多,就可以暂时放下心来。站在岩石上的人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周围。草地也开始在朝阳下发出光芒,不久,人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

“有三个人拉着车,或许是丰邑的那三个人吧。嗯?他们不动了。对了,他们一定是因为不知道咱们在什么地方,所以不知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说完后急忙爬下了岩石,对刘邦说:“丰邑的三个人正在找我们,我去接他们。”不等刘邦指示,他就跑了起来。听了他的报告,刘邦的心情明朗了起来。但是,为什么那三个人昨天晚上要半路返回呢?

“看来他们并不是逃走了。”樊哙欣喜地说。

等了一会儿后,传来一个模模糊糊的爽朗的声音。

“亭长——”

是王吸的声音。刘邦答应了一声,朝着远处的声音走去。一个人兴奋地走在三个人和一辆车前面。

“那三个人说他们是回去取食物的,装了满满一车。”

人们听到他的话,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三个人拉着车赶到了。刘邦抑制不住感动的心情,举起双手称赞道:“王吸、陈遬、陈仓,多亏你们想到了食物的问题。”王吸上前一步,接着说出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我们确实想到了那里还留着足够一百个人走到骊山的食物,可如果我们回去之后发现食物都被带走了的话也无济于事。但是,只有王陵的部下留在那里守着食物。他们说等天亮了就要来送给亭长。”

“啊——”刘邦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心想:我欠王陵一个人情。虽然今后就要开始流亡,但他并不打算成为盗贼。樊哙保管着所有临别时收到的钱财,然而那些钱很快就会用完。不过现在有了这些食物,足够一时之需。

吃完早饭后,刘邦对跟随他的人说出了对未来的想法。

“大家请听听我的想法。今年夏天,我在追捕一个名叫宁君的贼人时学到了一件事。他们巧妙地利用郡界来转移。我们也要模仿他们,顺着泗水郡和砀郡的边境移动。只要进入砀郡,泗水郡的捕吏就无法进入搜查了。沛县县令因为不想重新派出壮丁,一定会始终装作不知道我们已经逃亡,而坚持说已经派出了壮丁。正因如此,他也不能委托其他郡县逮捕我们。”

陈遬拍着手说:“原来如此,如果沛县派出捕吏,壮丁逃走的事情就会暴露,那样就是县令作茧自缚。亭长说得没错。”

不只是陈遬,其他人也发出愉快的话音。也许来年春天就不会有人再搜捕他们了,不用时刻担心捕吏会来。

刘邦严厉地说:“我们应该不会只在沛县逃亡。因此,虽然县令总有一天会放过逃亡的人,但是如果我们伤了人,或是夺人财物,各个郡县都不会置之不理的。所以千万不要做出盗贼的勾当。”

“遵命。”

刘邦听到回答后,命令所有人起立。

这群人没有垂头丧气,先向西走了一段来到郡界,然后开始南下。

冬天就要到了,寒风越发凛冽,不过刘邦的队伍并不是逆风而行。

必须要找到不容易被居民发现又便于居住的地方,这并非易事。水源是住地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河边或沼泽边自然最好,但平坦的地方无处藏身。就算留在草多易藏身的地方,但那里鸟兽稀少,很难通过捕猎来补充食物。这样一来,森林或者山里倒是居住的好地方,问题是那里距离水源太遥远。

“去砀郡看看吧。”

刘邦决定向砀郡的边缘地带进发。

因为担心白天行动会被郡里的人们看到,他们便傍晚出发,凌晨停下来休息到太阳西沉。就这样一天天重复。

夜晚挂在空中的月亮已经开始从月圆变成月缺,但依然十分明亮。实际上,刘邦的表情也突然从悲伤变得异常明朗。樊哙注意到这一点,笑着说:“刘季大人就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看起来是这样吗?哈哈,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让我心情舒畅。这可能是我的毛病吧,一旦带着什么目的就会郁郁寡欢。总之,从闲居在家的生活中逃出来,我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轻松的感觉了。”

樊哙感慨地说:“以前,刘季大人经常去外黄县的张耳家里,现在张耳依旧行踪不明,没有被逮捕。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

“他的头被悬赏千金,即使如此依然幸运地逃脱了追捕,真了不起。因为他德行好,所以能有天佑,如果我的德行好,也不会被逮捕。”

刘邦稍稍抬了抬头,他并没有像张耳那样养过食客,施舍过恩惠,他的地位还没有高到能体恤民情。但他认为自己也并非毫无德行。

樊哙能感受到刘邦骨子里的侠义和高洁。他机智地说:“我听到了白帝和赤帝的传说,刘季大人似乎是赤帝之子。如果是这样,我们最好不要向北走,因为南方神会保佑您的。”

“既然如此,不如再向南走一段。”

刘邦来到下邑附近后,又小心谨慎地选择了离开下邑,继续南下。

“马上就要到砀县了。”王吸不安地说。砀县位于砀郡的东南部,砀县以南只有芒县,越过芒县继续南下的话就会再次进入泗水郡。

“怎么样,还没有找到属于我们的天府吗?”

天府,本意是指像大自然的宝库一样的地方,刘邦这样说,指的是现在所说的乌托邦。如果越过芒县后依然找不到天府之国,就必须改变前进的方向。但是他并不想离泗水郡太远。

刘邦一边苦恼一边继续前进,穿过了砀县东边。

前面出现了一座山,虽称不上巍峨,但靠近一看却是巨石嶙峋,有很多可以躲避风雪的岩角。刘邦众人仔细探看后,竟然还发现了可以隐藏十数人的岩洞。而且距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就有溪水流过。

“这不就是咸阳嘛。”王吸爽朗地说。

之前已经说过,秦的首都叫作咸阳。咸,即全部之意,咸阳即皆为阳之意。地形有阴阳之分,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比如华山之南为华阳,华山之北称华阴。另外,水北为阳,水南为阴。颍川北岸为颍阳,南岸为颍阴。

刘邦的部下们发现的地方位于山南水北,称之为咸阳并无不妥。

“亭长,我们就住在这里吧。”所有人都意见一致。

确实没错,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住处啊。

刘邦感觉到了天意,便顺从部下们的意见在这片砀县以南芒县以北的山泽之地定居下来。

眼看这一年就要结束了。

从十月开始又是新的一年,刘邦站在暮秋的风中,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感伤的情绪,努力打起精神。

“刘季大人,我出去买点儿东西。”樊哙对刘邦说完后带着几个人下山向芒县走去。他们在芒县的市场上买了餐具和炊具,又买了几个大罐子用来存放水和食物。

刘邦的部下们编草席,将树枝编在一起做成了用来遮盖岩洞的门。然后又制作了弓箭和戈。说到大一些的物件,甚至还有人建造了放哨用的小屋。在所有人忙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时间进入了十月,一转眼就到了十一月。

在十一月即将结束的时候,从放哨用的小屋中传出了敲打木头的声音。是警报。

“有人爬上来了,我去看看情况吧。”樊哙说着就要冲出去。刘邦制止了他,抓着剑站起来说:“不,我去。”

天空晴朗得耀眼,一朵白云飘浮在天空中。刘邦眺望着天空,向山下走了几步。触手可及的岩石很温暖,刘邦爬上岩石坐了下来,俯瞰山下。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戴着庶人的头巾,手里却拿着剑。不大工夫,男人似乎发现了刘邦,停下了脚步。刘邦冲他笑着招了招手。那男子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应刘邦的召唤,继续沿着石子路向上攀登。

这男人真有胆量。

这是刘邦对他的第一印象。男人走近之后,刘邦依然没有起身,双脚垂在岩石下面来回摇晃。男人从岩石下面看着刘邦问道:

“你是巡视这片山泽的官吏吗?”

男子正值壮年,面目精悍。

“啊,只因为我戴着这个吧,”刘邦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帽子。“我过去确实是官吏,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一个辞官的人在这里干什么?”男人目光锐利。

“说起这个,你爬到山上来干什么?如果是要去芒县,不应该翻越这座山啊。”刘邦回应道。

也许是认为这样的交谈并无进展,男人说:“这座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岩洞,我正要去看看它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啊,那个啊——”刘邦用手掌拍了拍岩石表面,“那里现在是我的栖身之处。放心吧,那里并没有成为山贼的老巢。”

“你说什么——”男人大喝一声,盯着刘邦口气强硬地断言,“是我最先发现那个岩洞的,你快点儿离开那里。”

“啊呀,怎么能这样。本来山里就不是朝廷统治的地方,正因如此,对周朝统治不满的伯夷和叔齐才逃到了山里。这里也不是你的地盘。”

刘邦正说着,男人又开始向上走去。

“等等。你再不停下,就会被箭射穿。你觉得我在骗你吗?”刘邦话音刚落,从岩石背后走出了两三个拿着弓箭的人。

男人停下脚步,将手放在剑柄上。

“我的忠告就到此为止,之后的事情一概与我无关。你如果想找死,就尽管去吧。”

刘邦跳下岩石,穿过灌木丛消失在岩石后面。男人一边后悔没有带同伴一起来,一边一点一点向后退去,最后终于回身向山下走去。男人走到山脚下,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看山上,他的名字叫作“陈濞”,是砀县人。

傍晚,陈濞从山上回来,有几个人一声不吭地来迎接他,等到天黑后,他们悄悄集合在一起。除了陈濞,还有周灶、陈涓、丁礼、魏选、陈贺等。他们所在的砀县也被强制要求派出壮丁。但是,前往骊山的壮丁中有人逃走,领头人将他们抓回来后杀掉了,其他壮丁揭竿而起,杀死了领头人后就各自散去了。

县令大怒,为了逮捕杀死了领头人的壮丁,将他们的父兄和妻儿关进监狱,以连坐的罪名逮捕了和他们有关的人进行拷问。

陈濞等人见一个又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被捕入狱,暗自计划袭击县城的牢狱,救出这些无辜的人。

无论事成与否,他们都需要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去哪里合适呢?

“应该去山里。”

大家的想法一致。于是陈濞去查看了山里的情况后,表情严肃地回到了县里。

“情况如何?”周灶问他。

“有人抢在了咱们前头。”

“抢在前头……被山贼占了吗?”

“并非山贼。他们的首领以前不知是哪里的吏人,人数很多。那个首领倒有些意思。”陈濞在心里发出一丝苦笑。

“哦?你见到他们的首领了?”

“他有四十多岁吧。说起来,他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虽然我无法断定,但看起来像是竹皮做的帽子。”

魏选眉毛一动:“竹皮帽吗……等等,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去泗水亭的时候,听说沛县的泗水亭亭长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他就戴着一顶竹皮帽。”

陈濞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那就是他了——”

泗水亭亭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山里呢?

陈濞等人认为应该弄清楚个中缘由,便连日收集情报。

到了十二月上旬,他们终于弄清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泗水亭长带领着沛县的壮丁出发前往骊山了,另一件是那位亭长名叫刘季。根据这两件事来推断,就能猜到也许沛县和砀县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也就是说,壮丁们在前往骊山的途中逃走了。但是领头人所处的状况与砀县并不相同。砀县的领头人已经被杀,而沛县的领头人则受到了壮丁们的拥戴。

陈贺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件事可以理解,但奇怪的是如今已经十二月了,九月出发的壮丁如果没有到达骊山,沛县县令应该会被朝廷追究责任,可至今也没有听到有关这个的任何消息。”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何故。总之再过不久,我们县里被关在牢狱中的人们就要被送到郡府(睢阳)去了。县令要用他们为自己洗脱罪责。”丁礼很是焦急。

先将劫囚车的事放到一边,周灶和魏选提出想要去山里见见刘季。第二天,陈濞带着这两人来到了山上。

“就是他。”陈濞所指的岩石上有一个人戴着竹皮帽,那人正晃着双腿。

“呀,你又来了啊,真不长记性。”

陈濞听了刘邦的话,举起双手回应道:“我们没带武器。”又扭头对身后的人说:“你们也跟我一起举起手来。”他让自己身后的两人也举起了双手。

“如果您就是泗水亭亭长,我们有事相求。能听我们说说吗?”

听到陈濞的话,刘邦身手敏捷地从岩石上下来,说了句“跟我上来”,就消失不见了。三个人从巨大的岩石边上穿过,向上爬了短短一段路后就看到了一块平坦的岩石。除了刘邦之外,还有三个人坐在那里。坐在刘邦右边的男人身材魁梧,怒目圆睁,很有威慑力。

陈濞跪在岩石上,感觉到岩石很温暖。他在心中祈祷着眼前坐着的泗水亭长也能像这块岩石一样温暖。

“陈濞啊,你有什么话想说?”

陈濞听到刘邦的声音,吓了一跳。勉强苦笑着说:“我完全没发现有人走到我身后了。”

刘邦眼中带着笑意对他说:“我自从住在山里,腿脚就变得灵便了,还学会了一种步法,能在不被鸟兽发现的情况下接近它们。”

“既然如此,恐怕您连我们在计划什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吧。我想拜托您的是另外的事情。具体的情况让周灶和魏选来说吧。”

陈濞说完,周灶和魏选点了点头,膝盖稍稍向前移动了一些。

“砀县也派壮丁去了骊山。但是半路有人想逃,被领头人杀掉了,结果领头人也被剩下的壮丁杀死。因为此事,很多壮丁落到了有家不能回的地步。实际上有几个人就藏在我们之中。我们并不想把他们卷进我们的计划中,而且一旦我们出了砀县开始行动,就没有人能够继续保护他们了。所以,我们想把他们拜托给您照顾。”

说完,周灶和魏选在岩石上向刘邦磕了个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刘邦敲着膝盖,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如果那些人能带着一百天分量的食物上山,我就可以让他们留下。另外,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在山里要如何生活,好好想想除了食物还要准备些什么东西。现在正值深冬,如果没有带保暖的东西,只要一个晚上就会被冻死。”

“您会让他们留下吧。”周灶和魏选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从第二天开始,周灶他们每天带着两三个人上山。因为如果人数太多,一起行动的话未免太过显眼,所以他们小心谨慎地离开了砀县。三天后,七个人都到齐了,一起坐在刘邦面前向他表示感谢,他们看上去都非常朴实。樊哙看着这些人叹息道:“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再次和家人团聚。”

就在当天,陈濞急匆匆地上了山,面无人色。他喘着粗气来到刘邦面前,懊恼地说:“我们被县令算计了。”

原来,县令连夜将被关在狱中的人带出县城,押送到郡府去了,陈濞他们在押送途中劫囚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刘邦看着面色阴沉的陈濞说:“说不定是走漏了消息。县令只要抓住一名参与了计划的人,就会来逮捕你们。趁还没有被抓住,你们先在我这里躲一躲吧。”

陈濞垂头丧气地说:“父母和妻儿都在县里,他们可不是那么容易逃走的。”

刘邦冷笑道:“你不是想要劫囚吗?既然如此,就应该先让家人逃走,真是不知道轻重缓急。”

“正如您所说。”陈濞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被义愤之情驱使,实在太欠考虑。见了刘邦几面之后,他自认为已经看清了刘邦的性情。最重要的是,他打心底里觉得此人可信,他从刘邦身上感受到了昔日侠义之士的风范。陈濞心想,说不定刘邦在当上亭长之前曾经是名侠客。

死也要恪守信义。

如果眼前的亭长有着这样的信念,我今后就跟随他一起行动吧。陈濞不由得这样想。

两天后,陈濞、周灶、魏选、陈涓四人急匆匆地上了山。从他们爬山的样子就能看出他们带回的消息是吉是凶。

“你们带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吧?”刘邦让四人坐下,开口说道。

“并非如此。”听陈濞这么说,刘邦抬起拳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豪爽地笑着说:“哎呀,我的直觉不准了。”陈濞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濞能感受到刘季此人的本性中恐怕有着无可救药的阴郁一面。刘邦本人也很清楚这点,所以他想要通过行动让自己开朗起来,摆脱这份令自己厌恶的阴郁。因此,他会随着行动变得越来越开朗,而一旦停下来就会回到阴郁的状态。

“其实,押送囚犯的队伍受到了袭击。”周灶对刘邦说明了情况。

“可是看你们的样子,并没有被捕吏追赶,袭击队伍的是别人吧?”

“没错,有人和我们一样订下了袭击的计划,他们毅然执行了计划,但是县令竟然预料到了押送囚犯的队伍会受到突然袭击,反过来将他们击溃了。”

“看来是他们的密谋泄露了。”刘邦轻轻点了点头。

“又有很多人被捕了。砀县的人都要变成囚犯了。”周灶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陈涓满心怒火地说:“元凶就是二世皇帝。”

“我听说这位二世皇帝将政事全都交给了宦官赵高,一天到晚荒淫无度,国政就这样一天天荒废了。”魏选接着说道。

“嗯,不光砀县的人民都变成囚犯了,恐怕天下人都要变成囚犯了。不想成为囚犯的人只能逃走,这样一来流民就会增加,如果流民集合起来,当官的就会觉得棘手。用不了一年,国家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暴乱了吧。这也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

刘邦嘱咐过四人保重后,就让他们离开了。随后,他叫来了樊哙,对他说:“你去看看沛县的情况。”

“好,我这就出发。”

樊哙听说砀县县令刻薄的行径后,也不由得担心起沛县的情况。所以一接到刘邦的命令,他立刻出发下山,独自向东走去。这里离砀郡和泗水郡的交界处并不远,只要越过郡界继续向东,就能到达泗水郡的郡府相县。

周苛就在这里。

樊哙知道泗水郡的卒史周苛与刘邦交好,而且周苛并非多嘴的人。因此,最好跟他见上一面问问情况。樊哙这样想着,在傍晚时分来到县厅附近,等待周苛出来。

冬天,太阳落山很早。天色已暗,看不清吏人们的容貌。

是他吧?

樊哙仔细辨认出周苛后,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周苛和堂弟周昌同路,走了一段后两人就分开了。走到里门前,周苛突然转身,厉声喝道:“是谁在跟踪我!”

樊哙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地继续向前走,巨大的身影缓缓移动着。

“啊,是樊哙吗?”

周苛一惊,伸直脖子看着樊哙的身后,他以为刘邦也在,可樊哙身后的阴影中一片寂静。

“只有你一个人?”

“是。”

周苛用力拉过樊哙的袖子低声细语道:“这里不方便,你到我家去,今晚就住在我家吧。”里门有门卫把守,如果让他们听到在这里的对话就糟了。

周苛加快了脚步,樊哙也跟了上去,两人的动作都十分敏捷。周苛将樊哙让进家中,一名童子见到樊哙,倒吸一口凉气,怯怯地站在一边。这名童子就是周苛的儿子周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樊哙,不禁被他的气势压倒。后来,周成因其父有功,被封为高京侯。

“不要怕,这是父亲的朋友,”周苛摸着儿子的头,对前来探看的妻子说,“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周苛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走到屋外。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不久,周苛的妻子回到房中,告诉他外面并没有人偷看。

周苛严肃地对妻子说:“记好了,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人。”

周苛和樊哙单独吃了顿饭。吃完后,周苛终于开口问道:“亭长还好吧?”樊哙从见到他以后就一言不发,因此周苛一直不敢开口询问。周苛觉得如果从樊哙口中听到亭长已死的消息,那这世间就会变得了无意趣。诚然,现在的世道就已经足够枯燥无味,但他心里一直默默期待着刘邦会让这个世间变得有趣起来。他作为郡府的卒史虽说也是个高级官吏,但始终对作为一介亭长的刘邦抱有敬意。这份敬意中也包含着周苛的期待,期待将来会出现一个只属于刘邦的新时代。

樊哙开口道:“亭长在山里。”

“哪座山?”周苛闻言松了一口气,催促樊哙继续说下去。

“我不能告诉你。亭长说了,地点对娥姁夫人也要保密。”

“亭长真是谨慎。啊,说到娥姁夫人……”

周苛告诉樊哙,自从刘邦失踪后,娥姁就被官兵抓住关进了监狱。樊哙一听,怒道:“被抓的只有娥姁夫人吗?”

“应该是。”

刘邦的一双儿女和樊哙的妻儿逃过一劫。由此可以看出,沛县县令的手段并不像砀县县令那样残酷。

“胆敢阻挡亭长的人都会像大蛇一样被斩成两段的。”

“这是何意?”周苛一脸愕然地看着樊哙。

樊哙并非多话的人,但也并非不擅长表达,只是不会说多余的话罢了。他对周苛讲述了刘邦斩白蛇的大致经过,周苛听完后,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这是说南方要战胜西方。”

“南方的首领就是亭长吗?”

“没有其他人能胜任了。对了,山里现在有多少人?”周苛问。

“有二十人左右。”

“太少了。樊哙,你把刚才的故事散播到沛县中去,流言自会传开,传到邻近的县里,这会有助于刘季。”

“我知道了。”

周苛给樊哙出了很多好主意。第二天,他一个人离开周苛家,随即离开了相县。

这个人很信任亭长。

周苛似乎相信只有刘邦是终有一天能成大事的人。但是,樊哙细细一想,如果刘邦能达到那种高度,就是说自己的义兄会成为王甚至皇帝吗?想到这里,他不禁浑身一凛,因为现在完全看不出来刘邦要如何走上这条道路。如今,刘邦只是一个失去了亭长官职的平民而已。

樊哙从相县前往彭城,每晚露宿郊外,途经留县来到了沛县附近。

首先要去一趟泗水亭。

他不动声色地偷偷观察了一下泗水亭内的情况,听到里面传出了任敖的声音,这名狱吏经常代理亭长的职务。

任敖与刘邦交好,樊哙本可以马上与他见面,但亭内还有其他吏人和来客,因此他一直等到太阳下山。等天色一暗,樊哙确定亭中没有旅途中在此处歇脚的官吏后,立刻走了进去。

“啊,樊哙大人来了。”

下人见樊哙进来,大声叫来任敖。

“吵死了,怎么回事?”任敖说着从里间走了出来,见是樊哙,立刻命令下人:“关上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说完拉着樊哙的胳膊将他带了进去。

“我听说刘季在途中丢下任务逃走了,这不是真的吧?”任敖性子急躁,这点从他的语气中就能够听出来。

“这当然是假的。在途中逃跑的是丰邑的壮丁们,亭长一人担下了所有的责任。”

任敖放开樊哙的手,蹲下身脱了鞋。

“果然,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刘季。”

任敖总算冷静下来,将樊哙带入里面的房间,还没坐稳就着急地问他:“既然你在这里,就是说刘季也在这附近吗?”

“不,他在山里。”樊哙缓缓坐下。

“哪座山?”

“我不能告诉你,亭长特意嘱咐我,连他的家人都不能告诉。”

樊哙说完,任敖盯着他,突然微笑了起来,放缓了口气:“嗯,那至少能告诉我离这里是远还是近吧?”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任敖的话,应该说他是个冲动的人。他的感情比常人丰富,但这并不是说他缺乏理智,而是说此人重情义。

“亭长不在泗水郡。”

樊哙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啊……是这样吗?”任敖瘪了瘪嘴,略做思考后起身走出房间,召集起下人,嘱咐他们保守秘密,然后回到了房间。

他低声说:“娥姁夫人现在还在狱中。”

“我知道。”

“嗯,你来泗水亭之前并不在沛县,也就是说,是沛县以外的人将此消息告诉了你,此人是谁我心里有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是从那里过来的啊。”

任敖爽朗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樊哙厚实的肩膀。

“别担心,娥姁夫人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她不是不知道刘季在什么地方嘛。”

在沛县,有两名被称为豪吏的人,其中一名是先前提到过的萧何,还有一名是曹参。曹参是沛县人,是一名狱掾。掾,可以理解为属官,但是有实力的属官可以称为辅佐官,可以说是曹参在背后总揽着狱吏们。身为行政官的萧何和身为执法官的曹参身处沛县的政治中枢,辅佐着县令等一批最上层的官员。

这两名豪吏曾一起来到县令面前,向他进言:“现在,继续将刘季的妻子关在狱中也无济于事。”首先,坚持声称刘邦已经率领壮丁前往骊山的就是县令本人,如今将刘邦的妻子投入狱中,就等于公开声明其中另有隐情。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十二月,中央政府和郡府都没有派使者前来问责,与其说是他们接受了沛县县令的说法,不如说是中央政府中一定有事发生。这是萧何和曹参在暗地里商量后得出的结论,他们凭此说辞成功地说服县令放人。

“你也尽力了。”樊哙对任敖点了点头。

“呵呵,算是吧。”

实际上,关照身在狱中的吕雉的人正是任敖。有一次,他见一名狱卒粗暴地对待吕雉,于是冷不防地一拳打了过去,打伤了狱卒,正是他这次无声的行动震慑住了狱卒们。从那以后,吕雉再也没有在狱中受到过拷问。

“让曹参有所行动的也是你吧?”樊哙说,但任敖只是笑了笑。他并不是会夸耀自己功劳的人。

这正是此人的美德。

樊哙对任敖的好感增加了。

樊哙在泗水亭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藏在下人们拉着的大车中进入了沛县,冲进了自己家中。

“啊,夫君——”他的妻子吕媭喜极而泣。

“快去告诉吕公,你姐姐很快就会被释放了。”

樊哙让妻子回娘家之后,一时躺在床上发愣。

门响了。

樊哙从床上跳起来。那并非风声,是有人在敲门。他从门板的缝隙间向外看去。

是周绁啊。

周绁是他的老朋友。刘邦当年还在以当一名侠客为人生目标的时候,樊哙和周绁就是他最初的部下。

尽管如此,周绁怎么会知道我回家的消息?樊哙带着疑惑迅速打开了门。周绁看上去像是已经知道樊哙会在家中,进屋后就对他说:“你和亭长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周绁自从听了刘邦的话,装病躲过了去骊山的命运后,总觉得心中有愧,他一直盼望刘邦能够平安。但是,刘邦率领的壮丁中有很多人已经返回了沛县,他们对县厅的人说亭长在途中逃跑了,沛县陷入了混乱。就连因为装病没有出门的周绁也知道了这场骚乱,他对妻儿说:“亭长才不是会做出此等卑劣之事的人。”

为了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他赶到了樊哙家。但是樊哙并未回来,他想到樊哙应该和刘邦在一起行动,因此猜测这场骚乱似乎另有隐情。

经过两天后,骚乱被镇压了下去,县里宣称刘邦正率领壮丁赶往骊山,这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壮丁们和县令似乎都想把罪责推给亭长。

事情发生后的三个月里,周绁一直在寻找刘邦的下落,但是始终没有线索。就在这时,樊哙终于回到了沛县。

“你竟然知道我回来的消息。”樊哙微笑着说。

“这是因为那个啊。”周绁用手指向东边。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是任敖的手下。

“原来是这样啊。”

樊哙从发生在丰邑西边一片沼泽旁的事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刘邦在夜里斩杀大蛇扫清道路。

樊哙的妻子回来了。她身后跟着儿子樊伉和父亲吕公,还有哥哥吕泽和吕释之。樊哙的儿子似乎一直被寄养在妻子的娘家。

“哦,你们都来了啊——”

周绁见此情景,主动退到了后面。

樊哙向吕公鞠了一躬后说:

“您大概已经从内子那里听说了,娥姁夫人马上就能出狱了。还有,亭长很好,如今正在泗水郡外的山泽中生活。他嘱咐我不要告诉娥姁夫人他的所在,因此我也不能对您说。”

吕公表情轻松,理解地对樊哙说:“明明知道的事情却要装作不知道是很痛苦的。刘季也是想到了这点,因此才这样嘱咐你的吧。”

“实在抱歉。”

“那么,刘季和壮丁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快细细道来。”

吕公开始将自己的推理和樊哙的讲述一一对照。但是,大蛇和老婆婆的事情似乎出乎了吕公的意料,他再次向樊哙确认道:“那个老婆婆真的说了刘季是赤帝之子吗?”

“当时在场的人事后都说听到老婆婆是这样说的。”

吕公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面露喜色:“果然没错。这就是说刘季一定会成为南方的霸主,这就是祥瑞啊。而且白帝之子被斩杀,一定是指西方帝王之死,也就是说秦朝即将灭亡。”房间里的人听闻此言,发出了小小的惊讶声和欢呼声。

“有人建议我将这件事传播出去。”

“哦?这人很聪明。我明白了,此事交给我吧。”吕公说完,催促樊哙继续向下讲。听完了整件事后,吕公说:“刘季救了很多人。如果说这是恶行的话,那么以未来的某个时刻为界,世界必将发生剧变,善恶颠倒。”

吕公留下这句预言一样的话,离开了樊哙家。

吕氏父子离开后,周绁并没有跟着离开,他告诉了樊哙一个重要的信息。

“关于在丰邑西边逃跑的那些人……”

“是雍齿的部下吧。”樊哙咬牙切齿地说。

“雍齿的部下确实也在其中,但我听说是沛县的人用钱贿赂他们,唆使他们逃走的。”

樊哙大吃一惊,思考了一番后说:“这样说来,沛县也有数人逃走。如果唆使他们的人是逃走的人中的一个,我马上就可以把他找出来。”

周绁摇了摇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此人奸诈的地方就在于他唆使他人逃走,但自己并没有随着他们一起逃走,而是装作舍不得与亭长分别,大义凛然地留了下来。”

樊哙猛地睁大了眼睛:“这真是不可原谅。设计这么复杂的诡计陷害亭长的究竟是什么人?”

不过周绁依然十分冷静。

“亭长手上有名簿吧?沛县派出了七十名壮丁,唆使他们的一两个人就在其中。不过,跟着亭长逃进山里的人应该可以排除。但是我推测,操纵这一两个人的幕后人物就在沛县。”

“这就越发不可原谅了。”樊哙难得发起火来。

“那一定是个有着丰厚财产的人,此人如此诡计多端,要想找到他十分困难。以前亭长与夏侯婴争执的事不是有人向官府密告吗,会不会是同一个人的伎俩?”

“那是亭长刚结婚时的事情吧,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密告者即使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如今也已经年过三十了。而实际上他的年龄应该更大吧。”

也许是因为怒气已经开始消散,樊哙语气中的戾气已经消失了。

“我也这么认为。那家伙应该和亭长年龄相仿吧。”

“这么说,就只能是雍齿了。”樊哙不快地说,他从以前开始就看雍齿不顺眼。

“雍齿的老家确实在沛县,曾经也是富贵人家,只是因为有王陵在,无法张扬威势,他很早就搬去了丰邑,现在也住在丰邑。”

雍齿并非如此卑劣的男人,他不会因为刘邦获罪而幸灾乐祸。

这时,周绁看着樊哙的妻子说:“啊呀,对不起,打扰了这么久。”说完起身离开。

周绁离开后,樊哙陪着妻儿度过了一段时间后对妻子说:“我想见一见夏侯婴,不过他应该还在官衙里。在见他之前,我先见见尹恢好了。你去帮我把他叫来。”

尹恢是刘邦当上亭长之前的朋友,刘邦成为亭长后,两人的交往依旧密切。

“此人虽然会花言巧语,但还是讲些信义的。”刘邦很久以前曾经如此评价过尹恢。

太阳刚刚西斜,樊哙的妻子很快就回来了。

“尹恢大人不在,我已经托人给他传信了。”

“是吗?”

尹恢家离樊哙家并不远,但两家不同里。到了晚上,里门就会关闭,不同的里之间将无法通行。而夏侯婴的家和尹恢家在同一个里中,因此樊哙想赶在里门关闭前到尹恢家去。

樊哙嘱咐妻子吕媭道:“我见到夏侯婴之后就不再回来了。你带着伉儿去吕公那里生活吧。”

“我们随你一起去吧。”吕媭说。

得知丈夫平安无事之后,吕媭要做的就是在父亲身边等待姐姐被释放。

好慢啊。

尹恢迟迟没有出现。樊哙看着夕阳焦急地等待着,终于,他看到尹恢悠然地走了过来。

尹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说着“吕媭夫人,有什么事吗”,一边踏进家门。

“真慢啊,大哥。”

尹恢闻言吃了一惊,见樊哙站在一片昏暗之中,神情才放松了下来。会称尹恢为大哥的只有樊哙和周绁二人。

“樊哙,你回来了啊。”

“我必须见夏侯婴一面,今天晚上要在此借宿一晚。”

“我知道了。你戴上斗笠遮住脸,跟我来。”尹恢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尹恢率先走出家门,樊哙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不一会儿,吕媭牵着儿子的手也跟了出来。吕媭盯着丈夫的背影,像是要将他的身影刻在自己眼中一般,半晌后,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今天很暖和,春天就要来了。”尹恢用跟在身后的樊哙也能听到的音量说着。樊哙并未回答,只是在斗笠下左右环顾了一周,四周并没有人停下脚步,怀疑他的样子和行为。

进入尹恢家之后,樊哙摘下斗笠长叹一声。

“虽说如此,晚上还是很凉。”尹恢说着生起火来。他看着坐在火炉边的樊哙:“我本以为有你跟着,亭长应该不会有危险,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名与刘邦相交甚久的男人日后成了负责刘邦军队外交的一员,在平定天下后被封为故城侯,食邑两千户。

“亭长现在可比在泗水亭的时候精力充沛。”

“那真是不错。”尹恢大笑。尹恢听完樊哙的话,等到天色完全变暗后,便前去邀请夏侯婴。夏侯婴走进灯光昏暗的房中,看到炉火旁巨大的背影,小声惊呼:“樊哙——”

樊哙回过头来微笑着说:“亭长也还活着,请放心。”

之后,两人一起成了樊哙的听众。

听他讲述了这一路的经过后,两人互相望了望对方,叹息道:“净是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过去秘密告发你的人和这次陷害亭长的是同一个人吧?”

尹恢看着夏侯婴,略微歪了歪头。

“不知道,那个男人狡猾至极,一直没有露出马脚。”

自从上次被释放后,夏侯婴将此事彻底调查了一番。

“现在依然没有解开谜团。”夏侯婴无力地说。能看到夏侯婴和刘邦那次微不足道的争执的人,只能是泗水亭的下人。但是刘邦却断言他们并非密告者。刘邦的直觉很准,一眼就能看穿他人的善恶。既然刘邦都这样说了,夏侯婴也很想相信那些下人,但是他毕竟被鞭刑折磨得丢了半条命,所以依然对那些下人追根究底地调查了一番。但是,那些下人确实都是善良之辈,而且都十分敬慕刘邦。

“看来刘季说得没错啊。”最终,夏侯婴放弃了寻找密告者。

突然,樊哙抬起头说:“那人并非在泗水亭工作。”

“你怎么知道?”

“你看……假设预谋陷害亭长的人和当时的密告者是同一个人。这次,此人给了壮丁们不少钱。一个下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其中也有樊哙自己的推测。三十多名壮丁逃走,应该是收了钱的缘故。

“原来如此……”

夏侯婴回忆起过往的事情,想到当时县令相信了密告者的话。如果是下人的密告,像县令那样身份高贵的人是否会相信呢?另外,当时明明可以传唤目击到现场的下人作为证人去讼庭做证,却并没有这样做。

也就是说……

不只是密告者并非目击者,而且下人中也并没有人看见两人那次小小的争执。

“竟然有如此奇事。”

夏侯婴说着,似乎不想再继续回忆当时的情况,伸手在眼前摆了摆:“我们还是想想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吧。”

首先,虽然只是传闻,但据说最近盗贼的数量突然变多。中央政府认为此事与征集壮丁有关,因此停止在诸县征集壮丁,也不再追究没有遵守命令的县令们的责任。夏侯婴认为这说明事态已经严重到负责问责的使者人手不够的地步了。

但是一切只不过是传闻和推测罢了。县令并没有明确贴出告示说明这些事情。沛县中,在前往骊山的途中逃跑的壮丁们都没有受到处罚,县令也没有受到责问,因此,夏侯婴认为樊哙也不会被逮捕。但是,事态有可能突然发生变化,因此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一旦放松警惕,就可能会被官府乘虚而入。

“这些钱虽然不多,你都拿去吧。”夏侯婴和尹恢将一千文钱递给了樊哙。三人又交谈了片刻后,夏侯婴起身离开了。

夏侯婴走后,樊哙躺了下来,喃喃地说道:“亭长真是个幸福的人,有这么多人担心着他。”

“刘季以前一直仰慕着信陵君和乐毅,或许现在依然没变吧。他打从心底认为身为男人,就要成为信陵君和乐毅那样的人。你也听刘季说起过这两个人的名字吧?”

尹恢回忆起刘邦二十多岁时的样子。当时的刘邦有着野兽一般的眼神,不过,那时的他身上迸发着纯真的气息。

看上去是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尹恢一直在刘邦身边为他捏着一把汗。

“信陵君和乐毅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吗……”

樊哙几乎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的事迹。

“很了不起啊。那两人帮助弱者打败了强敌,他们抛弃私欲,做到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尹恢还想再多说说那两个人的事情,不过他发现樊哙已经进入了梦乡,就自言自语道:“刘季如果能推翻秦国,就能够超越那两个人了。”

第二天一早,樊哙离开尹恢家,接着迅速离开了沛县。在他的旅程结束之时,冬天也悄悄地过去了。他回到了刘邦的大本营,看到眼前建好的房子,不由得大吃一惊。王吸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自豪地说:“我们正在山里修建险塞呢。”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建好房子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樊哙惊叹道:“你们能建成这么好的房子,真是不容易啊。”

王吸开心地笑起来,向他解释道:“从砀县逃出来的人中有两个人精通建筑。”

“原来如此,这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只要建筑用的工具齐全,有刘邦的部下帮忙,在短时间里就能建起两三栋房子了吧。

“这座房子还可以用作瞭望台,我刚才就是从上面清楚地看见你回来了。”

“原来如此。”樊哙抬头看了看屋顶。在乔木的掩护下建起了一座小小的望楼。这座房子三面环山,在屋里站岗的人昼夜不停地监视着周围。

“沛县有什么新消息吗?”

“这个嘛……”樊哙含糊其词,简单对王吸说了说沛县发生的事,然后就向山上走去。留在这里的人们利用岩角建了几座结实的栅门,每座门附近都有人看守。

“樊哙大人,您回来了。”

每穿过一座打开的栅门,都有人跟樊哙打招呼。樊哙钦佩地想:这还真是建成了守备严密的险塞。

这里有些陌生面孔,看来人数有所增加。之前数人共同居住的洞穴如今已经成了刘邦一个人的住处,洞穴内整理成了房屋应有的样子。

“你回来了啊。”

樊哙感觉刘邦的声音中完全没有郁闷或虚弱的气息,便放下心来。他先拿出了夏侯婴和尹恢送来的一千文钱,然后开始向刘邦汇报从沛县得到的消息。最重要的消息是,在萧何、曹参、任敖的斡旋下,被抓进监狱的吕雉很快就会被释放。樊哙并没有告诉刘邦,周绁推测陷害刘邦的人可能就在沛县。

“县令将内子关进监狱了吗?”虽然这并非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得知事情真的发生后,刘邦还是露出了怨愤的神色。

县令和县丞这些沛县的最高官员都是平庸之辈。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听取萧何及曹参这样有实力的下属的意见,没有逮捕或惩罚大量的人。但是,在砀县县令那样冷酷而有才干的人统治下,砀县的囚犯和被处死的人不断增加。如此想来,在沛县,只有刘邦的妻子被关进了监狱,可以说是奇迹般的平静了。

等到刘邦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后,樊哙说:“这里的人数似乎增加了。”

“你离开后,增加了十个人左右吧。”

“您调查过新来的人的来历吗?现在也该到官府会派来奸细的时候了。”

刘邦嘴角露出了笑意:“不需要调查他们的来历,我只要看到他们的面相就可以了。”

刘邦的直觉非比寻常。樊哙十多岁的时候,曾经与刘邦一起出行。那次碰巧要连夜赶路,刘邦却突然停下脚步,说自己有不好的预感,要改变路线,于是两人半路折了回去。之后他们才知道,那晚明明没有下雨,那条山路却因为塌方被埋住了。而且刘邦也经常能看出他人的本性,以及其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是,亭长并没有看穿陷害他的人的阴谋。

能瞒过眼光毒辣的刘邦的人,会是他的亲人,或是像亲人一样关系亲密的人吗?樊哙虽然在心里这样推测,但并没有说出来。

又过了十余日,在一个温暖的日子里,山脚下的瞭望台上插起了一根黄色的旗子。旗子的颜色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传递信息。黄色的旗子说明有亭长的客人来到这里。刘邦有些疑惑,于是派樊哙前去探察来者是何人。

樊哙下了山,他在山脚下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那男人一见到樊哙,就对他鞠了一躬说:“我是周苛的朋友,他托我将这份书信送过来。”他将书信交给樊哙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刘邦拆信前问樊哙:“是你将我的所在地告诉周苛的吗?”

樊哙一怒,反驳道:“我连娥姁夫人都没有告诉,怎么会告诉周苛!”

刘邦一笑:“哈哈,我都明白,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说着读起了手中的信,边读边高声笑道:“内子已经被释放了。”

“我们要不要庆祝一下?”

“是啊,摆酒席。”

刘邦好饮酒,因此山中储存着不少酒。看着部下们喧闹的样子,刘邦想起了书信中另外的内容。

“二世,游幸,预定巡行东方。”

刘邦并不清楚信里说的东方指的是哪里。按照常理推测,皇帝应该会沿着他父皇巡行的路线前进。如果是这样,砀郡和泗水郡应该并不在皇帝的行程中。如果皇帝要经过这两郡,为了保证行程的安全,郡县的官吏们一定会进行巡逻,这样一来,刘邦这些流民就无法继续藏身于山泽之中了。

好险,好险。

刘邦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脖子。

不过,二世皇帝明明说过要修建始皇陵,为什么要在这时出行呢?虽然刘邦身边并没有人能够获知咸阳城深宫中的情况,但是他大致可以猜测出那里发生的事情。应该是有人不希望皇帝留在宫中,因此向皇帝进言,建议皇帝出行的吧。

“天子巡视列国被称为巡狩。不过,巡狩只需要每四五年进行一次就够了。”

这是从前张耳告诉刘邦的。天子巡狩时也会表彰积德行善的人。像秦始皇那样并不体察民情,只是向天下彰显自身威势的巡行并不能称为巡狩。秦二世这次的巡行应该与他父皇是一样的性质吧。

真是爱耍威风的皇帝。

表面上是皇帝轻视天下子民,实际上皇帝才是被万民轻视的人。

此时,刘邦尚在山里与部下庆祝吕雉出狱,而吕雉被父母接回家中后就病倒了,因此不得不在家静养了一个月。不过有妹妹吕媭照顾,吕雉过得很安心。不光是吕媭的儿子伉儿,吕雉的一双子女也跟着母亲回到了娘家,所以刘邦家里现在本应无人居住。但是,审食其表示他要留下看家,就在刘邦家里住了下来。就在审食其带着桃花去看望吕雉那天,她的病情好转,终于可以下床了。

“这真是可喜可贺。一定是因为桃花驱逐了邪气吧。”

“一定是这样。”吕雉露出了笑容,但直到十天以后,她才真正恢复活力。吕公确定爱女的病情痊愈之后,邀请亲朋好友举办了一场祝贺爱女病愈的宴会。宴会上,吕雉向众人施礼后说:“让各位担心了。我前段时间腿脚虚弱,无法自如行走,如今终于恢复如初。再过两三日,我就要启程去寻找夫君了。”

众人闻言大惊。妹妹吕媭也变了脸色,上前劝说道:“阿姐,您知道刘季大人如今身在何处吗?这件事连我都不知情,您在病榻之上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他就在西南方向。”吕雉指着西南方轻描淡写地说。堂内的客人一片哗然,只有审食其哈哈大笑,尖声说道:“这真是让人高兴啊。沛县没有一个人知道亭长身在何处,娥姁夫人足不出户却能知晓,可见娥姁夫人并非寻常人物。怎么样,在座有没有勇敢的人,或者好奇的人,愿意跟随娥姁夫人一起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