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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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时代风暴

历史的车轮开始转动。

秦始皇在游幸中驾崩的消息一直被隐瞒着,直到一个月后才正式发丧。

继承皇位的秦二世并非长子扶苏,而是末子胡亥。

过去曾有不吉的预言说亡秦者胡,秦始皇一直认为这里的胡指的是北方的狩猎民族胡族,后世发现,预言是指他的末子胡亥,但是胡亥继位时并未有人发现。

“公子扶苏明明是始皇帝的嫡子,为什么没有继承皇位呢?”沛县的官民都在窃窃私语。

刘邦只是区区泗水亭亭长,与朝廷的人事变动并无交集,即使如此,他也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将中央政府的消息传递到泗水亭的除了泗水郡卒史周苛,还有沛县令史(管理文书的人)夏侯婴。

夏侯婴是沛县人,向来与刘邦交好。

他曾经差点成为游侠,但并没有像刘邦一样离开家族彻底成为游民。夏侯婴与家人关系很好,并没有被家族抛弃。但是,他暗地里一直对刘邦怀有敬意,将他视为兄长。夏侯婴认为刘邦走的路与常人不同,他是抱着对士的憧憬,想要全身心地践行侠义之道。刘邦也认为夏侯婴此人颇有男子气概。

在刘邦成为亭长,夏侯婴成为县里的厩司御(管理马匹的人)之后,两人依然保持着义兄弟的关系。夏侯婴善于驯马。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夏侯婴是非常有男子气概的人。

有一次,刘邦与夏侯婴发生争执,两人完全没有反感或憎恶对方,不过是因玩笑而起了争执。但是,刘邦不小心将夏侯婴打成轻伤。不过是一件小事,但不久后刘邦突然接到讼庭的传唤,欲判他“伤害罪”。

“不过是两个人打闹而已。”就算刘邦这样解释,秦朝的法律也不容辩解,重要的是有没有伤人。如果承认确实伤了人,无论有何种理由,无论之后如何辩解,也不能被判无罪。

奇怪的是,告状的人并不是夏侯婴。

秦朝的法律规定密告者有赏,这也是秦朝法律的阴毒之处。

刘邦心想:有人秘密向县里的高层官员告了我的状。

这个人一定非常反感刘邦。

“我没有伤人,请务必询问夏侯婴。”刘邦只能如此坚决主张。

“好,传夏侯婴。”

讼庭立刻传唤夏侯婴,向他询问刘邦的叙述是否属实。

“我看你确实身上有伤,这是泗水亭长殴打造成的吗?”

“不,这只是我自己摔倒所致。如果被殴打负伤,我自己会告状的。”夏侯婴如此辩白,其实他内心非常震惊。进出泗水亭的人之中,竟然有人看到了他和刘邦小小的争执。如果目击者是下人,平时刘邦并未任意驱使下人,他们会向县里的高层官员告状吗?相反,下人们看起来都喜欢、仰慕刘邦。那么,如果他们不是告密者,又是谁告的状呢?

“如此。”讼庭相信了夏侯婴的叙述,将刘邦释放了。

刘邦平安回到泗水亭时,下人们都在欢呼着迎接他。刘邦看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从内心里相信这些人不会出卖他。刘邦眼力很好,能洞察出心怀鬼胎的人。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刘邦一直思考着这件事的原委。傍晚时分,夏侯婴来到泗水亭,刘邦只是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夏侯婴就像没听见刘邦的声音一样匆忙地径直走进房间,小声说:“事情发生时正是傍晚时分,亭内并无客人。你我虽然走出了亭外,但是争论发生在房间内,从房间外听不到声音,也没有人向屋内张望。不过有人偷看。”

夏侯婴不停地四下张望,似乎在询问刘邦是否调查过下人。刘邦点点头断言道:“不需要调查,我的部下中没有告密者。”

“哼。”夏侯婴哼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相信刘邦的话。

“都过去了,把这事忘了吧。”刘邦这样安慰夏侯婴,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有人再次密告。

讼庭十分重视此事,命令狱吏调查夏侯婴。那并非简单的调查,而是拷问。夏侯婴入狱一年,数次被鞭笞到皮肤开裂,血流不止。这种拷问被称为“掠笞”,甚至有人被鞭打至死。但是,他一直忍受着,终于逃脱了作伪证的罪名。同时也袒护了刘邦。

得知夏侯婴被释放后,刘邦从心底里称赞他为真正的士。刘邦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舍命保守信义之人,见到夏侯婴拄着拐杖拖着双腿来到泗水亭时,几乎想上前拥抱住他。但是,刘邦按捺住喜色,只对他说:“社神听到了我的祈祷啊。”

即使如此,夏侯婴依然明白刘邦对他的担心,便用拐杖敲打着地面,红着双眼说:“也许你会因此减寿的。”他也心有不甘吧。因为既然他的伪证罪不成立,自然必须惩罚密告者,但是讼庭却对此沉默不语。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刘邦搭着夏侯婴的肩膀说:“你以为我没有调查想陷害我的人是谁吗?密告者自然是沛县人,但是却始终查不到他的姓名。这两次指示沛县法官的似乎都是县令。”

“县令……”

听到这个意外的名字,夏侯婴一脸质疑。

“我并无证据。但是将听到的传闻汇总起来看,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县令怨恨你……原来如此,是因为吕公的事吧?”

夏侯婴口中的吕公是指刘邦妻子吕雉的父亲。

吕公并非沛县人。在沛县的正西方,经过丰邑就能到达郡界,越过郡界后就进入了砀郡,继续向西就能到达单父县。吕公正是单父县的人,但是曾经发生过一件让吕公无法继续留在单父县的事。

“一定发生过一件无法公开的伤亡事件。”

夏侯婴推测,也许正是因为此事,吕公作为加害者恐遭报复,便携家带口离开了单父而来到沛县。

“沛县县令与我亲近,应当不会不讲情面。”吕公的这一期望并未落空。来到沛县后,县令愉快地迎接了他,那是刘邦成为亭长的第三年。

“沛县是个好地方,你就安心住下吧,”县令说完后突然压低声音,“能把娥姁姑娘嫁给我吗?”县令当时并未娶亲。

娥姁就是吕雉,是吕公的二女儿,长女长姁已嫁作人妇,当时吕雉二十岁。

“请容我三思。”

吕公财力丰厚,在县里建了房子。沛县官民听说有县令的宾客搬来沛县后,纷纷去吕公家送上贺词和礼物。

夏侯婴来到泗水亭将此事告诉了刘邦,劝他说:“听说要举办宴会。今后必互有来往,你还是去一趟吧。”

巴结县令吗?荒唐。

刘邦冷笑着,但奈何他现在是公吏之身。如果说别人议论只有泗水亭长未在宴会上露面,今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息事宁人,让人无可非议才是生存的智慧。刘邦虽如此自嘲,依然来到了吕公家。

这房子真大啊。

门内门外,宾客络绎不绝。

“送礼请走这边。”

门里传来说话声。刘邦并没有带礼物,但他并不会因此而退缩。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走进门里借了笔,在谒(名片)上写上了“贺钱万”,意思是贺钱一万。

吕公收到这张谒后大惊,起身向门口跑去。

“这是你的谒吗?”

吕公看到刘邦,一时间皱了皱眉头,向前走了几步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高贵之相,不,是天子之相啊。

虽说是自学,吕公曾研究过看相。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研究水准达到了值得向世人夸耀的地步,但依然颇有自信。他曾经为自己的孩子看过相,怎么看都是富贵之相。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吕泽和次子吕释之的样貌都很好,特别是次女娥姁,让他不能不认为“有尊贵之相”。虽说这可能是因为在父母眼里儿女都是好的,但他依然对妻子说:“娥姁将来必成尊贵之人。所以我想将她嫁给贵人。”带着这样的想法,吕公在看到许久未见的县令时不由失望。

原来他是这么不足为道的男人。

过去,吕公曾经将他当成精力充沛的人才。当然,吕公并不打算把娥姁嫁给他。不过,在沛县已经没有比县令更尊贵的人了。

但是,事实如何呢?

现在站在吕公眼前的这名身高七尺八寸(175.5厘米)的男人,在面相学看来,不正拥有着最上等的相貌吗?

我没有看错吧?

吕公抑制住不断扩散到全身的激动,走近刘邦继续观察,嘴上说着“请快进来”,亲自将他带到堂上。而其他贺钱在千钱以下的人只能坐在堂下。他们同时抬起目光,注视着走到堂上的刘邦,惊讶地窃窃私语道:“刘季竟然送了千钱以上啊。”

萧何坐在堂上皱着眉头,县令吩咐他来主持今日的宴会。他见刘邦就要跟在吕公之后走到堂上,急忙径自上前劝诫吕公说:“刘季此人好说大话,并无实际建树。”试图阻止吕公的轻率之举。毫无疑问,刘邦也听到了萧何的话,但他对此充耳不闻。

但是,吕公并未听从萧何的劝诫,他将刘邦请到上座,将他当作最尊贵的客人来招待。

刘邦毫无怯意,傲慢地环视着堂上的人。

真是得寸进尺的家伙。

萧何无法,只得苦笑。这时谁都没有想到很久之后,今天的景象将会再次出现。不对,只有吕公预见到了刘邦的未来。

酒宴正酣之时,吕公对刘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中途离场。

刘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酒宴结束后,等到所有客人纷纷离场后,只剩下他和吕公二人。吕公缓缓坐在刘邦面前,对他说出了一番大胆的话。

“我从年轻时起就爱好给人看相。如今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您这样尊贵的相貌,请务必保重。我膝下有一爱女,请您务必纳她为箕帚之妾。”

箕帚之妾,就是操持家里洒扫的女子,但并非指打扫家里的女仆。

“请将她纳做打扫家庙的女子”是一种谦虚风雅的说法,也就是说吕公请求刘邦娶他的女儿为妻。

“结婚吗?”

刘邦自然没有马上答复。

确实,刘邦表面上并未结婚,但却有一位相当于他妻子的人。刘邦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几乎没有回过老家,从那时起,他就与沛县的曹氏住在一起,两人育有一个名叫“肥”的儿子。成为亭长后,曹氏的家就成了他休假时的栖身之所。

就在刘邦痛苦地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的时候,吕公向他提出了这门亲事。

不如就此接受吧。

回到泗水亭后,刘邦烦恼良久,最后终于决定迎娶吕公的女儿。趁着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刘邦去了曹氏家。

这时刘邦三十五岁,曹氏刚刚年过三十。曹氏并非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但从她的容貌中就能看出她温柔体贴。刘邦尚未开口,曹氏对着他端详良久,泪水夺眶而出。

我真是个糟糕的男人啊。

刘邦轻轻摇了摇头,沉默地抚着曹氏的背。曹氏双手掩面。

在那个时代,结婚并不是两个人能够决定的事情,人们更重视两家的结合,为了使两人的关系得到世人的认可,必须有媒人说合两家。刘邦和曹氏之间并没有这样的介绍人,也没有后盾。因此,就算刘邦有了自己的房子娶了曹氏,一般来说,世人也不会把这当成正式的嫁娶,而是会认为这是纳妾。

因此刘邦永远无法娶曹氏为妻,曹氏心里也很清楚。

“我也许不会再来了。”刘邦低着头说完,曹氏放下双手,眼神空洞地看着刘邦,声音微弱地请求道:

“哪怕一年来一次也好,请你来看看肥吧。”

“肥已经十岁了啊……”

因为直面曹氏的心情实在太过痛苦,刘邦岔开了话题。

不知何时,因为挂念母亲,肥走进了房间。一瞬间,他挡在母亲面前,责备地看着父亲。刘邦对着自己的长子说:“好好保护你的母亲。绝对不能原谅让你母亲哭泣的人,即使那个人是你父亲我。”

肥露出疑惑的表情。刘邦立刻接着说道:“就算想要做出最好的选择,但有时候人也不得不选择次善之策啊。”

说完,他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刘邦离开曹氏的家,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自己久违的家中。

真是可恶的家啊。

他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愉快的回忆。特别是长嫂心术不正的眼神让他难以忘怀。他憧憬着侠客的生活而在大街上游荡的时候,曾经带着客人路过家里。就在他们想要口饭吃的时候,长嫂显出露骨的厌恶表情,用饭勺摩擦锅底发出声音,装作家里没有热羹的样子。听到这个声音后,客人立刻离开了。

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刘邦很生气,看了看锅里,明明还有热羹,便说:

“我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从那以后,刘邦不由得厌恶起长嫂来。长兄亡故后,二哥继承了家业,这个家依然不欢迎刘邦,因此自从当上了亭长之后,刘邦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但是,为了完成正式的嫁娶,他必须通知父亲和二哥。

“父亲,你在吗?”

刘邦踏进家门,冲着昏暗的房间中喊道。应声而来的不是父亲也不是二哥,而是同村的友人。

“卢绾,你来了啊。”

“哟,刘季。你今天怎么——”

卢绾是刘邦的好友,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村人都认为这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两人的父亲也是好友。

“我才要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听说你父亲因为中暑倒下了,所以过来探病。”

卢绾为人诚实,又是个热心的人。

“我父亲还在卧床吗?”

“没有,刚喝了粥。再过两三日就可以下床了。”

刘邦闻言,稍稍安心了一些,和卢绾一起走进了里间。父亲躺在病榻上看着刘邦,沉着脸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刘邦正襟危坐,向父亲鞠了一躬。

“我想娶吕公之女为妻。需要兄长到吕公家里走一趟。”

卢绾在他身后听闻此事,奇道:

“就是县令的贵客吕公吗?刘季,你很厉害啊。”

刘邦抬起头,心里十分想揍卢绾一顿。卢绾明知刘邦与曹氏同居并生有一子,听到此事竟然表现得如此高兴,这算怎么回事?真正的好友应该劝他三思才对吧。应该责问他平日里标榜自己是恪守信义之人,遇到女人的事就把信义抛到脑后。但是,他这位好友一听说要和吕公家结亲,就沾沾自喜起来。

父亲支起上身,难得地微笑着对他说:“邦儿啊,你终于出息了。”丰邑刘氏并非名门,过去并未出过名士,也不是人丁兴旺的家族,只能被埋没在闾巷之中。如果能和吕公攀上亲戚,那将是刘家第一次光耀门楣。

怎么能活得处处算计?

刘邦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其实,这种自我厌恶由来已久,他始终忍耐着,最终还是走到了结婚这一步。

刘邦和吕雉缔结婚约的时候,吕公的妻子勃然大怒。

“你不是说看雉儿的面相,将来必是尊贵之人吗?我相信你的话,一直认为雉儿会嫁给贵人。我听说县令也来提过亲,可你竟然要把雉儿嫁给刘季那个小吏,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吕公看着哭闹不止的妻子,严厉地训斥她:“此事与妇孺无关。”这句话是说这件事不容女子和孩子插手。

刘邦最终如愿娶了吕雉,得到了有权势的姻戚,同吕氏的两个哥哥吕泽和吕释之也成了兄弟。

那次奇怪的诉讼就发生在他婚后不久。

话题转到秦始皇死后。

夏侯婴从厩司御升为执笔令史后,就很少有离开官衙的机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成日混迹在泗水亭里。

不过刚进入九月,他马上再次出现了。

“事态似乎不妙。”夏侯婴一进门就表情阴沉地说。而刘邦也和夏侯婴一样面带忧色。

“二世皇帝刚继位,需要服丧,朝政交由丞相处理,这是传统吧。”

夏侯婴说:“这位皇帝可不是循规蹈矩的人,说不定会做出惊人的事。”首先,秦二世明明是秦始皇的末子,却越过了长子得以继位。

“始皇帝的继承人应该是公子扶苏吧。他对父亲坑儒不满,因此被始皇帝疏远,贬往上郡。蒙恬将军率领三十万精兵驻扎在那里。如果二世皇帝是不顾始皇帝的遗言强行继位,公子扶苏不是可以和蒙恬将军的大军一起攻进首都咸阳吗?”

这些大多是周苛告诉刘邦的。

“说不定公子扶苏和蒙恬将军已死,或者应该说被谋杀了。二世皇帝的背后一定有向他献奸计的人。”

“丞相李斯吗?”

秦始皇临终前李斯就在他身边,因此很容易在皇位继承权上做手脚。

“不清楚,但一定是那个会因为公子扶苏继位而陷入不利境地的人,”夏侯婴动了动腿,严肃地说,“二世皇帝何止没有老老实实地服丧,甚至有流言四起,说他为了建成秦始皇陵从各州征集壮丁。”

秦始皇陵即骊山,也写作郦山,此处写为骊山。

从古至今,王侯从即位开始就会选定自己的墓地,开始建造陵墓。据说盗墓者也几乎会在同时开始向着陵墓所在地挖掘盗洞。

秦始皇十三岁即位为秦王,那时他就已经将骊山选为自己的墓地,三十九岁称帝后,他又扩建了骊山的地下工程,将它作为自己死后安居的场所。不过直到他驾崩,陵墓都没有修建完成,因此秦二世决定继续完成陵墓的建造工程。

“虽然现在只是流言,但十有八九会变成事实。沛县也会接到征壮丁的命令,大概需要上百人吧。”

“啊,我以前曾经率领壮丁前往关中。”刘邦想起他与吕雉结婚两年后,曾经作为泗水亭长率数人向西越过函谷关进入关中。渭水流经咸阳以南,秦始皇想建造一座横跨渭水的巨大宫殿,各个工程都需要大量壮丁,沛县的壮丁也加入了这一工程,这叫作“赋役”,是纳税的一种,壮丁被强迫为官家修建工程。

“从那件事上可以感受到县令对你不怀好意。”夏侯婴也记得当时的事情。往返必定会有危险,而且一旦途中有人生病则完全无计可施。特别是去程,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如果要照顾病人或伤员就会赶不上期限,领头的人会受到惩罚。也就是说顺利往返是极难完成的任务。夏侯婴认为县令正是因为明白此行凶险才故意派刘邦率队前往。

但是,在刘邦的带领下,队伍里没有出现一个病人或伤员,所有人都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沛县。这正是刘邦最大的功绩,有很多人因此而感谢他。

“说起来,我曾经见过始皇帝。”刘邦脑海中浮现起一个清晰的画面。

“啊呀——”

夏侯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平民是不可能见到皇帝的。平民又叫“黔首”,因为平民在皇帝面前不得抬头,因此皇帝看到的都是黑色的头,“黔”即黑色。这种称呼是对平民的极度侮蔑。

但是,秦始皇来到刘邦他们干活的地方时曾经说“抬起头来”,在场的所有壮丁都抬起了头,刘邦只是远远地看到了秦始皇的身影。即使如此,曾经见到了秦始皇的事情一直让他激动不已。

“如果可以,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也许他在内心中曾这样想过。羡慕着秦始皇的应当并非只有刘邦一人。这种羡慕之情并不强烈,还未经过岁月的洗礼就消失无踪了。平民是无法成为皇帝的。

“刘季,也许你这次也能见到皇帝。”夏侯婴担心的正是此事。刘邦终于明白了他的担忧,兴致缺缺地说:“带领壮丁这种差事做一次就足够了。”

“一定会有人说你上次顺利完成了任务,这次也可以。但是我总归觉得这次不会那么顺利。”

如今的世道动荡不安,已经和秦始皇活着的时候完全不同了。盗贼横行,意图推翻政府的贼人也在暗处蠢蠢欲动地寻找机会,社会治安已经远远不如以前,因为秦二世的即位使民怨沸腾。

“不如装病好了。”只要装病,就不会接到带领壮丁的命令。

“也许是个好主意。萧何应该会提前来通风报信的吧。”

说完,夏侯婴离开了泗水亭。还不到三天,刘邦接到了县厅的传唤。

刘邦面见县令之前先看向萧何,但是萧何并没有与他对视,这让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县令命他率百名壮丁前往骊山。

糟了。

此时装病为时已晚,刘邦盯着萧何。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在等萧何的消息。县令离开后,萧何终于迎上了刘邦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将竹简递给了刘邦。

“这是壮丁的名簿。”

也许这次的命令连萧何都无法阻止吧。即使刘邦知道萧何是不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人,但是他依然心中微怒,他是在生自己的气。难得夏侯婴提出了忠告,他却没有尽快采取对策。见刘邦眼中带着怒火沉默不语,萧何冷淡地对他说:

“后天出发。你可以直接回家,不必回泗水亭了。祝你平安归来。”

刘邦忍住了想扔掉名簿的冲动,他十分清楚这不是萧何的错,但却无法释怀。正如夏侯婴所说,这次的旅程与之前不同,似乎不会顺利。

萧何转过身,背对着一动不动的刘邦走了两三步后突然回头说:“名簿中有樊哙和周绁的名字,这样你就能放心了吧。”然后转身离去。

是萧何将这两人加入名簿中的吧。

樊哙和周绁虽是暴徒,但两人在刘邦放荡不羁的时候并没有选择成为王陵的手下,而是跟随了独来独往的刘邦。当时的刘邦手下包括这两人在内只有区区数人。不过,刘邦成为亭长之后,樊哙就去做狗肉生意了,当然他卖的狗肉是用来吃的。

俗话说挂羊头卖狗肉,最下等的狗肉虽然难吃,但是一直被人们当成食物,直到唐朝都有食用狗肉的习惯。另外,犬与狗的区别在于,犬是野生,而狗是人工饲养的。

樊哙和周绁一样是沛县出身,年龄都比刘邦小一轮儿。

失望地离开县厅后,刘邦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顺路来到了周绁家。

周绁在十五岁以后,由于不能继承家业,成了在县内四处游荡的少年,有时也会去县外行走。不知为何,这个招人厌恶的人偏偏敬刘邦为兄长。

刘邦并非豪族,也曾告诫他跟着自己并不会有什么好处,而他却没有离开刘邦,只是回答:“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打着义侠的名义,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这不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吗?”后来,因为兄长过世,他回家继承祖业当了农民,从此不再走邪门歪道。

周绁家并没有俗气的土墙,而是用仔细修整过的篱笆围起来的。刘邦沿着篱笆走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童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刘邦后叫道:“啊,是亭长大人。”

“你是应儿吧,都这么大了,你父亲在吗?”

见到这个童子,刘邦心情舒畅了一些。这是周绁的儿子周应,曾经跟着父亲一起来过泗水亭两三次。

“父亲在田里干活,我正要去给他送饭。”

“好,我与你同去吧。”

周绁的田在城外不远的地方。

来到田边,刘邦看到有三个人正在田里干活,周绁的高大身形格外显眼。他似乎看到了走近的刘邦和周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你的饭到了。”

听到刘邦的声音,周绁笑了起来。他擦了擦汗,在田埂上坐下,问刘邦:“您今天休息吗?”

刘邦没有回答,用眼神示意他自己有话要和他单独说。周绁站起身来。

两人顺着田间小道走了几步后坐在了草地上,刘邦立刻从怀中取出名簿,递给周绁。

“傍晚时分应该就会有人来通知你,要你和我一起去骊山参加劳役。”

周绁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看着名簿,寻找自己的名字。也难怪周绁会惊讶,户主或继承家业的人并不会被要求参加劳役强制劳动,只有没有工作的次子或者更小的儿子才会被征用。周绁虽不是长子,现在也是户主。地方政府也明白,如果征用农民,田地就会荒芜,造成农业生产力下降。尽管如此,周绁还是要被迫离家前往骊山。

周绁看到自己的名字后叹了口气。

“领头人是亭长吗?”

“没错,也许正因为由我领头,你才会被选上吧。应该是了解你我关系的人刻意安排,给你添麻烦了。”刘邦也感到忧愁。

“又要去关中吗……”

周绁低下头。他曾经和刘邦一起前往都城服劳役,那时他还年轻,并未觉得往返有多辛苦。可是如今有了妻子儿女,要维持家里的生计,他实在不想去路途遥远的骊山。

“你就说突然得了疾病。”刘邦说完,周绁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要想逃掉劳役,生病不失为一种方法,我正是因为犹豫才耽误了时机。可是你还来得及,吃完饭后你就装成吃坏了肚子,四处宣扬一番后回家躺在床上。”刘邦笑着走到周应身边,对他说:“抱歉啊,打扰你父亲吃饭了。来,快把饭拿给你父亲吃。”

说完后,刘邦离开了周绁家的田地。他并没有去樊哙家,樊哙并非户主。

妻子吕雉见刘邦回来,立刻注意到事情不妙,问道:“装病也躲不过去了吗?”

刘邦的直觉很好,吕雉也并不逊色。

“嗯,如果我早点儿装病就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了。”

“也就是说——”

“后天我就要出发去都城附近的骊山服役。”

说着,刘邦疲惫地坐下。

“这样啊。”吕雉坐在刘邦面前,面色未变。

“你不惊讶吗?”

“过去,你曾经带着沛县的壮丁顺利往返。就因为这样,县令认为只有你能担任领头人吧。我如果是县令也会这么做的。”

吕雉对意料之外的发展并没有心生动摇。她尽管是女性却很大胆,虽然会冲动,但理性会战胜冲动,因此能一直保持冷静。

“但是今非昔比。隐藏在地下的热流不知何时就会喷发。走在这样的土地上,不止是我,所有前往骊山的人都会有同样的不安吧。”

“是啊。”两人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刘邦搭着妻子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此行将有去无回了。”

“夫君……”即使坚强如吕雉,此时也满面愁容。刘邦看着妻子的双眼,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幅画面,画中有下弦月和骤雨。

“对了……我之前差点死掉。还没有跟你说吧,之前搜寻宁君的时候我曾经被两名刺客袭击,险些丢了性命。”

“啊呀——”吕雉难得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刘邦稍稍打起了精神说:“现在还不知道那两名剑客是受何人指使,但是我深深地感觉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护着我。也许此次,也是这股力量让我前去骊山。如果这是神力,那一定只是对我的考验,我不会死的。”说着说着,刘邦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了。

吕雉深深点了点头,坚决地说:“你一定不会死。以前父亲曾经说过你能活到六十岁。”

刘邦展颜一笑:“听你这么说我就放松了。我今年四十七岁,还有十三年能活啊。我有预感,在今后的十三年里,你我二人身上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最近也总觉得心慌,倒不是因为害怕……”吕雉说完后,移开了视线,“如果你回来晚了,就由我来照顾曹氏吧。”

“抱歉。”在结婚之前,吕雉就知道刘邦在外面有一名小妾,订婚前,她的父亲吕公调查过刘邦周围的事情。

他有外妾。

吕公并未因此而惊讶。比起这些事情,吕公担心的是年轻时混迹于邪门歪道的刘邦是不是还在与那些恶徒交往。但是并没有出现吕公担心的情况,刘邦的周围很干净。关于未来的夫君有外妾的事情,一般人都会瞒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吕公却直截了当地教育吕雉:“这样的男人才有出息。你是要做正妻的人,你也要体谅那些只能做外妾的女人的悲哀。”

这都是男人的借口。

吕雉对此很反感,甚至产生了厌恶,但最终没有违逆父亲,还是选择嫁给了刘邦。

婚礼结束后不久,刘邦向吕雉坦白了曹氏和儿子刘肥的事。

吕雉无可奈何地盯着丈夫,只是说:“你每年去见他们一次吧……要是一年去两次以上,就请把我送回娘家吧。”吕雉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她接受了丈夫有外妾的事情。

半年后,吕雉对经常来她家拜访的审食其说:“你帮我去看看曹氏是什么样的女人吧。”

“遵命。”审食其信步走出大门,不久后又信步归来。

“曹氏不是值得您担心的女人。她并非出身名门,容貌也不出众,是个老实的女人。平静地生活,默默地把儿子抚养成人就是她唯一的期望了。”

这就是审食其观察的结果。

“她有外出干活吗?”刘邦应该并没有经常周济曹氏。

“在沛县,姓曹的人并不在少数,她似乎在其中一家做用人。”

“我知道了。”

从那以后,吕雉不再担心丈夫的外妾曹氏。如果吕雉没有儿子,那么曹氏的儿子就会成为刘邦的嗣子,不过吕雉在生了一个女儿后又有了儿子,也就不用再担心此事。又过了很久,因为丈夫要率领壮丁前往关中,吕雉突然想起了曹氏。她从来没有亲眼去看过曹氏生活的地方。

刘邦横躺着翻看名簿,表情凝重。

“出什么事了?”

“名簿中有不少性格卑劣的年轻人,一定是有人怀着恶意拟定了这本名簿,顺利往返果然极难。”刘邦气愤地抛开名簿。

出发那天,樊哙一大早就来迎接刘邦。

过去,吕雉第一次看到樊哙时曾说他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刘邦听后很开心,笑着说:“只有你见到樊哙会说他温柔,别人都会因为他身形高大而忌惮他。你有一双慧眼,能看出他本质善良。”

樊哙结过一次婚,两人也有了孩子,但是因为夫妻关系不睦离了婚。所以吕雉见到樊哙时他是单身。吕雉很喜欢他,不光对刘邦说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樊哙,还回到自己家见了父亲吕公,对他说:“请您为樊哙看相。他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做狗肉生意的人,但是将来一定能成功。而且他感情丰富,是个诚实善良的人,一定会让妹妹幸福的。”

虽然母亲一听说狗肉就露出一副不快的表情,但是吕公却对樊哙很有兴趣,马上去见了樊哙。回来的路上来到了刘邦家,愉快地说:“不愧是你看上的人。樊哙有贵人之相,就把媭儿嫁给他吧。”

“我还比不上父亲大人。”吕雉大喜,她也很喜欢樊哙。

“沛县是个神奇的地方,有不少人都有贵人之相。被称为豪吏的萧何也有贵人之相。我刚到沛县时,萧何为我操持宴会,我一眼看去,曾经想过如果他尚未娶妻就把你嫁给她。来参加宴会的人里,还有另外四五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是,包括萧何在内,那些有贵人之相的人都远远不及你的夫君刘季。”

“这可真令人欣慰。”吕雉从不怀疑父亲看相的本事。

于是,吕雉的妹妹吕媭成了樊哙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樊伉。樊哙本来就敬刘邦为兄长,结婚后更是成了刘邦名副其实的内弟。

出发前往骊山服役这天,不只是刘邦和樊哙,对沛县的所有人来说都是走进历史激变的第一天。

吕雉赶紧将樊哙迎进家门,压低声音对他说:“听说壮丁中有不少性情恶劣的人,你也要当心。”从吕雉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并不想让刘邦听到自己与樊哙之间的窃窃私语。

樊哙不解,不过还是拍着胸脯保证:“我听说王陵出了不少人。他手下确实没什么正经人,不过我并不认为王陵对亭长怀恨在心。请放心,我会擦亮眼睛盯着的。”

“那就拜托你了。”

吕雉非常信任这位内弟,她听后安心地找到刘邦,告诉他樊哙已经来了。刘邦已经和一双儿女一起吃过饭,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了。

“你来了,”刘邦说着让樊哙走进房中,“沛七十,丰三十。”也就是说刘邦带领的一百名壮丁中,有七十人来自沛县,另外三十人来自丰邑。

性情恶劣的是丰邑的壮丁们吗?

樊哙推测。

“好,该出发了。”

听到刘邦的声音,吕雉带着一双儿女跟在樊哙后面走出了家门,向县厅前的校场走去。除了他们,还有两三组人正走向校场,其中一位年长的人看见刘邦后立刻跑了过来说:“亭长大人,一切就拜托您了。”说完将自己的儿子拜托给刘邦。

每当有人对他说同样的话,刘邦为了让他们安心,都会充满自信地回答:“请放心地在家里等着吧,我一定会将他们平安带回来的。”

校场上已经有四五十个人,他们的父母和妻儿远远地把校场围了起来。王陵与往常一样带着一群部下站在校场边,他看到刘邦后上前说道:“亭长,我的人就承蒙关照了。”

“交给我吧。”刘邦大声回答。王陵高兴地点点头,严厉地训诫身后数十名壮丁:“你们一定要听从亭长的命令,明白了吗?”

“是。”数十名壮丁低头答应后,站在刘邦面前齐声说:“听从亭长指挥。”倒是礼数周全。这些人看上去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王陵走到刘邦近前,坚决地说:“这些人都不会给亭长添麻烦,如果他们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请你尽管责备。”

不一会儿,厅舍中走出两名吏人,开始宣读名簿上的人名,逐一进行确认。稍晚,萧何也出现在校场上。他径直走到刘邦面前,伸出手说:“你有名簿吗?”

“在这里。”

萧何面无表情地将周绁的名字用刀笔从名簿上去掉,加上了新名字后将名簿还给刘邦。

看来周绁装病的事成功了。

刘邦暗自高兴。周绁和樊哙是刘邦的左膀右臂。如果周绁能与他同行,确实能更让他放心,但是周绁如今已经成为一家之主,刘邦不想牵连到他,

半个时辰后,七十个人全都到齐了,县令在众多吏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校场上,领头人的任命结束后,又进行了长时间的训诫。

现在沛县的县令已经换过了,并不是曾经向吕公提亲,想娶吕雉为妻的人。刘邦曾听夏侯婴说现任沛县县令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今天一见确实如此,说话平淡呆板,乏味冗长,壮丁们都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终于,冗长的训诫结束,刘邦向县令行了一礼,走到壮丁们面前。

“劳役规定的时间不到一年,最多半年。现在是九月,也许明年三月我就能带你们回到沛县。大家要在冬天里劳作,关中苦寒,大家要打起精神,做好准备不要被寒冷打倒。”

说完后,刘邦将十人分为一组,共计七组,每组选出一人作为组长。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县厅来的吏人们来到刘邦身旁告别,送上饯别的银钱,夏侯婴也在其中。他对刘邦说道:“我已经拜过社神,保佑你平安归来。”

刘邦微笑着回答:“我这一路上遇到的考验哪比得上你在狱中受到的拷问。”

吏人们送上的银钱一共有三百钱,萧何一人就送了五百钱。刘邦沉默地看着萧何,萧何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他是想向我表示歉意吧。

刘邦这样想着。

七十人的队伍出发了,他们的家人也跟着来到了城外。本来送别只能送到两地交界处。比如邻国君主来访,从礼节上来说要送到国境处,目送君主回到自己的国土。如今,壮丁们的家人已经送出十里有余。

刘邦转身对前来送别的家人们告别。

“就送到这里吧——”

吕雉牵着一双儿女的手,交到刘邦手中,难过地说:“请你牵一牵他们的手。”

刘邦蹲下身牵着一双儿女的手说:“听好了,你们要相信自己的愿望。愿望越强烈,你们越会感到痛苦。但是不经历痛苦愿望就无法实现。所以不要害怕许愿,也不要害怕痛苦。半年后我就会回来,到那时,我希望看到你们比现在都更成熟了。”

平时,刘邦很少会说出这样的话。姐姐点了点头,而弟弟害怕地转过头,向母亲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盈儿就是太依赖母亲了。

刘邦感到有些失望。

刘盈是刘邦的嫡子,但并非长子,外妾曹氏的儿子刘肥是他的长子。

刘肥早就年过二十了。

等这两个儿子都长大后,刘肥的才干应该会超过刘盈吧。到去年为止,刘邦每年会去一次曹氏家看望刘肥,而今年还没有去过。因为那对母子身边出现了一个名叫驷钧的人。刘邦知道,曹氏为了维持生计,在一个名叫曹无伤的人家里工作。所以他找到曹无伤,感谢他对曹氏一家的照顾。曹无伤比刘邦大两三岁,他并没有以恩人的身份自居,而是说:“她干活很勤恳,我记得她,自然会关照。”刘邦想,把曹氏交给他这样的人,我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但是当驷钧开始昵狎地接近母子俩,就另当别论了。驷钧并没有加入王陵一派,而是一个有才能,想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的年轻人,不过刘邦听说此人在暗地里做过不少恶毒的事。驷钧如果想亲近刘肥,一定是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他想暗地里卖泗水亭长刘邦一个人情,那可不得不多加提防。

当然,曹氏和刘肥、驷钧并未出现在送别的队伍里。

也许这是个断绝关系的好机会。

刘邦想着,心里涌出一股凄凉之情。

“出发——”

刘邦一声号令,七十名壮丁与送行的人告别,开始向西进发。

晚秋的天空碧蓝如洗。

每个人都怀着离别之情,沉默不语,也许只有刘邦一人有闲情抬头仰望天空。

到达丰邑已是傍晚时分,城门已经关闭。刘邦本来就不打算进城,于是吩咐大家在城墙旁露宿一晚。夜里相当寒冷。

天亮后,城门开启,三十人在吏人的带领下无精打采地走出城门,所有人都很年轻。刘邦虽然生在丰邑,但如今已经移居沛县,所以丰邑的年轻人他几乎都不认识了。他们队伍零散,有人低头看着地面,有人转向一旁,完全不看刘邦。

尽管如此,刘邦还是对着名簿确认了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将他们分为十人一组,仔细观察过他们的表情后指定了各组的组长。

“哟,卢绾——”

刘邦的好友卢绾前来与他饯别,卢绾紧皱眉头,向他提出了忠告:“这里不少人受雍齿庇护,也有很多泼皮无赖,你最好盯紧他们。”

“我明白。”刘邦点点头,这群人中有十几个人态度很恶劣。

“刘季大人。”有人低声叫道,刘邦抬头一看,高兴地说道:“是彭祖啊,你也来了。我父亲就拜托你照顾了。”

彭祖是老家的人,是刘邦的父亲最信任的仆人。刘邦的哥哥刘喜和弟弟刘交并没有来送行,父亲派彭祖来送行的这份情谊让刘邦深受感动。

雍齿也没有来啊……

刘邦心中涌起一片凄凉。年轻时,两人意气相投,曾一起外出游历。当时雍齿还是个胆子很大,头脑灵敏的人。但是时间能改变一个人。沛县的王陵依然还是刘邦印象中那个有气量的人,但是雍齿为人已丧失了当年的格局,也许是因为家族没有如他所愿地发展壮大吧。

年轻时的雍齿明明是个不错的男人……

刘邦在心中咋了咋舌,命令全员出发。丰邑的送行者寥寥无几。

“我们在队伍最后跟着。”樊哙心中警觉,刻意让自己一组人最后出发,他想在队伍最后监视丰邑的这些人。

卢绾和彭祖一直跟随着刘邦。

“你们难道要随我去关中吗?”

走出十里后,刘邦打发两人回去。但是,命运难测。刘邦的好友卢绾自不必说,彭祖本来只是刘邦父亲的仆从,只因跟随刘邦,十四年后受封戴侯,食邑一千二百户。但这光芒万丈的未来隐藏在浓雾弥漫的时间洪流之后,此时尚无人知晓。

傍晚,队伍到达了沼泽边,刘邦命令全员停下脚步。

“今晚就在此露宿,明日进入砀郡。”

高声传达命令后,刘邦看着樊哙问道:“丰邑的人如何?”

“虽然走得很不情愿,但是这几天都很老实。”

“明天让他们走快一些。”

刘邦用过晚饭后抬头看着星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亭长。”

一个低沉的声音将他叫了起来。附近有人,但是周围太暗看不清是谁。

“是谁?”

“我是丰邑的王吸。这两人是丰邑的陈遬和陈仓。”

刘邦支起上身。

“我看不清楚,你们有三个人啊。有何事汇报?”

“丰邑的人只剩我们几个了,其他人都不见了。”

“你说什么!”刘邦跳了起来。

“拿火炬来,叫樊哙起来。”

“啊……我不认识樊哙。”

“你在旁边找一个打呼噜的高大汉子,那就是樊哙。”

有两三人从刘邦严厉的声音中感受到有事发生,赶紧爬了起来。刘邦对他们说:“拿上火炬,把所有人叫起来。但是不要惊动大家,只说让所有人在这里集合。”

拿着火炬的樊哙立刻跑了过来。

“他们都逃了!”

樊哙气得浑身发抖,看起来身形又魁梧了一些。

“他们一定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事到如今就算追上,他们也不会回来了。”刘邦苦笑,破罐子破摔地说道。

“一定是雍齿干的好事。”

“真的是这样吗?”刘邦并不打算怨恨旧时的好友。

终于,剩下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刘邦清点人数后发现不足七十人,看来沛县也有数名壮丁逃走了。王陵的手下都还在。

不愧是王陵。

刘邦在心里赞叹道。

“坐下。”刘邦下达命令后,简单明了地说:“不用我说,大家都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有三十多人趁着夜色逃跑了。剩下我们这些人就算到了骊山也会被当成违背皇帝的命令而遭受墨刑,成为官奴,一辈子回不了故乡。”

刘邦眼前众人的叹息声响成一片。

“事已至此,就地解散吧。”

刘邦说完,众人发出惊讶的声音。一名男子战战兢兢地起身说道:“亭长说我们就算去了骊山也会受到惩罚,但是我们就算回到沛县也逃不过惩罚啊。”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如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过,刘邦沉着地说:“不,你们不会受到惩罚。如果一个人说有老虎,没有人会相信,可是如果两个人、三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别人就会相信。只要你们众口一词,对县吏们说到达丰邑以西的沼泽边时,泗水亭长走错了路,于是打算不再前往骊山,就这样逃跑了,大家不得已只好逃了回来,这样一来,有谁会怀疑你们呢?”

“亭长……”起身的男子明白刘邦打算自己一个人承担罪责,深受感动,坐回了原地。

“但是——”

从别的地方又传来了声音。

“但是如何?”

“如果县令没有把壮丁送到骊山,他就会受到惩罚吧。就算亭长担下全部罪名,我们还是会被集结起来重新送往关中的。”

刘邦闻言笑道:“等你们回到沛县时已经是后天了。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县令一定会狼狈周章,然后召集佐吏们商量对策,这样又会过去一两天。重新制定名簿、通知个人又要花一到两天。之后也不能立刻出发,多半要花上两日。也就是说,下回出发的日子最早也要在六日之后。你们觉得还能按时到达骊山吗?一定来不及了。所以县令不会重新集结壮丁送往骊山,而是会想方设法逃避罪责。”

“我明白了,县令会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亭长,让亭长成为恶人吧。”

“哈哈,秦国的法律就是这样不断制造出罪犯和恶人的。”

刘邦叫来王吸和陈遬,让他们拿酒来。

“所以,你们大家可以安心回家和家人团聚。虽然打算就此解散,不过我想起这里还有可以用来饯别的酒。酒喝完后,大家就此分别。”

说完,刘邦把酒分给了每一个人。

亭长要为了我们而牺牲自己。

不少人含泪喝下了杯中的酒。联想到之后发生的事,可以说正是刘邦此时的行为树立起了他高大的形象。

刘邦自己也喝到大醉,说着“大家就此别过”,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亭长要去哪里?”

“不知道。为了不被抓住,四处逃窜吧。”

刘邦踉踉跄跄地走着,樊哙突然起身跟了上去。然后,一个人、两个人,大家都站起身跟在樊哙后面走了起来。就这样,跟随在刘邦身后的有十余人。

刘邦醉眼蒙眬地回头看着这些人,斥责道:“王吸和陈遬、陈仓也在啊。回去,都回去,不然你们也会被当成贼人,被抓到是要被砍头的。”

但是王吸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刘邦走去:“我们三个统一口径,就说是去追逃跑的亭长了怎么样?”

刘邦大笑道:“三个人,还真是个合适的人数,总会有办法的。你们如果实在不想回家就跟上来吧。”

“是,我们永远跟随亭长。”如此回答的并不止这三人。这十余人最早跟随卸下官职的刘邦,即使是在刘邦大军人数日益增长的后期,这批人也代表着这支军队最开始的初衷。

后来,王吸成了将军,受封清阳侯,食邑三千一百户。陈遬也当上了都尉,受封猗氏侯,食邑两千四百户。陈仓成为将军,受封纪信侯,食邑七百户。

正可谓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