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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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韩东《甲乙》点评

甲乙

韩东

甲乙二人分别从床的两边下床

甲在系鞋带。背对着他的乙也在系鞋带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户,因此他看见了街景

和一根横过来的树枝。树身被墙挡住了

因此他只好从刚要被挡住的地方往回看

树枝,越来越细,直到末梢

离另一边的墙,还有好大一截

空着,什么也没有,没有树枝、街景

也许仅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头向左移了五厘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厘米,或向左的同时也向前

不止五厘米,总之是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树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

但多看见的树枝都不止三厘米

他(甲)以这样的差距再看街景

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

然后再闭上左眼。到目前为止两只眼睛

都已闭上。甲什么也不看。甲系鞋带的时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脚,先左后右

两只都已系好了。四岁时就已学会

五岁受到表扬,六岁已很熟练

这是甲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某一天或

六十岁的某一天,他仍能弯腰系自己的鞋带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

(首先是作者)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

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

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有看见的餐具

为叙述的完整起见还必须指出

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韩东此诗叙述上最大的特征就是它近乎物化的客观性。这是一种机械的、无主体的语调,和标题“甲乙”所揭露的无人性(无名无姓,甚至也无性别)取向完全一致。诗所陈述的事实,用一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甲乙刚做完爱,分别从床的两边下床,各自系好了鞋带。但作者用大量笔墨不厌其烦地叙述了甲从下床到系好鞋带这个过程中对着窗户的观看。然而,这个观看又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就像镜子对于外界的映照,即使这面镜子有动作(左右前后的行动),那也只是机械的移动,如移动的镜头,并无任何主观的用心。表面上,甲看到了街景、树枝、天空,而且他似乎努力想看得更多。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他仅仅看到空白——这个空白正是其内心空白的反映。在整个过程中,乙完全被忽略了。乙从第一、第二行出现,直到第24行才重新出现,而这已临近这首30行的诗的结尾。正如作者所说,“这是我们/(首先是作者)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考虑到这首诗所描绘的情景(甲乙刚做了爱),这个忽略是令人惊异的。由此不难推断,甲乙的做爱,也仅仅是一种物理的机械运动。这两个人在诗所描绘的情景中,始终是背对彼此的,实际上,他们都背对了自己的人性。乙下床的时候,所面对的是一只碗柜,根据这个提示,我们可以推测,甲乙的关系多半是夫妻。这首诗可以说深刻地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家庭生活和夫妻关系的异化,而这种异化乃是人性的全面物化的一个自然结果。通过上引的那行诗,诗人把自己、读者放在和甲同一的位置上。也就是说,读者同样被置于批判的位置上,成为波德莱尔所谓“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我的同类”。

从写法上,诗人把甲乙双方关系以及情景性质的揭示放在最后一行,起到了强化诗的力量的作用。从头读来,诗本身几乎也是机械的、令人厌烦的,然而随着全诗最后一个词“精液”的出现,剧情全盘翻转,前文所有琐细的描写都变得惊心动魄,具有令人震撼的批判力量。

从《有关大雁塔》所揭橥的反崇高、平民化到这首诗的彻底客观化,可以看出,韩东的诗艺达到了其逻辑的顶点。韩东诗歌的这种变化也是人性物化的时代趋势在诗歌中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