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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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翟永明《母亲》点评

母亲

翟永明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

构成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

与死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

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没有?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像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

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翟永明是把母女关系作为题材和主题引入当代诗歌的开拓者。以往的文学更多关注以男性为中心的家庭、社会关系,女性差不多总是一个陪衬性的存在,要不就是从男性的视野来观察女性。翟永明从她的女性立场出发,发现了母女关系的社会学和诗学意义。《母亲》一诗是她最早处理母女关系的诗篇——以后她还就这一题材写过一系列诗篇。在这首诗里,母亲不再以抽象的方式——作为亲情、仁慈、博爱的符号——出场,而以自身的生命存在得到显现。这首诗对母女关系的表现,也没有停留在抽象的亲情和家庭伦理层面,而是着眼于女性视野,通过这一关系发现和挖掘女性命运的秘密。诗中突出了母女关系的双重性:一方面,母女同为女性,承担着女性共同的命运(在翟永明看来,这一命运是以黑暗为底色的),因此彼此自然倾向于相亲、相近、相爱、相理解;另一方面,由于时代、环境、意识的种种差别,母女关系中又存在相撕、相杀的一面。翟永明这首诗把这种相爱相撕的情感纠葛表现得微妙动人。与此同时,此诗对男性则采取了一种抽象化的处理方式。作为一个遥远、可疑的存在,男性世界在这首诗里构成了女性黑暗命运的背景。

诗的前四节揭示了母女作为女性所承担的共同命运。这一命运通过“无力”“疼痛”“哀愁”“不幸”“黑暗”“阴影”等众多具有共同指向的词语得到揭露,而这一命运的一体性则通过“你没有教会我”(暗示着这一命运具有自然的性质)“我的心只像你”“你使我醒来”“你让我……”等诗句暗示出来。接下来的三节涉及母女作为个体的隔阂。在母亲怀抱中,“我”以童贞方式领悟的一切本应该作为谜底为母女揭示生命的秘密,但“我”因为并没有形成自主的主体而无动于衷,母亲似乎也并未领悟这天赋的启示。因此,“我对着你发出的爽朗的笑声”并没有在母亲那里“燃烧起足够的夏季”。两个“没有”,两个问号,透露出一股失望情绪。因此,“我”感到自己被遗弃、孤独无援——实际上,母亲在女儿的成长中并没有站在女儿和女性一边,而站在了世界的一边(这个世界被贴上了男性的标签)。最后四节是成年后的“我”对母女关系、自我命运的反思。经历了岁月的碾磨,“我”对女性的命运,对母亲和自己,都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对母亲的爱中也加进了命运沉重的分量。最后两节表明,“我”最终领悟到每一个人都是世界的孤儿,必须独立去面对自己的命运。“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从表面上讲,这一句似乎不过是“凡人皆有死”的形象说法,但联系此诗的女性主题,这一句似另有一层意思:当“我”站在母亲手上时,我是一个“女儿”;当另一个“女儿”诞生,“我”作为一个女儿将死亡,而另一个母亲将诞生。女性命运的链条将母亲和女儿永远联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