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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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多多《冬夜的天空》点评[2]

冬夜的天空

多多

四只小白老鼠是我的床脚

像一只篮子我步入夜空

穿着冰鞋我在天上走

那么透明,响亮

冬夜的天空

比聚敛废钢铁的空场还要空旷

雪花,就像喝醉酒的蛾子

斑斑点点的村庄

是些埋在雪里的酒桶

“谁来搂我的脖子啊!”

我听到马

边走边嘀咕

“喀嚓喀嚓”巨大的剪刀开始工作

从一个大窟窿中,星星们全都起身

在马眼中溅起了波涛

噢,我的心情是那样好

就像顺着巨鲸光滑的脊背抚摸下去

我在寻找我住的城市

我在寻找我的爱人

踏在自行车蹬上那两只焦急的香蕉

让木材

留在锯木场做它的噩梦去吧

让月亮留在铁青的戈壁上

磨它的镰刀去吧

不一定是从东方

我看到太阳是一串珍珠

太阳是一串珍珠,在连续上升……

这首诗初看起来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第一节诗就给读者一个下马威,例如“四只小白老鼠是我的床脚”“像一只篮子我步入夜空”“穿着冰鞋我在天上走”,诗中写到的这些全都偏离了我们的常识。这也告诉我们不能用常识的眼光来读这首诗,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单纯依赖理性的分析来获得它的意义。事实上,所有的好诗都有它超越常识、难以理喻的成分。只是一般情况下,诗人总会给我们一些铺垫,逐渐地把我们带到高处,就像借助气球把我们送往天空,然后顺风一吹,我们就飘浮在诗的空气中了。所以,我们对最后的凌空一跃,并不感到非常意外,还以为本来我们就有这个飞翔的本事呢。但是,对多多这样的飞行好手,这样的过程显得太乏味了。多多的诗是直升机,把我们直接带往高空,然后从那儿把我们往下一扔……这第一节诗就是把我们放在这样一个无处抓挠的高度。

要想理解这样的诗,最好的办法是去感受诗歌中的声音,而不是先去分析它的意义。因为声音是一个生理性的东西,比意义更接近诗歌的原生状态。也就是说,它更多地保留了诗人写作一首诗的时候内分泌的气味。我们发现这首诗的节奏是轻快的,像一支愉快的回旋舞曲。实际上,诗人自己已经道破了这个秘密,诗中第六节说“噢,我的心情是那样好”。这一好心情渗透到了诗人对每一事物的感觉中,构成了这首诗的基调。整首诗就是写诗人在一个下雪的冬夜的愉快心情。有了这个基本的认识,我们回头再来看它的第一节,就不会那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四只小白老鼠”与下雪的天气有关。这时候诗人可能正躺在床上,想象飘飞的雪花正在一点点覆盖大地。人虽然在室内,但诗人的心却一定在室外,和雪花一起飘飞着。所以,雪花也就飘到屋里来了,在床脚堆出了四只小白老鼠。后两行中,“篮子”的形象给人轻飘、亲切的感觉,用来比喻处于好心情中的我,显得奇特而不失贴切。“步入夜空”“穿着冰鞋我在天上走”,既是夸张的想象之辞,也是写实之辞。雪夜的天地浑茫一片,因此天不妨是地,地也不妨是天。当然,说“我”“步入夜空”,说“我”“在天上走”,都与“我”轻快的心情有关。第二节写天空给人的感觉,“比聚敛废钢铁的空场还要空旷”。这么写,是因为钢铁和冬夜的天空一样给人冰冷、荒凉的感觉。第三节,以醉酒的蛾子比雪花,以酒桶比村庄都是诗人快乐情绪的反映。谁醉了呢?当然不是雪花,也不是村庄,而是人。在快乐的醉人眼中,一切都沉醉在快乐中。在第四节中,诗人的快乐情绪渗透到了马的形象中,“谁来搂我的脖子啊!”与下文中“我在寻找我的爱人”表现了同样的感情——诗人急于找到最亲近的人来分享他的快乐心情。第五节,“喀嚓喀嚓”应是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由这声音想到了剪刀的工作。这时,雪晴了,云雾隐去,星星出现,就仿佛剪刀从云雾中解救了它们一般。紧接着的那半行诗,是多多自由灵动的想象力的生动证据,“在马眼中溅起了波涛”,一下子从星空那么庞大的事物跳到了“马眼”这样极小的事物上,同时化静为动,将马眼中的星光变成了翻涌的波涛。另外,这行诗还是对第四节诗的一个收束。

以下四节正面写诗人的好心情。“我在寻找我住的城市”不是说诗人在自己的城市迷失了,而是说诗人在好心情的驱使下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因而急切地盼望重新认识自己的城市。“我在寻找我的爱人”一行除上面所说的意思外,也含有这层意思。紧接着是全诗中最奇特,也最成功的一个比喻,“踏在自行车蹬上那两只焦急的香蕉”。这里香蕉是用来比喻爱人的双脚的,爱人的双脚因此不仅有了香蕉精巧的形状,更有了香蕉的甜和香。从此,读诗的人要更爱爱人的双脚呢。这个比喻透露了情人间强烈而热切的感情。可以想象,这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它给诗人带来了难以抑制的喜悦,于是他步上街头,急于重新认识自己的城市,并期待他的爱人一起来分享他的快乐。与此同时,他的爱人也正焦急地骑在自行车上奔向他。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他的爱人会在风雪夜骑着自行车寻找他吗?但是,有什么傻事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不能做的吗?因此,诗人尽可以有这样想象的自由。“让木材//留在锯木场做它的噩梦去吧/让月亮留在铁青的戈壁上/磨它的镰刀去吧”,节奏的突然加快,强烈的祈使语气,把全诗的情绪引向高潮:“我看到太阳是一串珍珠/太阳是一串珍珠,在连续上升……”这不是从东方,也不是在黎明升起的太阳。是什么呢?它是诗人内心的欢乐,像一串串明亮的珍珠,在心灵的大海中升起……

这首诗写出了一场雪所带来的心理戏剧,也可以说是奇迹。雪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改换了天地,也改换了我们居住的城市,甚至送给我们一个新的爱人,更甚者,还有一个新的自己。重复既是艺术的敌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生活的敌人,它从我们眼中抹去了事物本来拥有的神奇、闪亮的性质,而使其变成司空见惯的平凡。所以,需要有一点变化来擦亮我们的眼睛,把事物的美好性质重新揭示给我们。一场雨、一场雪都是这种把事物的神奇重新还给我们的“变身法”。一场雨、一场雪没有创造一个新世界,但却给了我们一个重新审视、观察、发现世界的机遇,从而重建了一个“新世界”。多多这首诗把人面对这个令人惊异的“新世界”的心理戏剧写得非常生动。实际上,重建这样一个“新世界”也是诗的根本目标。因此,这首诗也可以看作一个关于诗歌的隐喻或者说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