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程十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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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古人与今人之间

“前贤在他们那个时代也是今人,今人百年之后便成了古人;前贤给我们留下丰硕的艺术遗产,如果我们不加增益,有所创新,那后人岂非在我们身上继承不到新的东西。”这是程十发的画学名言。这个思想是在他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时就萌发的。

1938年,18岁的程十发在亲友的资助下,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入学那天,母亲把他送到代理校长谢海燕面前,请校长多多照拂。以后,爱才的谢校长一直关心这个学生。

当时的国画系并不分科,山水、花鸟、人物,按照古代传统,要全面学习。程十发也一样。不过,他对山水画特别偏爱,用的工夫也最多。中国画的兴起发端于人物画,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后来山水画一直占有主流地位。也正因为如此,师古、仿古、复古与创新,发展、追求自我,在画家中非此即彼,互为消长。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创办人刘海粟虽接受过西方文化的熏陶,为画人体模特儿闹得风风雨雨,但美专的国画系仍然沿着师承某一家、某一流派的方式在教学。在进上海美专之前,除了张定九给十发一些绘画启蒙知识,十发无从接受名师的指点,如果说有老师的话,就是松江带着泥土气息的民间艺人,还有一位画灶壁的老师傅。那位师傅用中药黄栀子酒代替藤黄,调出又浓又鲜的黄色;用墨煤代替墨,调出黑而发亮的墨色。别的颜色也都十分别致。老师傅作画也很特别,先在周围画一些图案,最后在中间画一幅山水。这位师傅也可以说是他的启蒙老师吧。但他心中并无“师承”这样的概念。而学校教育,上课时,教师先示范挥毫,然后便让学生照本临摹。应该说十发是带着松江乡土文化气息走进现代美术教育学校的,因此,课堂上的程十发通常是老师画老师的,他画他自己的,用自己喜欢的表现方法,画自己喜欢的内容。这样就引起某些老师的不快,对他交上去的作业也不愿再批阅。可是王个簃对这个学生却高抬贵手,说:“随他去吧,他想怎么画就让他怎么画。”但王个簃毕竟不是教山水的。

学校里也有一位与十发艺术见解相投的教山水的老师,当十发遭受一些白眼的时候,这位老师对他赏识有加。这位老师叫汪声远,是黄宾虹的同乡。虽然一生未享大名,但他是一位非常懂得艺术的画家,也是一位擅长教学的老师。他主张因材施教,特别是艺术教育,更应注重诱导、激发学生的内在天赋,在课堂上常常用杜甫的诗“转益多师是汝师”来鼓励学生宏识博取。

谈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生活,程十发对笔者说:“进上海美专学中国画,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事情有两面的。我也不客气说了,一般舆论都说这一间学校是很宽的,校风不是很严格的,但是学艺术的如不严格也有它的好处。正因为文学与艺术主要靠自学,老师教过了头,反而不好。所以我现在回想起来,很感激这一间学校。你上课也可以,不上课也可以。到时候,你照样可以毕业。如果学生想向这一条路线去学,也可以往那一条路去学。这样一来,学生就不会‘样板化’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后来,国内的一些学中国画的人去学俄国人的那一套西洋画法,一定要素描基础。实际上,俄国人在过去,也不是那样死板的。画的东西也未必有严格的素描训练。素描原是十分简单的,就是把形的层次画得非常细腻,铅笔的人像素描,就如拍照,当然要画得好也不容易,要有耐心有功力,否则就没有个人风格可谈。而国内正有一些中国画家,很奇怪,画人的脸像用西洋素描的画法,光线很具体。可是,画到衣服却用写意的画法。两者不统一,画面因此显得很不调和。”

程十发很清楚,要走自己的路,首先要看前人是如何走自己的路的。此时,他已经体会到,任何有成就的画家,都有走自己的路的经验,没有自己的当今,也就没有自己的身后,哪一位身后留名的诗人、文人、画家不都是有了身前的创造,才为后人留下文化遗产的。因为重复别人的东西,有的在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就消失了,更不用经过大浪淘沙了。所以,他除了如痴如醉地临黄鹤山樵外,以后不管是所谓南宗的董源、巨然,还是被称为北宗的李成、郭熙、许道宁,以及元代钱选、倪瓒,四僧中的石涛、石溪,当然还有他那位同乡董其昌,他都一一师法。丰富的传统营养,加上艺术灵性,在他二十三四岁时,就形成了独特的山水画风格的雏形。

我们说十发学前人不拘泥于笔法技巧,研前人解脱旧窠的经验。这有他自己的话为证,他说:“元人画素以大痴为祭酒,而余力推方方壶为第一。黄有法可循,而上清无法可循也。”黄即黄公望(大痴),上清即方从义(方壶)。黄大痴的画来自写生,写富春江畔的真山真水,但后来也走向程式,总结出一套写山水的方法。而无法的十发,对大痴的山水之法不以为然;无法的十发,对“无法可循”的方方壶的推崇,这叫心有灵犀,一脉相通。灵犀者,艺术之精神也。十发汲取的正是前人的艺术精神。现在让我们看看方方壶是怎样一位画家。

方从义,字无隅,号方壶、鬼谷山人、金门羽客,江西贵溪人。信州龙山上清宫道士。方方壶有存世作品《太白泷湫图》,烟笼远景,云锁深岩,归真返璞,造化了一个混沌世界。有人评方方壶的画,云:“飘飘方壶子,本是仙者伦。固多幻化术,笔下生白云。白云飘缈间,拔起青嶙峋。似是朱明洞,笙鹤遥空闻。岂无许飞琼,烹芝华芬。炼师从何来,而带山水纹。相期守规中,结庵在云村。心游象帝先,神栖太乙根。”黄大痴也有题方方壶的《松岩萧寺图》诗并序,序曰:“方壶此卷,高旷清远,可谓深入荆关之堂奥矣。鄙句何以述之,愧愧!”荆浩、关仝的真迹已不复存在,我们已无从比较,大痴所谓“深入荆关之堂奥”,指的不完全是技巧,而是艺术精神。“堂奥”二字本身就有“精神”之解,今人解释为技法,此意差矣。

学前人,像老师,是学习中国画的三字经,古人在念,今人也在念,各人有各人的念法。十发不像乃师,但对老师取其心;十发学前人,但对前人取其神,可谓是悟道之举。继承与创新都是对传统而言,两者并非万水千山,实只一步之遥,传统是创新的土壤,睿智者当不负传统,不忘自己,不忘出新,震荡再大的出新,也只是在传统的前头迈出了一步,只是一步。这一步就在十发所说的“古人”与“今人”之间,能迈出这一步的今人,慢慢也就变成了能得以存在的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