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的一天,她即将中考的儿子在放学回家的途中被几名小混混敲诈勒索,本来交出身上的钱就当破财消灾,可年轻气盛的儿子硬是不从,和几个混混打了起来。打斗过程中,其中一个小混混一刀戳中了儿子的胸口,正中心脏。虽然及时送到医院抢救,然而还是无力回天。他们还差几天就满十六岁的儿子就在这家医院断了气。
说到这一段时,她眼巴巴的望着陈灵,“我儿子当年要是不出意外地话,现在大学也该毕业了,说不定也当了医生,现在还能给他爸看病……”
陈灵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经历了太多艰难和磨难,此刻她的克制和无奈,却让陈灵强烈的感受到人生的苍凉和悲壮。
“当时那个惨啊,我们看到他时,人白的跟纸片一样……”
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就这样在他的父母面前永远的消失了,医生当久了,对生老病死会逐渐麻木,但每遇到年轻生命夭折,仍然会心有余悸,更何况他的父母。可是那种痛苦,除了当事人以外,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打击对一个三口之家绝对是致命的。
“孩子没了之后,前两年我和他爸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打官司,给儿子报仇,可那几个王八羔子,都是未成年,被关进去没几年就放出来了。动手杀我儿子的那个,爹是坐牢的,妈也早改价了,只有个奶奶在。法院判决的赔偿金,到现在都还没拿到。”
打官司的那段时间,我们从原来的房子里搬了出来,住在那个房子里很痛苦,只要我们一闭上眼,到处都是儿子的影子。很多亲戚朋友在这件事情以后也因为怕我们两口子触景生情,而不敢靠近我们,就算接触也是小心翼翼。
“后来我们两个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好生生的家突然就没了孩子,那个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罗姐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眼神空洞的看着监护室的那道铅门。
“后来我们也慢慢试着接受现实,毕竟儿子走了,我和他爸还活着。刚开始孩子他爸还不愿意要,他觉得生养个孩子,养了十几年,付出了多少多感情和心血,十多年的艰辛一下就付诸东流。我们年龄也大了,再去要一个孩子,养育一个孩子多难啊……而且谁也不知道命运饶过谁。”
他们的儿子已经夭折了好些年了,可陈灵注意到,她对丈夫的称呼仍然是“孩子他爹”。她好像忽然间也能理解她丈夫起初不愿意再生养一个孩子的打算。
在罗姐说命运饶过谁时,陈灵想起了西西弗斯的寓言。这个绑架过死神,一度让世间没有死亡的国王,因触犯了众神而接受惩罚。他要把一块块巨石推上山顶,那些巨石太重了,每次即将到达山顶时这些巨石便滚落下山,一切便前功尽弃,而西西弗斯却又要开始不断重复着推巨石上山的酷刑。
再养育一个孩子,或许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选择一种新生,可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的选择却和西西弗斯有些相似,在儿子意外夭折后,之前所有的艰辛付出全部付诸东流,痛定思痛后在这样的年龄再养育一个孩子,这意味着所有的感情、精力、经济上的付出和投入又将重新进入一个轮回。
那天下午,陈灵没和罗姐说太久,另一对年近九旬的老夫妻在监护室门外看见陈灵之后,不住的问他们小儿子的情况,他们的小儿子和罗姐的丈夫同龄,两人的病情也很相似,均是脑出血后长期卧床,因为吞咽功能也受到严重损伤,这样的吸入性肺炎,也是脑出血后常年卧床,生活无法自理的患者最难避免的并发症之一。
他们的小儿子得病的那一年,恰好没买保险,手术加后期治疗的费用一下就掏干了老两口大半生的积蓄。手术后他活了下来,而照料他的重担却全部落在了两个耄耋老人身上。这次再入院,老两口四处奔走去筹集住院费用,每到探视时间,老两口都如照看新生儿般唤着深度昏迷的儿子。
所有人都在祈求可以幸福的生活,渴望生命的健康和平安,可芸芸众生,任谁都躲不开命运的翻云覆雨手,灾难和病痛偏偏要选中一些人,无休止的与其作对。
两个老人看着当日的费用清单,脸上的沟壑又加深了些。可即便这样,陈灵仍然发现,罗姐投向对那对老夫妻的目光里多少带些羡慕的成分。
虽然他们的亲人都遭际着磨难,不一样的是,在遭际不幸时,这对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夫妻尚可相互搀扶,而罗姐,她只能一个人硬扛着生活的所有厄运。
而那个只能靠仪器和药物才能勉强维持生命体征的“活死人”丈夫,此刻就是她全部精神和信念支柱。
都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即使当了几年医生,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陈灵也还是感慨命运对这个家庭的确残忍了些。
因为感染太重,虽然已经用了最好的抗生素,但感染还是压不下来,更糟糕的是,罗姐的丈夫已经出现多器官功能障碍,靠着呼吸机和大剂量的升压药物,使得他的心电监护仪上最基本的几样数据勉强还在一个“正常值”内。监护仪上这几个简单的数据,似乎已经成了他仍然是生存着的唯一凭证。一但撤掉这些仪器和药物,他的生命将会迅速抽离。
罗姐的丈夫在监护室住了快一个月了,病危通知书不知道下了几次了,慢慢的,她也对此麻木了。
每天下午4点,罗姐仍然会准时到病房,因为前些天,她的丈夫并发了消化道出血,这些时日里,他已经不能再进食水,所以罗姐也省略了通过鼻饲管给丈夫注食的工序。来了之后便给丈夫按摩按摩手脚,偶尔伏在丈夫耳边自顾的说着什么。其实从入住监护室以来,她的丈夫都一直处在深昏迷状态,对外界的刺激都没有反应,他又怎么能听到妻子在说些什么。
可是尽管这样,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不觉得罗姐每日和丈夫的交流是一件徒劳的事情。陈灵知道她在等着奇迹出现。毕竟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
曹建民的“邻居”叫谢一强,是个48岁的男性患者,一年前也是脑出血,当时回家探亲,因为突发脑出血住院,他年近九旬的父母拿出大部分积蓄保下了儿子的命,可患者后来的情况和曹建民差不多,术后需要长期卧床,而照顾他的重担全部落在了两个耄耋老人身上。
此次谢一强同样因重症肺炎入院,老两口在四处奔走筹集医疗费用,每到探视时间都如照看一个新出生的婴儿般亲昵地呼唤着深度昏迷的儿子。
谢一强的住院账户上也出现了较多的欠款,护士也催过几次,可是看到每次来的都是两个年近九旬的老人,也不好逼得太紧。
其实谢一强经济状况不差,常年在生意场打拼,原本也算小有资产,谢一强没离婚时便已和情妇同居,有个独子在上大学,妻子早已分居多年。早些年因为财力尚可,他一直都维持着这种“三足鼎立”的局面。
可是一年前,因为一起三角债导致资金链断裂,他的工厂撑不下去了,只得宣布破产。这些年的打拼基本付诸东流,只剩下南昌的一套价值两百多万的房子。在他破产后回家探望父母时,又发生了脑出血。他这一病倒,便再也没站起来过。这下算是彻底的树倒猢狲散,在这一年里,他因脑出血住院手术期间,在漫长的康复治疗期间,在这次因为重症肺炎再次入住监护室期间,他的妻子、儿子、同居女友,从未现过身,而且为了他那套价值200多万的房子闹的不可开交。
在利益面前,往日的夫妻情分甚至血缘亲情都变得脆弱不堪,毕竟越过人性的沼泽,有谁真的可以不被弄脏。
每次查房,看到谢一强时,陈灵都会有点莫名的同情他。有次和科室一个年轻护士聊起这件事情,小护士说了句,“嗨,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是老婆孩子能做到这般狠绝,想必当年他也是伤透了妻儿的心。落得这般,也只能说因果轮回吧。”
陈灵习惯每次在探视结束后,将曹建民和谢一强的家属集结在一起,一起做医患沟通。因为他们的疾病类似,治疗的进展也相近,这样也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慢慢的,罗姐和这对老夫妻也熟络了起来。
在一次探视后,老爷子看着手中的清单,又看了看对外界刺激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的儿子,无奈的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陈灵此刻听到患者老母亲的话,却依然为之动容。“我们的四个孩子里,他是最小的幺儿,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去外面工作了,一直不在我们身边,我们对他的照顾太少了……我们对不起他啊……就算我们老两口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都要保住我们的小儿子。
在国内当医生,不得不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处境:在治病同时,还得小心盘算着费用,当患者欠费的数目可能会影响到治疗时,药房就不给发药了,甚至医院的电子系统就被锁死,医生连医嘱都下达不了,面对着欠费的病人,医院甚至会从医务人员的奖金中扣除患者所欠的费用。所以有时候,医务人员还不得不放下尊严,充当着黄世仁的角色,对欠费的患者催缴押金,可如果真的经济充裕,治病心切的患者和家属谁又会拖欠费用,且每次催费的事情都是由主管医生去做,患者和家属自然会觉得医生是为了经济效益而做各种治疗,使原本就紧张的医患关系更加如履薄冰。
六年前罗姐的丈夫第一次脑出血做了手术,因为出血量太大,术后恢复并不好,术后又是漫长的康复过程,为了给丈夫治病,罗姐卖了两人的商品房,这些年反复出入医院,早前卖房子的钱也所剩无几。
科室的医护人员都知道罗姐的情况,面对费用的事情,也都是欲言又止。有赖于当下不慎和谐的医患环境,科室的医生护士曾私下讨论过关于罗姐的事情,既往的经验告诉我们,常年出入医院,花费金额过大,家属期望值过高且疗效不理想,外加上家属可能再无所寄托和牵挂之时,这样的人,在治疗不甚理想时,起医患纠纷的可能性极大。而罗姐,基本符合了所有的条件。所以,整个科室在尽心竭力救治她丈夫的同事,也尽可能将所有的医疗文书都写的找不出纰漏。
可意外的是,比起很多家属,她特别的容易沟通,且非常配合治疗。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因为白蛋白过低,需要自费购买几百一瓶的人血白蛋白,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因消化道出血必须禁食水,需要去医院营养科购买营养液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诉她,她的丈夫因为合并肾功衰,肌酐非常高,需要上血液透析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知她,她的丈夫又出现了顽固的心力衰竭,需要用数千元一支的抗心衰药物,且为自费药物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在告诉她,她的丈夫因为凝血功能障碍,需要输很多血制品纠正,且均自费时,她毫不犹豫的说,好的。
看着罗姐赌徒一般的孤注一掷,科室里的医生和护士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没有哪个医生不希望病人被治愈,可医学发展到可以换心换肺甚至连换头颅也被提上议程的今天,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的疾病连发病机制都不清楚,更不要说彻底治愈,甚至连一些极为常见的普通疾病也可能因滑向某种小概率事件而不治身亡。其实私下里,科室里的其他医生也不止一次委婉的告诉罗姐,她丈夫现在的病情,等奇迹出现太困难,人财两空的可能太大。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或许可以勉强延长患者的生存时间,但是这种没有任何生存质量的“活着”,对患者本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煎熬。要走的人终究要走,可是活着的人,她的生活还得继续。
慢慢的,陈灵也看得出罗姐开始动摇了。特别是一天下午,罗姐的娘家人陪她一起探望过她丈夫之后。
那天下午,在探视时间结束后,陈灵照例在监护室门外向前来咨询的家属告知患者目前病情的状况,下一步需要哪些治疗。
那会,罗姐已不像先前迫切的想了解她丈夫当下的状况,或许对她来说,医生不主动找她,说明她丈夫的病就还没再度恶化。之前那对每天和她一起咨询家属病情的老夫妻已经没来了,在无力承担高额的医疗费且始终看不到儿子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之后,他们选择放弃了。
因为他们的亲人年龄相似,且所患疾病相同,一直以来,罗姐和这对老夫妻一直都像同盟的战友。陈灵曾想过,这对老夫妻决定放弃治疗的决定,是不是也影响着罗姐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