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你们快救救我老公!”
救护车还没挺稳,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妇人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踉踉跄跄满脸泪痕的冲进急诊科病区,一看到前来接诊的医生,便死死抓住赵英焕的手。这个中年妇人身子骨纤细,单薄的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可是在赵英焕的手被这个女子抓住时,他仍然觉得这个瘦弱的女人体内似有一种惊人的力量,像一个在海中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尽全力。
“先别着急,现在在医院里了,你爱人怎么了。”
“他几天前受凉感冒了,他就是有点咳嗽、咳痰,给他喂了感冒药,也没发烧什么的,可今天上午就开始严重了,我开始以为他只是困了,可是前面我怎么喊,他都不应我一声了。”
“赵医生,患者叫曹建民,男,52岁,体温,38.6℃,心率150次/分,呼吸13次/分,血压72/41mmHg。”
赵英焕简单的为病人做了初步的查体:患者已是深昏迷状,双侧瞳孔对光反射都很迟钝,虽然从救护车到达现场时就一直给他上着简易呼吸机,但患者仍旧面色青灰,嘴唇紫绀,因为器官中布满了痰液,所以听诊双肺都是像稀粥沸腾翻滚时的声音,“给病人急诊抽一个股动脉的血气分析。”
“赵医生,血气分析的结果出来了,PH6.8,二氧化碳分压88mmHg,氧饱和度49mmHg,乳酸18.9mmol/L。
“马上吸痰,准备气管插管,患者感染性休克,马上准备扩容。”
医院规定,抢救时不允许家属在现场,因为情绪激动且六神无主的家属会严重干扰抢救的进行,可是劝离了患者家属很多次,她都是嘴上答应着,每往大门的方向走一步,便频频回头望向自己的丈夫,其实她现在已经看不见丈夫了,他已经被急救的医生护士团团围住。
患者体型相当肥胖,脖子又非常短,属于典型的困难型气管插管类型。
果然和预测的一样,气管插管过程非常的不顺利,赵英焕费力的托起患者的下颌,探入喉镜,准备把气管插管的导管探入患者的气道,但患者的会厌暴露较差,几次插管都没有成功。
“赵医生,患者心电监测的经皮血氧饱和度已经下降到54%了。”护士看到几次插管都没有成功,有些焦急的提醒赵英焕。
赵英焕的额头和鼻尖都渗出细密的汗珠,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吸一下痰吧”,护士照做了,赵英焕深吸一口气,在吸痰器撤离的一瞬间,迅速再将喉镜和导管置入患者咽喉中,可是患者会厌受到强烈的刺激,一股腥臭的浓痰顿时喷出,赵英焕没有躲过,这些浓痰准确无误的喷在了他的头上脸上。可他此刻没有时间去擦拭,甚至连觉得烦恶的时间都没有,“看到喉镜光源的位置了吗,帮我压一下患者喉结的位置,”护士照做了,终于,这次导管终于顺利的插进了气道。
“把呼吸机管道接好。”
看到患者逐渐上升到满意的血氧饱和度和血压,赵英焕终于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忽热间想到,刚才抢救时有很多浓痰喷溅到了自己的头发上,这才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快帮我擦一下。”
“赵医生,患者血管塌陷了,留置针打不进去。”
“我这边准备锁骨下静脉置管,你们也先不要慌,再找找下肢血管看方便打留置针不。”
在气管插管和迅速补液扩容并纠正酸中毒后,患者呼吸衰竭和休克的情况得到纠正,赵英焕再次评估了病情,对护士说,“把转运呼吸机和抢救箱带上,马上把病人拉出去做个CT。”
赵英焕和张雅一起把病人推出抢救室,患者的家属一直在门外,眼见丈夫被推出抢救室,一时没搞清状况,连忙拉着赵英焕的手问道,“我爱人怎么样了!”
赵英焕没有时间和她解释病情,头也没回的甩下一句话,“很严重!”
因为开放了急诊绿色通道,患者很快便做完了CT检查。从头部CT来看,患者既往因脑出血做过手术,但这次发病,目前没发现新的出血灶以及梗塞灶,只是肺部的情况非常糟糕,是个重症肺炎。
做完检查,待这个患者的各项生命体征稳定下来后,赵英焕将曹建民转入了重症监护室继续治疗。
当抢救室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时,赵英焕出来与曹建民的妻子做了沟通,“您贵姓?”
“我姓罗。”此刻的她已经慢慢的镇定下来,不似刚到医院时那般惊慌无措,后面的沟通还算顺利。在询问既往病史时,她告知,六年前她的爱人得了脑出血,做了手术,但后遗症很严重,基本吃喝拉撒全部在床上进行了。
“是这样的,您爱人目前是感染性休克、重症肺炎,引发的呼吸循环衰竭,需要住到重症监护室。还有,这个是病危通知书,麻烦您签一下子。”赵英焕继续说下去,可当他看到罗姐在听到“重症肺炎、呼吸衰竭、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等内容时,她的手开始颤抖,原本轻巧无比的一支签字笔似有千斤沉重,她用了很长时间才颤颤巍巍的在病危告知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一个初学写字的幼童。
在签完相关的告知书后,赵英焕返回抢救室,二楼的EICU已经没床位了,他们只能冒着风险将患者送到另外一栋大楼的中心监护室去。
可就在他要进门时,她再次拉住了赵英焕的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赵英焕,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很干,像要掉渣的酥皮点心,上唇更是粘在了牙龈上,许久了,她才说出话来,赵英焕以为她会像很多其他家属一样,反复叮嘱“你们一定要尽力抢救”云云。可是这一次,他听到的却是:“医生,我们是失独家庭……”
赵英焕的心瞬间一沉,可她却再没了下文。
在那之后没多久,医院开始响应政府的一些政策,对失独家庭开辟就医绿色通道,优先对这些特殊家庭诊治已经上升到一件政治正确的事情,当就诊者说出自己是失独家庭时,医务人员必须优先诊治,并可享先诊治后付费的待遇。
而彼时的罗姐并不知道后来才有的那些政策,她说出是失独家庭,并不是想得到某些照顾或者便利。那个病危的丈夫,或许是这个失独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牵挂和依靠。
赵英焕提前给中心监护室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陈灵,他简洁的在电话里说明了这个患者的病情,陈灵接到电话的同时也让科室的值班护士准备好了抢救床位和呼吸机,末了,赵英焕在电话里又加了一句,“对了,这个病人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了,又是那个领导的亲戚啊,需要VIP服务。”陈灵打趣道。
“病人和他老婆是失独家庭……”
一瞬间,电话这头也没了声音。
经过积极的抢救,罗姐的丈夫生命体征是稳定了下来,但是他有高血压、冠心病、脑出血后遗症等多项基础疾病,在大剂量的升血压药物和呼吸机的协同作用下,虽然心电监护上的各项数值尚维持在一个还算能看的范围内,但陈灵知道,他的病情并不乐观。
每天下午的四点钟,都是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家属可以和病重的患者见面,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而且就连这仅有的半个小时里,病人也多半是没有意识的,他们并不知道来探望他们的是谁,又对他们说了哪些话。
从得知罗姐是失独家庭那一刻开始,陈灵便对她多了些留心和关照。
每天下午四点,在监护室的铅门被打开时,罗姐总是第一个钻进病房,每天到丈夫身边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打丈夫的肩膀,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她的丈夫一直是深昏迷状态,对外界的刺激并没有什么反应。
每每这时,陈灵都会注意到她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可是在短暂的失望后,她便打开保温杯,将还温热的流质饮食用注射器打进丈夫的鼻饲管里。在喂完食物后,她又用自己带来的毛巾,小心的为丈夫擦拭身体,末了,她还麻利的帮丈夫按摩着看似饱满,却缺乏生机的四肢。每天的探视时间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可她总是安排的满满当当,不肯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罗姐的丈夫体型肥胖,长期卧床的病人很容易出现褥疮,在监护室里,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给病人翻身,每次给他翻身,都把人累的够呛。骨折的病人需要打石膏固定制动,只要一个多月,不动的那一侧肢体很快就会出现肌肉萎缩,明显的会比健康的一侧纤细很多,可罗姐的丈夫已经卧床六年多了,四肢的肌肉却丰满对称。真不敢想象这六年多的时间里,罗姐是如何悉心照料,才会让丈夫浑身没有一处压疮且丝毫看不出任何肌肉萎缩的迹象。
探视时间结束后,家属便会被劝离开病房,在门外与医生做沟通谈话,以了解病人当下的情况。罗姐丈夫的病情并不见什么好转,所以接连好多天,陈灵与她谈话的内容基本都在重复。
之前陈灵曾有过隐隐的担忧:在这个年龄段失去了独生爱子,相依为命的丈夫又屡遭重疾,罗姐是否会因害怕失去唯一的感情寄托而抱极高的期望,在治疗效果不尽人意,且花费高昂,这会不会又成为一起医疗纠纷的隐患。
出人意料的是,谁都看得出她做梦也巴望着丈夫能快些好起来,可面临这样的治疗结果,她却没有给医务人员施压。除了刚入院时的焦灼和恐惧外,这些天,她已开始试着接受现实。并且非常配合医院的治疗。
在给她说道,她丈夫肺部感染太重,而且是多重耐药菌,用了顶级抗生素效果依然不好,且开始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时,她立即说道,“没关系,该用最好的药就用,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人能回来。”
看着她的殷切希望,陈灵还是忍不住告诉她要做好心理准备,很多这样的病例,家属一开始也是要求竭尽全力救治,可是医疗上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到最后,很有可能面临着人财两空的结局。
她叹了口气,有些自嘲的说道,“没事,你们放心治吧。你们说的那种情况,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人这一辈子,只有闭眼的那一天,心里头才能不悬着挂着。否则只要你活着,指不定就有新的麻烦事又找上门来……”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便掉了出来,可她很快的抹了一把脸,扒着监护室的那道门缝往里看,试图再看看丈夫,可门缝那么紧,如何能看得到。努力了几次后,她悻悻地走到门外的那一排座椅上,把头埋进臂弯里,陈灵没听见抽泣声,只看到她的肩膀在不时抖动。
这些住在重症监护的患者和家属,哪个背后没有一箩筐的心酸故事。罗姐是陈灵接触到的第一个失独家庭成员,陈灵无意去窥探她的隐私,去揭人家的伤痛。
可看到拼命压抑着哭泣声的罗姐,此刻的陈灵已记不得自己是一个医务人员,只是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渴望走进她的生活。
外面烈日灼热,医院里的空调却开得够足,冷得让人有点哆嗦,在这样一个午后,陈灵坐在了她身旁,和她聊起了既往的故事。
罗姐和他的丈夫都曾是体制内人员,自然是要相应国家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
“我儿子一周岁的时候开始抓周,满床的东西,可他就抓了离他最远的一支笔,我们都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文化人,虽然说有点迷信吧,可我儿子从上学开始,成绩就一直很拔尖,还听话孝顺,基本不用我和他爸操心,那会马上就要中考了,我儿子前几次模拟考的成绩都很好,老师都说他能考到实验中学。”说到这里时,她的脸上有了遮掩不住的骄傲,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妈妈和人拉家常提到自己孩子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慰藉和喜悦。
可是陈灵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早夭的结局,往事越美好,结局就越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