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年轻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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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失独余悲3

这一天,雷霆又发了一篇影响因子2.0的SCI,这个可喜度直追他第一次主刀手术。大喜之下,他邀请了几个医院的朋友,一起到“虾客行”吃小龙虾。

每次喜欢在这里聚餐,除了距离医院近,价格公道以外,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便是,吃着小龙虾的时候,需要两手相互协作,这样一来,便不会在冷场的时候自顾自的玩手机,让交流更加畅快。

同在医院上班,相熟的人能在一天晚上都约齐,其实是一见很费力的事情。因为总有人要上夜班,总有人要上急诊手术。李贺这一晚要上班,林晳月要上急诊手术。

林皙月这一年去妇科轮转,相对产科,妇科没有那么多急诊手术。通常子宫肌瘤的患者都是入院后择日做平诊手术,可是无奈林皙月主管的一个粘膜下子宫肌瘤的患者,因下身出血太多,且贫血太重,只能今晚加急做急诊手术剥除子宫粘膜下肌瘤,今晚不能来聚餐。

雷霆知道,这两人已经有了点破镜重圆的苗头,所以这次,他自然也把陈灵邀为上宾。李贺和林晳月没来,眼下这俩人一落座,自己倒显得有了点电灯泡的嫌疑。他不知道前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两人的关系奇迹般的有那么点起死回生的味道。但是有修复的苗头就好,各中细节他也懒得八卦。想到林晳月,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知道赵英焕和陈灵的关系,还好她今晚要做急诊来不来,要不然还不得闹个不欢而散。

但凡年轻医生聚餐,大家坐在一下,总免不了吐槽各科室的领导,各种变态的规章制度,近期遇到的奇葩病人或者家属,手里的各种疑难病例。

在聊到病人的时候,赵英焕问道,“那个曹建民,就那个失独的感染性休克的患者,现在怎么样了。”

陈灵摇摇头,叹了口气,“状况很不好,多器官功能衰竭很严重,在监护室呆了快一个月了,始终脱离不了呼吸机,所有能上的设备,所有能用到的药,全部用上了。但是各种指标越来越差。”

“那他老婆呢,什么态度。”赵英焕追问道。他还记得抢救室门外,她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说出自己是失独家庭的情景。

“怎么说呢,其实我们也觉得这样的治疗是一场豪赌,有点拖时间的感觉。虽然这个病听着不像绝症,多少都有点盼头,但她爱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毕竟他们的孩子也没了,这个老公是她最后的念想。”

听陈灵说到这里,雷霆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一听向来一本正经的雷霆要说故事,赵英焕连忙打岔,“等等,我先剥几只虾放着,难得您还有故事可以讲,我必须一心一意的听,三心二意的事情我干不出来,怕待会边听故事边剥虾会把虾肠也吃了。”

雷霆白了赵英焕一眼,清了清嗓子,“佛印禅师有一天在河边散步,他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很年轻的少妇跳河自杀。佛印禅师立马跳下河将她救起,并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少妇说我一定要自杀,因为我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了。少妇说她三年前和丈夫结了婚,婚后两人非常恩爱,结婚没多久,他们就生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后来他们的儿子生病死了,丈夫觉得她没有照顾好儿子才会这样,就经常和她吵架。现在,他要抛弃她了。她现在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丈夫,她怎么能活的下去呢?

佛印禅师问她,你们结婚三年了。那三年前呢,三年前,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少妇说:三年前我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佛印禅师说:那你只是回到三年前而已,所以现在你也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啊。你三年前没有遇到你的丈夫,也没有生下儿子,可那时你也自在快乐啊。你现在只是和从前一样”。

赵英焕一撇嘴,“怎么,你想让陈灵回头给她转述下这个故事,劝她看开,告诉她,即使她现在儿子已经死了,老公很快要追随儿子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就像她从前没恋爱没结婚没儿子时一样。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还有很多美好前程等着她?”

陈灵把玩着手里一只完整的小龙虾,始终没有接话,像是在慎重思考着什么,“这个故事我以前看到过。最早看到的时候,觉得挺在理。可再仔细想想,但凡是经历了俗世的热闹,谁又真正的回的到原点。故事里的禅师早已看破了贪嗔痴,说的风轻云淡,可我们毕竟都是俗世的凡人,在红尘里打滚。佛家上说的八苦,生老病死,五阴炽盛,怨憎会、爱别离,对于我们当医生的来说,见证过的还少了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所遭遇的苦难完全的感同身受,所以作为旁观者,怎么可能指望着一个故事就可以安慰到罗姐,让她从这种苦难里超脱出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罗姐的丈夫又出现了恶性心率失常,虽然经过紧急电除颤,他的心率一度恢复到正常,但是这种凶险的心律失常随时会让他的生命彻底终结。

抢救结束后,陈灵给罗姐打电话,喊她快点到医院来一趟,患者病情极不稳定,随时有生命危险。

让陈灵意外的是,电话里罗姐告诉她,她就在监护室门外。

透过医生值班室的玻璃窗,陈灵看到罗姐就在监护室病房门口。现在本不是探视时间,可她似有心电感应般守在门外。重症监护室门外并没有玻璃窗,可是她仍然不死心的踮着脚,好像盼着铁门上能有一扇玻璃窗,她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监护室里此刻命悬一线的丈夫。

罗姐丈夫反复发作室颤,随时可能猝死,需要安装ICD(体内埋藏式除颤仪),这个手术和器材下来,如果要安装进口的,手术加上器材,又得六位数了,而且大部分不能报销。虽然近年来不少药品都因为4+7带量采购而大幅下降,可目前这些费用更高、报销比例又很低的支架、耗材不知何时也能像这些药品一样大幅降价。

曹建民多器官功能障碍,目前还不能脱离呼吸机,这样的患者安装ICD风险实在太大,而且即使退一万步讲,心内科医生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给他安装了这个ICD度过了眼下频发室颤的难关,罗姐丈夫的基础病还是严重,并不会因为只装了ICD,他身上其他的病也会跟着好起来。

对是否建议罗姐为丈夫安装ICD的这个问题,陈灵感觉到两难。她之前也不是没有委婉的给罗姐提议,放弃治疗,毕竟这样的治疗无异于一场豪赌。

可是看到罗姐对丈夫的深情厚谊,她又反悔了,万一真有奇迹呢,她丈夫就熬过来了呢。

有人说,“机场比婚礼的殿堂见证了更多真诚的吻,医院的墙比教堂听到了更多的祈祷”。

陈灵从来都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可此刻,她却真的希望能有神灵存在,她愿意为这个可怜可敬的中年女子虔诚祷告,希望神灵真的可以稍微的悲悯一下这个女子,能让她的丈夫活下去。

或许对绝大部分的人来说,照顾这样一个患者是巨大的包袱和拖累,可是对有的人来说,只要那个人一息尚存,她就不至于是一无所有。

从上学起,陈灵就很喜欢辛夷坞的书。早前看到辛夷坞在书中写到:“落叶是可悲的,时间到了,它再留恋枝头也不得不走。可是更可怜的是被迫留下的树干,叶子走了,它自有它的归宿。而那棵被迫留下的树干却要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一点一点离开,最后什么都不剩。可是它还得矗立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可是这么豪掷下去,他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人财两空的罗姐又怎么生活下去。

陈灵陷入两难的胶着状态。此刻她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去做。

陈灵走出病房时,发现罗姐呆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垂着脑袋和肩膀,像雕像般一动不动。站在她旁边的中年女子,容貌和她有几分相像,小声的对她说着,“这么多年了,你为他付出了多少,大家都看的到的。现在他姐姐弟弟也不再帮忙了,你这个发妻从哪方面讲都是仁至义尽了。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个钱真的就像丢在黑泥潭里一样,扔下去连个泡都不会冒……”

“可是我舍不得他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用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听得让人心里一颤。过了许久,她迅速的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拉着旁边的女子,哀求到,“二妹,你就再帮帮我,就帮我最后一回。我还有工资的,每个月我从工资里扣……”

那个被她唤做二妹的女人站在旁边没再吭声,只是任由罗姐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她自己也红了眼眶。

眼下的一幕,让陈灵又撤销了原本建议罗姐安装ICD的决定。她并不是担心罗姐已无力承担治疗费用,而是怕罗姐又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她的建议安装ICD,一旦她失去爱人,又面临着日后的债台高筑,她要如何活下去。况且她丈夫的病比较复杂,如果冒险装了这个ICD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倒也好办,可问题是这个动辄十万起步的装置就算装了也只能解决他心律失常的问题,而且他尚不能脱离呼吸机,又是多器官功能衰竭,安装这个的风险明显比收益更大。

算了吧。不安了。病人现在还在中心ICU住着,这里是全院监护最为严密的地方,一旦病人再次发作心律失常,可以随时用体外除颤仪转复心律。陈灵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个下午,罗姐又在住院账户上交了一万元钱,虽然有职工医保可以报销部分,而这些钱仍不够缴清之前所欠的费用。

还是这一天晚上,仍然是陈灵值班,夜里三点,罗姐丈夫反复发作恶性心率失常,罗姐可能也感应到她丈夫不行了。从早晨到半夜里,罗姐都在病房门外没走过,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走廊外的长椅上打个盹。

接连除了几次颤,曹建民的心率在短暂恢复正常后又再度变为室颤,想到罗姐的特殊情况,陈灵破例让护士喊她进来参与抢救过程,让她看看丈夫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