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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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奥立佛对他主人的买卖颇有想法

奥立佛被单独留在棺材店里,他把灯放在工作台上,敬畏而胆怯地环顾四周。他的心情年龄大的人都能体会。店堂中央黑黝黝的支架上有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每当他无意看到时,就会吓得全身发抖。他担心会有可怕的东西从那里边出来把自己吓疯。店铺里闷热,空气也似乎有棺材的气味。奥立佛的破棉絮塞在柜台下面凹进去的地方,看上去像坟墓一样。他爬上那狭窄的床时,希望那是他的棺材,从此可以在教堂墓地里长眠。

清晨,奥立佛被一阵踢打铺门的声音吵醒,在他胡乱穿上衣服前,那声音又响了二十几次。当他拉开门闩时,那人不再踢了。

“开不开门?”那声音就来自刚才踢门那个人。

“马上开,先生。”奥立佛边回答边打开锁。

“你是新来的吧?”从锁眼传来的声音道。

“对,先生。”

“你有多大?”那声音问。

“十岁,先生。”

“嗯,那我进门后可要揍你一顿。”那声音说,“济贫院来的小子,看我揍你不,走着瞧。”那声音说完后,开始吹口哨。

“我是诺亚·克雷波尔先生,”大男孩过了会说,“你是我的下手,把窗板放下来,你这个懒散的小坏蛋。”说罢,克雷波尔先生踢了奥立佛一脚,神气地走进店铺。

奥立佛卸下沉重的窗板,摇晃着将第一块搬到一个小院子里,不小心撞坏了一块玻璃。诺亚预言“有他好瞧的”,然后放下架子帮他搬。不久,苏尔伯雷先生下楼了,紧跟其后的是苏尔伯雷太太。奥立佛应验了诺亚的预言,之后便跟这位年轻的先生下楼吃早饭。

奥立佛在殡仪员的铺子待了大约一个月。这天打烊后,吃晚饭时,苏尔伯雷先生恭敬地看了太太几眼道:

“亲爱的——”他正想说下去,见太太不友好的样子就赶紧打住了。

“什么事?”苏尔伯雷太太厉声说道。

“亲爱的,我想征求你的意见。”苏尔伯雷说道。

“你不用征求我的意见,”苏尔伯雷太太道,“你征求别人去。”

“亲爱的,是关于奥立佛的事。”苏尔伯雷先生说道,“他是个漂亮的男孩。”

“吃饱喝足了理应如此。”太太道。

“他脸上带有忧伤的表情,可以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职业送殡人。”苏尔伯雷先生继续说。

苏尔伯雷太太露出惊讶的表情,苏尔伯雷先生注意到这点,就接着说,没给太太留下插话的机会。

“不是指成年人葬礼上的普通送殡人,而是指儿童葬礼上,让孩子给孩子送殡多新鲜,你放心,这招效果准不错。”

苏尔伯雷太太对这个新颖的主意很吃惊。可为了不失体面,她只好严厉地问,这样的建议怎么现在才想到呢?苏尔伯雷先生认定这是对他的默认。于是,他们决定马上把干这一行的秘诀传授给奥立佛,出于此目的,奥立佛不得不跟着他的主人参加下一次葬礼。

机会不久就来了,第二天清晨,早饭后约半个小时,邦布尔先生走进了铺子递给苏尔伯雷一张纸条。

“是订购棺材吗?”苏尔伯雷先生开心地问道。

“先订一副,然后办一个葬礼。”邦布尔先生回道。

“贝登,”殡仪员看了下纸片,又看着邦布尔先生,“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前天晚上我们才听说这家人的,”教区干事说,“我们本来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后来,同住一幢房子的一个女人找到教区委员会,请求派教区大夫去给一个重病女人看病。碰巧大夫出去吃饭了,他徒弟(一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就把装在一个黑瓶子里的药给送过去了。”

“真利落。”殡仪员说。

“利落是利落啊,”教区干事回答,“可后果呢,你知道他们是多忘恩负义吗?那个病人丈夫回话,说药品不合他妻子的病,说她不能喝呢。疗效显著的药一周前刚救活两人,如今,免费给他,他却说她不能喝。”

想到这一恶行,邦布尔先生气得狠命地用拐杖敲打柜台。

“我从未碰到。”殡仪员说。

“从没遇到过,”教区干事吼道,“可如今她死了,还得我们去埋,这是姓名地址,尽快了结了好。”

邦布尔先生因气愤差点把三角帽戴反了,然后快步走出店门。

“咦,他气得竟然忘问你的情况了。”苏尔伯雷边目送教区干事边说道。

“是啊,先生。”奥立佛答道。邦布尔进来后,他躲得远远的,吓得浑身发抖。然而,他倒也不用躲开邦布尔先生的视线。他认为,殡仪员正在试用奥立佛,套牢他七年的合同结束前还是不提为好,免得被退回教区。

“这单越快越好。”苏尔伯雷先生说,他让诺亚看住铺子,然后带着奥立佛做生意去了。

他们在一条肮脏、破烂、狭窄的街上停下,寻找他们的目标。街道两边是破旧的房子,不用看人们脸上的苦相,只看房屋破烂的外观就知道是贫民阶层。行人走路都很胆怯。房子大多带有铺面,可紧关着,一派衰败的样子,只有楼上住人。有些要坍塌的房屋就用几根大木头撑着。即使是这样不堪的房子也被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作为夜间栖身之所,因大多数门窗上的粗木板已被撬开,留下的缺口足够让一个人进出。下水道阻塞不通,奇臭无比,因饥饿而死、正在腐烂的老鼠满街都是。

奥立佛和他的主人按地址找到了房子。他们摸索着穿过黑暗的走廊,爬上二楼。殡仪员在楼梯口撞到一道门,便用指节敲门。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开的门。殡仪员看了下室内的东西,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便走了进去,奥立佛也紧跟他进去。

屋子里没生火,有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冰冷的炉子边上,一位老妇人也拿了张矮凳,在他身边坐下。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正门对面的一个小壁龛下,有东西被毯子遮盖着。奥立佛看了眼那里便哆嗦起来,身子不自觉地更紧挨着他的主人,虽然上边盖着毯子,但他却依然猜出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面容瘦削、苍白,头发和胡子灰白,两眼全是血丝。老妇人满脸皱纹,仅剩的两颗牙齿因突出挡住了下唇,眼睛明亮敏锐。奥立佛不敢看他们,他们太像在屋外见到的那些老鼠了。

“别走近她,”殡仪员刚想往壁龛走去,那男的跳了起来,说道,“远点,不想死就别过去。”

“别傻了,兄弟,”殡仪员对这早已见惯不惊,“别说蠢话了。”

“我和你说,”那男人暴躁地踢着地板,“我不会让她入土的,她在那儿得不到安息,虫子会打扰她,她已瘦骨嶙峋。”

殡仪员没搭理他,掏出尺在尸体旁边量了会。

“啊。”那个男子突然跪在死者身旁大哭起来,“都来跪在她身边吧。听好啦,她是饿死的。直到她这次发烧我才知道她身体有多差,她骨头都露出皮肤了。屋子里没生火,也没点蜡烛,她在黑暗中死去的呀。尽管我们听得到她微弱地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可她连孩子们的脸都看不清。因为她,我上街要饭,却被投进监狱。我回来时她已经不行了。我在能看到这一切的上帝面前发誓。”他用双手揪头发,随即一声狂叫,在地板上滚起来,两眼发直,满口白沫。

孩子们大哭。那个老太太很镇静,一直没开口,她恐吓孩子们静下来。她把直挺挺倒地的男子的领带解开,然后摇晃着走向殡仪员。

“她是我的女儿,”老太太朝尸体点了下头,样子比屋里的死者还恐怖,“天啊,真奇怪,我生她时已不年轻了,可她硬邦邦地躺在那,我却还好好地活着。想想这真像一场戏。”

可怜的老人嘀咕着,低头轻笑时,殡仪员转身就走。

“等一下,”老妇人高声说道,“她下葬是哪天?我也要去。天气真冷,给我送一件暖和的大斗篷来。去之前,我们得吃点糕点,喝点酒。千万不要小气,只要一个面包一杯水就可以了,我们会有的,对不,先生?”她急切地说,殡仪员再次想往门外走,却被一把拉住了外衣。

“好的,”殡仪员说道,“你要什么都会有的。”他挣脱了老妇人带着奥立佛匆忙离开了。

第二天(这户人家已经得到一个面包和一块奶酪的救济,邦布尔先生自己送来的),奥立佛和他的主人再次来到丧家。邦布尔带着四个济贫院的男人先到了,准备抬棺材。老太太和那个男人破旧的衣衫外边披了件旧的黑斗篷,由四个搬运工抬着没有装饰的棺材往街上走去。

“老太太,您老可得走快点。”苏尔伯雷低声说道,“我们别太晚了,叫牧师等着可不好。伙计们走得越快越好。”

听到这话,搬运夫便小跑起来,因为棺材根本没什么重量,两个送葬的亲人尽力跟上。邦布尔先生和苏尔伯雷快步走着,奥立佛在旁边跑步跟着。

他们本可以不必匆忙,情况并不像预料的那样,当他们来到居民的墓穴所在的僻静角落时,牧师并没有到。教堂执事估计牧师一个钟头内来不了。于是他们把棺材放在墓穴旁,两位亲人耐心在旁守候。这时,天上飘起蒙蒙细雨。

约一个小时,邦布尔先生、苏尔伯雷、执事,终于朝墓地奔来,随后牧师出现了。那令人敬畏的牧师把葬礼尽力压缩,四分钟不到就已宣讲完毕。他把祭服交给执事,便走开了。

“毕尔,开始填吧。”苏尔伯雷对掘墓人说。

填墓不费事,因墓穴很浅,棺材顶离地面只有几英尺。掘墓人将土填入墓穴,轻踩几下便扛起铁锹走人了。

“哎,伙计,”邦布尔拍了下死者丈夫,说道,“他们要关门了。”

送葬男子来后就一直站在墓穴旁边,这时,他一愣,向身前走了几步,便昏倒了。那个疯癫老太太因失去斗篷而痛惜(斗篷已被殡仪员收回),顾不上他。于是,大家把他救醒,目送他平安走出教堂墓地,锁上大门,都散去。

“你喜欢这一行吗,奥立佛?”回去的路上苏尔伯雷问道。

“不是特别喜欢,先生。”奥立佛犹豫地回答。

“哦,奥立佛,你迟早会习惯的。”苏尔伯雷说道,“你习惯了就好了,孩子。”

奥立佛纳闷,苏尔伯雷先生是否用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呢?不过,他想还是不问为好。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