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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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仍然跟堂兄们住在一起,尽可能料理好他们可怜的那一点家务。但他们经常外出干活儿,去了远的地方就在外面留宿,拉玛里奥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里,就让人把我的小床搬到她家去了。有我做伴,她也挺高兴的,她孤身一人,丈夫早死了,孩子们都结了婚,住在别处。

她很有主意,家乡的人都这么说,她也教我要学会像她那样。也就是说,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凭借劳动和头脑,她总能应付自如,不会让任何东西损失掉,还能把一切都充分利用上。正是这样,有限的物品才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保持了整洁,而且什么都不缺。我们那里绝大部分妇女,哪怕最富有的,也从不以自己拥有的财产为荣,否则,就会因为预想不到的事情,或者过多的浪费而陷入穷困。

我一边跟拉玛里奥特学这些本领,一边跟小兄弟学识字。我开始学会写字,也能计算简单的数目了。周围的人都把我看成小神童,小兄弟的表现也让他们吃惊,没想到,他一贯漫不经心,又热衷于打猎和钓鱼,这回却这么有恒心、有诚意地教我。我这一点儿学问是他给我的一件莫大的礼物,我也开始有自己的学生了,冬天的晚上,村民们如果有些信件要找人念,他们就来找我,为此,我还得到了不少食物作为小礼物呢。有了我,他们就不找小兄弟了,虽然小兄弟从来都不拒绝给他们读信,可农民们还是不信任他。他是修道院的人,又出身贵族,而我,一个本地的、农民的孩子,才更值得信赖。

修道院的财物都被拍卖,人们虽然很想要那些东西,可谁也不敢买下来。大家都怕这条法律长不了,修道士们谈起这事儿,也总是冷笑着说:“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国家因为缺钱,也只给了三个月的贷款。这些钱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根本不够,而且,那些专门买进卖出的投机商也认为冒这样的风险还为时过早。

可是,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七月十四日攻占巴士底狱的纪念日过后,信心一下子就有了。全法国都在庆祝这个日子,人们把它叫作联盟节。小兄弟向我解释说,整个法国将要执行唯一、统一的法律,这是最令人高兴的事,他还告诉我,从现在起,我们都是同一个国家的孩子了。我从没见他如此高兴过,他的快乐感染了我,我也很开心,尽管我知道的还太少,还不能对这么大的一件事做出评判。

这个节日令我们被遗忘在深山里的孤僻村庄受到了不小的震动。首先,农民不再属于教会,“教区”被改称为“市镇”,一批保安警察也领命就职。修道士们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知道是愚蠢,还是狡猾,这一点永远是个谜,他们对发生的一切竟然还感到挺高兴的。有两个年轻修道士,年龄比小兄弟要稍大一些,因为他们已经向上帝宣过誓了,他们好像十分厌烦自己的处境,一心想尽快摆脱。节日那天,他们劝说年长的修道士下决心向市政当局和居民们开放修道院,让大家能有个比较大的场地来庆祝联盟节,倘若遇上暴风雨,也好有遮挡。老修道士们同意了,他们寻思着,如果拒绝的话,人们恐怕会有意见,说不定会转而反对他们。他们做了一回弥撒,请求上帝为法兰西的团结一致祝福,甚至表示愿意为广场上举行的宴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怜的宴会!面包就算作甜点了,有钱人家里都是吃蛋糕的。大家各自带来一些面糊和蔬菜,喝过水和黑刺李苹果酒后,又喝了点凑钱买来的葡萄酒。这时,那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礼物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这礼物是小兄弟在雅克和本地几个好小伙儿帮助下准备的。人们早知道肯定有某个特别的东西,因为他们已经忙乎了整整三天,把什么东西藏在了一大堆被截断的、还挂着叶子的细树枝后面。葡萄酒拿来的时候,市镇所有的十到十二支步枪齐鸣,小伙子们推开柴火捆和树枝,一个草皮祭台惊异地出现在大家眼前,祭台顶上还有麦穗编成的十字架。下面有许多花和果实,都是最美的,是小兄弟找机会从修道院的花圃里摘来的。他还从那里弄来不少稀有的蔬菜,另外,也有一些普通的东西:荞麦束、挂着鲜嫩果实的栗树枝,还有李树、番泻树、野桑树的枝叶,总之,一切大地赐予孩子和鸟儿的野生植物都被搜集了来。在草皮祭台的底部,他们放上了一张犁、一把锹、一把十字镐、一把刀、一把斧子、一只马车的轮子,再加上链条、绳子、牛轭、马蹄铁、鞍辔、耙子、草锄,最后是两只小鸡、一只本年生的小绵羊、一对鸽子,还有许多鸫鸟、莺、麻雀的巢,里面还藏着鸟蛋和小雏鸟呢。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些都是乡村典型的纪念物,它们被布置得非常精美,每样东西周围都有青绿的苔藓、鲜花和长长的水草做装饰,给大家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妙的东西。即便是现在,我已经上了年纪,也丝毫不觉得它可笑。那单独的一样样东西,农民每天都见得到,毫无兴趣,只有把它们放在一块儿,组合成一个整体,才能引起农民的注意,同时也让他们思考一些问题。这个整体就像是一种景观,借助它,才能帮助农民理清他们模糊不清的种种念头。

一开始,人们看见如此简单的一件东西都保持沉默,可能大家想象它会更出色,不过,说不清为什么,这件东西却挺讨人喜欢。而我却花了更长时间来理解它,我识字,读懂了麦穗十字架下面写着的一行字,我默默念着,陷入了沉思。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次仪式上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我没坐在大桌子那边,座位不够,我就和小孩子们一起坐在草地上。突然,小兄弟跑过来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带到祭台前,叫我大声念上面写着的字。我照他的话做了,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听我念道:“我们虽然贫穷,可心里充满感激,上帝赐予我们劳动的权利,我们的劳动将得到来自土地的回报!”

“啊!”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只说出这一个字,仿佛多年受尽奴役之苦后一声疲惫的叹息。此时此刻,人们已经提前感觉到自己就是主人,即将拥有的这些麦穗、果实、动物,以及大地恩赐给人类的所有产物的主人。大家哭着,互相拥抱在一起,口中说着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一位长者端起酒——属于他的一杯——说与其喝掉这杯酒,他倒更愿意把它奉献出来。说着,他把酒洒在祭台上。很多人也这样做了,用祭酒来表示诚心,这一直是乡村的传统。修道士们也在场,还装模作样地为祭台祈祷,说不能让这仪式成了一帮异教徒的庆典,还说,整个教区的人都醉糊涂了。大伙儿是醉了,但不是醉在这喝下去的酒中,还有其他东西润湿了每一个人的唇,人们希望所有的嘴唇都能得到这样的滋润。人们是被欢乐、希望和彼此间的友情陶醉了。大家任凭修道士到处洒他们的圣水,甚至还愿意和他们干一杯。要说不恨修道士,这连我们自己也不信,不过,那一天,我们不想怨恨任何人,再说,大家那么喜爱小兄弟,也就不愿惩罚修道士了。

大伙儿刚刚平静下来,就有些评论家开始说话了,评头论足的人总是到处都有,他们说这个临时祭台还缺少点东西:那些牲畜上面,还应该有个宗教的象征。

“前辈们,你们说得很有道理!”小兄弟大声说,“我希望所有的母亲都把她们的孩子领到前面去,让孩子们也摸一下这个为祖国而设的祭台。不过,这些细草台阶上的确还需要一个为穷人祈祷的天使,就像我们在圣体瞻礼的祭坛上看到的那样。让我来挑选这位天使吧,如果不满意,就说说你们的原因。”

说完,他抓起我的手,我一个劲儿地向后缩,他又用另一只胳膊把我往前推,让我跪在麦穗十字架下面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但并没有生气,因为他们都挺喜欢我,不过,他们还是希望一切都能得到解释。小兄弟对他们做了一番演说,这也颇令人惊奇,因为他一向都不健谈,总是说完几句自己觉得应该说的话之后,也不管别人是否听清楚,就什么都不说了。这次,看来是想说服大家,他讲了很多话,下面是其中一部分:

“朋友们,我和你们一样也在思考,究竟什么才是宗教精神里最值得上帝赞赏的东西,我相信那应该是勇气、温柔、对长辈的尊敬以及心中真挚的友情。这位小姑娘是你们当中最贫穷的一个,但她从不向任何人要求什么。她还不到十四岁,可干起活来,却像个家庭主妇一样能干。她照顾她的舅公,为他的去世伤心哭泣,那份情意已经超越了她的年龄。远不止这些呢,如果大家好好利用的话,她还有一个让上帝十分喜爱的优点:她很有才智,所有能学到的东西,她都学得又快又好,而且,她还乐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教给别人,也从不在乎能否得到回报,对穷人和富人都同样关心。一年之内,只要你们鼓励她继续这样做下去,就会有很多孩子学会识字,这样,他们就能帮上你们的大忙了。你们在进行交易时最大的麻烦就是压根儿看不懂要签字画押的文书,对那些文件不放心又常常让你们白白丢掉了不少好机会……”

大家都明白他说的是购买国家财产的事,既然他也认为这是件可靠的好事,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大家渐渐都相信了。人们听明白了他说的这番关于我的话,顿时,一片赞同的掌声响了起来,我大吃了一惊,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比其他人更聪明、更好。我想起让老爹,他要是看到我如此受欢迎,一定特别高兴,我忍不住哭了。

大伙儿见我并不沾沾自喜,仍然那么谦虚,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更打心眼里觉得我不错,任何人都没有对我提出反对意见,老吉罗还出了个主意。舅公死后,他忠实的朋友老吉罗就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了,因此被推选为联盟节主席,他的粗呢上衣的扣眼中,插着一束麦穗和鲜花。

“孩子们,”为了让大家听得更清楚,他站在一块岩石上说道,“我认为,小兄弟推选的人非常合适,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如果你们愿意信任我的话,让我们一起来尽可能地帮助这个小姑娘吧。她住的房子是修道院的财产,我们替她把这房子买下来,让她可以安心地住在里面,连在一起的小园子当然也要一块儿买下来。我们每人根据自己的能力分摊出钱,也不过是笔小数目,就算是为刚才提到的交易做个尝试吧:这将是我们第一次购买国家的财产,如果以后有人因为这事责难我们,我们就可以说,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上帝的爱,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大家一致同意,于是,在我们的市长、本地最富有的谢诺老爹组织下,所有居民都捐了钱。有人捐两个苏,也有人捐两三镑,市长捐了五镑,事情很快就办妥了。捐的钱全部是给我的,尽管我还没成年。谢诺老爹担当我的财产监护人。我的堂兄们也颇受器重,可大伙儿还是不愿把我的钱交到他们手中。我急忙问大家,我是否可以让他们继续住在家里,我宁可什么都得不到,也不愿把他们赶出去。人们告诉我说,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把他们留下来,又说,我的善良证明,他们为我谋一个安稳的生活确实是做对了。我走过去拥抱市长、议员和长辈们。接着,大家说要跳舞,有人给我头上戴了一个花环,谢诺老爹虽然站着都觉得吃力,可还是邀请我跳第一支舞。我竭力推辞,倒不是我不会跳舞,只是我还在服丧。可大家说,这支舞一定得跳,因为这不是个普通的节日。这是一件人们从未见过,也永远不会再见的事情,是一个连亡者的灵魂也会为之感到欣慰的日子,如果让老爹还活着的话,那么肯定是他作为最年长的长辈和第一位“财产获得者”跳舞了。

我只好服从,不过,刚跳了两分钟,谢诺老爹就累得不行了,于是,我赶快离开,回了家,因为我想,他们说舅公会高兴,可他们不知道,舅公正是因为根本无法理解那些令他们欢喜的事儿,才忧郁而死的。

我回到我们的家,跪在舅公床前,以前,他总爱坐在床边,可现在,床帘却紧闭着,自从那一天他被从床上抬出来以后,那幅用旧的黄色哔叽帘子就再也没有拉开过。我的头脑很乱,怕自己做错了,也许,我不该接受那份舅公永远不可能得到,或者永远也不愿接受的财产。但我又想,小兄弟比他更了解情况,他说过,穷人的义务就是要过上好日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上帝满意,上帝永远赞赏劳动和勇气。

尽可能深思熟虑之后,我觉得应该接受这一份蕴含着深厚情意的馈赠。我又想起,这也是人们购买国家财产的一次尝试,更觉得没有权力拒绝了。打定了主意之后,我不由得第一次用惊奇的眼光打量这间破旧的房子。它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不过,还挺坚固。壁炉嵌在墙上,顶尖尖的,凹进去的地方是石制的底座。屋顶全黑了,天花板有不少缝隙,雨雪很容易从这些缝隙落进屋里。这可要怪堂兄们的疏忽了,他们有现成的木板,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把房子修补好。以前,舅公常常叮嘱他们记着修理这屋顶,可他们属于那种说起来很好,做起来却大打折扣的人。我想,既然我要把房子借给他们住,就有权力要求他们把房顶修补一下,为了他们的健康,也必须这么做。

我的房子!我一边沉思,一边重复着这个词,一切仿佛是在梦里。捐钱为我买下这房子时,大家说了,连小园子一起算的话,这间房子足足值一百法郎呢!在我看来,这可是笔大数目。我成有钱人了?我一分钟之内在园子里转了两三圈。我看了看萝赛特的窝棚,它春天里给我生了只小羊羔,在我的精心照顾下,小羊已经长得又壮又好看了。把这只小羊卖掉,我就有钱在舅公亲手搭的羊棚旁边再建一个名副其实的羊圈,不过,原先的那个我还想留着,那是对舅公的纪念。我还可以买两三只母鸡,以后,再买一只小羊羔,说不定,我也能把它养成一只健壮的山羊呢。——不知不觉,我重复起了佩莱特和她的牛奶罐的故事,但我可不是那个为了一时高兴,就蹦蹦跳跳地把牛奶弄洒在地上的女孩,梦想会指引我走得比想象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