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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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二个最通情达理的人被准许进入修道院,修道士领他们检查了所有的房间,好让他们相信,修道院里既没有大炮、军刀,也没有枪。可小安吉鲁,以前修小地窖时给泥瓦工做过帮手的那个,却说曾在地窖里看见过很多武器。事实上,那儿能找到的只是些无法使用的旧火枪和宗教战争时用的那种带打火轮的步枪,再有就是一大堆没有柄、生了锈的槊。他们把这些家伙全部带走,搬到广场上,在那里,每个人都挑选了中意的或者会用的武器。旧火枪和步枪压根儿没法用,刺刀倒还是完好的,于是大伙儿把刺刀擦亮,然后,拿着刺刀冲到修道院的矮树林里,专拣那些好的枝丫乱砍一通。这是唯一的一次破坏行动。修道士答应,如果农民遭到攻击,就让他们来修道院避难,还向每一家指明避难时可以藏身的地方。两个外地的人被打发了回去,大家才不愿意让他们也一起享受修道院的庇护呢。那两个人走后,农民又跟修道士和好如初,不过,手里还是拿着武器,互相冷笑着说,如果修道士果真密谋吓唬农民的话,那他们可干得不怎么漂亮,还给农民武器来对付自己,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整整三天三夜,大伙儿都没睡,布岗设哨,围成一圈,轮番守夜,偶尔也觉得,前两天碰到的那帮人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巨大的恐惧,不过是某个不知姓名的家伙一手炮制的,而这个人到底是谁,永远不得而知,人们原以为这只是一场闹剧而已,可事实并非如此。家乡的农民三天中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短短几天仿佛是漫长的几年。人们被迫弃家而去,团结一处,四方打听,了解山那边和城里的情况,渐渐开始明白了巴士底狱、战争、饥荒、国王和国民议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和大伙儿一样,也多少知道点儿这些事情,我小小的思想就像被囚禁的小鸟终于冲破牢笼一般,一下子飞到了天边。原先的恐慌倒让我们变得勇敢起来。到了第三天,人们已经不那么担心了,可仍然有警报传来。几个报信的人飞快地向邻近的城市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拿起武器!”,还散布消息说,强盗不但把庄稼都毁了,还屠杀老百姓。这一次,舅公拿起被他装反了手柄的枪,带着两个孙子,准备去迎击敌人。他把我托付给拉玛里奥特,临行时还郑重地嘱咐她:

“我们去战斗,就算赢不了,也绝不向敌人投降。到时候,千万别管牲口了,你带着孩子们逃命吧,强盗可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拉玛里奥特又是叫又是哭,然后开始找地方藏她的东西,至于我,就算还相信有强盗的话,也不再害怕他们了,我心里很激动,思忖着,假如舅公和堂兄真的都被杀害了,我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拉玛里奥特还在忙着她自己的事情,我牵着萝赛特,带它去田野里吃草。总不能为了让它不被强盗弄去,反倒先把它饿死了吧。

我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一直走了很远,走上一片生长着树木的开阔高地。可是,我什么也没看明白,只见农民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窥探着或者小心翼翼地钻进树丛和小山洞里。正当我透过树林向远处张望时,忽然有个人挡住了我的视线,那人就站在灌木丛中央:是小兄弟。他正在打猎,等着狐狸出现,一副平静的样子,丝毫不为农民与强盗的战斗担心。

“我还以为您和其他人在一起呢,”我对他说,“至少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危险。”

“我知道,”他回答道,“任何人都不会有危险,除了那帮贵族和高级教士,可他们压根儿不喜欢我跟他们在一起,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为自己活着。”

“您这么说可真让我生气!我不知道该瞧不起您,还是该可怜您?”

“不要看不起我,也不要可怜我,我的小姑娘。只要交给我一项任务,我就能完成它,可是,我实在看不出修道士能尽什么职责,他们只知道把自己养得肥肥的。你知道吗,在过去的年代,修道士还有点儿用,可是,自从他们过上富有、安逸的生活,他们在上帝和教民面前就开始养尊处优了。”

“那就别当修道士好了?”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谁收留我、养活我呢?我的家人肯定还要把我赶回去,如果反抗,他们就会跟我断绝关系。”

“您去干活儿呀!干活儿是辛苦,皮埃尔和雅克出去打短工,可他们比您快乐得多。”

“那可不一定。他们什么都不去想,而我喜欢独自思考一些事情。我知道,要想好好把问题考虑清楚,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会去学的。你说的,正是我要做的,懒惰的人最可耻。你就看着吧!现在,我散步的时候也带着书,经常拿出来读一读。”

“那也教教我吧?您都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你愿意现在就开始吗?”

“开始吧。”

他坐在我身边的草地上,给我上了第一次课。广阔的天空让我觉得有些眼花,我已经习惯了瓦尔科山谷看到的那一方狭小的天空。我非常专心地听课,听得头都痛了,不过,我自尊心很强,才不愿意叫苦呢。我自豪地感觉到自己肯定能学好,我学得快极了,连小兄弟都感到吃惊。他说,我一个小时学的比他一个星期学的东西还多。

“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好好教您。”我对他说。

“大概他们本来就不想让我学到什么东西。”他回答道。

他又去打猎,打到了一只野兔,带给了我。

“拿去给你舅公做顿晚餐吧,可不许不要哦。”他说。

“可这是修道士的呀。”

“这样的话,那它是我的啰,我想把它给谁就给谁。”

“谢谢您。我还想要点儿东西给自己,不过,我可不贪吃。”

“那你要什么呢?”

“我想今天就学会所有的字母。现在,我已经休息好了,您也不太累吧……”

“开始吧,我乐意。”他说。

他又教我念起了字母。

太阳渐渐落山,我心情好极了。那天,我学会了所有的字母,回家路上,听见鸟儿的歌声和溪水的低吟,我觉得很开心。萝赛特听话地走在前面,小兄弟牵着我的手跟在后面。在我们右边,太阳沉沉地落下去,夕阳中的栗树和山毛榉仿佛燃着了一般。草地也被染红,我转过头向小溪望去,它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这些景物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告诉小兄弟,这一切对于我都是那么的新奇。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现在,我看太阳就像是一团令人愉快的火焰,流水好似修道院里闪亮的圣女,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只要天晴,日落时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让老爹说过,天发红就是要打仗了。”

“战争还有很多其他的预兆呢,可怜的娜侬。”

我没有问他究竟有哪些预兆,我陷入了沉思。我觉得自己眼花了,仿佛看见落日的余晖里有好多红的、蓝的字母。

我想:天空中有没有一种预兆可以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学会识字呢?

斑鸫鸟不停地唱着歌,好像还一直跟着我们穿过了灌木丛。我想象着,这只小鸟一定是以上帝的名义在跟我说话,告诉我,上帝对我充满信心。我问身边的伙伴是否能听懂鸟儿们唱的歌。

“是的,”他回答道,“我能听懂它们唱些什么。”

“太好了!这只斑鸫鸟,它在说什么呢?”

“它说它有翅膀,很幸福,说上帝对鸟儿很仁慈。”

我们就这样一路闲聊着下了山,而此时此刻,整个法兰西正拿着武器,准备战斗。

晚上,我的“客人”回来了,我给他们端上野兔肉,大伙儿吃得津津有味。人们压根儿连一个强盗也没看见,于是开始议论纷纷,说根本就没有强盗,要不就是他们不敢到我们这儿来。第二天,大家又防范了一阵子,但不久就重新开始干活儿了。那些带着孩子躲起来的妇女也领着他们回来了,大家把藏起来的衣物和一点点钱找了出来,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事后,人们一致表示对小兄弟很满意,说多亏了他及时调解,才避免教民和修道士之间发生冲突,大伙儿都认为修道士还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所以不想激怒他们。修道士并没有表露出不高兴,大家认定准是小兄弟把他们好好劝说了一番。大家又想起,小兄弟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有强盗要来,于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尊敬他了。

每天,我都在路上遇见他,经过田野时他就教我识字,我学得又快又好,大家都感到吃惊,简直把我当成村里的小神童。我也为自己自豪,但不像其他人那样自负。我教小皮埃尔也识了一些字,他很想学好,可就是脑袋笨得够呛。我也教几个小伙伴,为了感谢我,她们都争着送小礼物给我。舅公预言我能做个出色的小学老师,那语气,仿佛是在说我将来会成为高贵的女皇。

尽管组织了国民自卫军,可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至于其他,一概不关心。冬天平静地过去了。几年前那次可怕的严寒,至今人们还心有余悸,现在大家胆子大了,十二月份一到,也不管修道士是否同意,就到修道院的树林里砍了不少树木。不过谁也没把木头偷偷扛回家,木头全部被堆放在修道院的仓库里,大伙儿心想,这么一来,修道士可没有借口了,那年,他们就是硬说没有已经砍好的木材。其实,这帮可怜的修道士可以狠狠地惩罚我们,毕竟我们之中大部分人还遵守着农奴制。虽然我们也听说,这条法律八月份就已经被废除了,即使在教士的辖区,也不再有农奴这回事儿了,可是,法令并没有颁布,修道士们好像也不知道,所以,我们以为这大概又是一条误传的消息,就像那次传说有强盗要来一样。一七九〇年三月,一个晴朗的日子,小兄弟来到我们家,对我们说:

“我的朋友们,你们是自由人了!去年的那条废除农奴制的法令,终于要在全法国颁布执行了。现在,你们干活就能拿到报酬,而且,你们也不再属于任何人。什一税、田租、徭役全都取消了,修道院不再是领主和债主了,很快,甚至连财产也要充公。”

雅克微笑着,不相信小兄弟说的这番话,皮埃尔摇摇头,什么也不明白。然而,让老爹心里却很清楚,他虚弱得几乎要倒下去,仿佛受了他这般年纪的人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小兄弟见他脸色苍白,以为他是太高兴了,又向他发誓说,消息绝对可靠,司法部门的人一大早已经去过修道院,通知修道士,说他们的财产归国家所有,不过也不是立刻充公,还得等一段时间,等国家有了足够的财力,能付给他们一些租金作为补偿。

舅公一声不吭,我是最了解他的,我知道他非常难过,已经不愿再听到任何新的消息了。

他好不容易能说话了,他说:

“孩子们,这回真的是一切都完了。农民没有了主人,再也生活不下去了。别以为我喜欢修道士,他们对我们确实不负责任,但我们可以迫使他们履行义务,有灾祸的时候,他们还是不得不帮助我们,你们不是都看到了,谣传有强盗要来的那回,他们并没有拒绝给我们武器。可现在,谁来主持修道院呢?那些将出钱买修道院的人并不认识我们,对我们也不会负任何责任的。如果强盗真的来了,大伙儿该去哪儿藏身呢?现在,我们已经被抛弃,只能依靠自己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雅克说,“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应该高兴才对,以前没有勇气,很多事情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不一样了。”

“还有,”小兄弟接着对舅公说,“我的让老爹,您刚才说的话里面,有一点可说得不对!你们没有权利要求修道士必须保护你们。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因为害怕或者软弱,就抛下你们不管了,那时,你们不反抗也得反抗,不斗争也得斗争了。新法律拯救了你们,让你们不必经受那样的苦难。”

舅公似乎被这精辟的道理说动了,可一想到修道士要挨穷受苦,他又同情起他们来。小兄弟告诉他,修道士不但不会变穷,还能发一笔财呢,因为,政府计划要没收主教和高级教士的财产,用来补偿教会,给乡村教士更多的补贴。

舅公回答道:“我明白,他们的待遇不会差,肯定比指望田里那点儿收成和农民交的少得可怜的田租强得多。可是,财产没了,领主也当不成了,这样的耻辱,您觉得无所谓吗?我还是觉得,有土地的人比有钱的人要高贵得多。”

白天,舅公决定亲自去问问修道士,看消息是否确实,自从上次保卫了圣泉的圣女像之后,舅公一直很受他们的尊重,这座圣女像给修道院带来了可观的捐赠和钱财呢。他下了山,来到修道院,只见里面一片躁动不安。院长先生一听来访的司法官员传达的通知就中了风,当天夜里便死了。得知这个噩耗,舅公很伤心。看着自己身边上了年纪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世,老人们怎么能不为之动容呢?他也病倒了,什么都不想吃,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然而,整个教区却是一片欢腾,尤其是年轻人。人们即使体会不到获得解放的幸福,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事情会如何转变,至少也感到一种,就像小兄弟说的,成为自由人的光荣。可怜的舅公当农奴的时间太久了,另一种生活和习惯对他来说简直无法想象。眼前的一切让他无比吃惊,也非常痛苦,院长先生死后八天,他竟也郁郁而终。对他的去世,人们痛心不已,这个一辈子循规蹈矩、坚忍不拔,吃尽辛苦却从不抱怨的人,应该得到这样的怀念。我的两个堂兄伤心地哭了整整三天。三天之后,他们又满怀对上帝的顺从,开始干活了。

然而,我却没有这样的理智,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一直难过了很长时间,大家觉得奇怪,甚至责备起我来。拉玛里奥特训斥我,说我放羊的时候也哭个没完,不关心羊,也不操心其他事情。她说,我是想和别人不一样才这么做的,还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苦命,必须习惯硬起心肠,受再大的苦也没什么好可怜的。

“您想怎么样嘛!”我对她说,“我从来没伤心过,我不娇惯自己,不怕受冻,也不怕挨饿。我干起活来从来不觉得累,我敢说,别人拿来诉苦的那些事儿,我也从来没抱怨过。可是,我从没想过舅公会永远离开我!我习惯了他年老的样子。我用心照顾他,他看起来也活得很有劲头。他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总是冲着我笑。他从来没有怪我成了他的累赘,反而为我受了那么多的累!我一想到他就忍不住要哭,哭得比现在更伤心,连睡梦中也在哭,早晨醒来,脸上都是湿的。”

只有小兄弟不因为我总是这么忧伤而生气。相反,他说我跟别人不同,还说我比别人强,说他为此更加敬重我了。

“也许,这会成为你的不幸,”他说道,“你很注重友情,但别人并不会因此就给你应得的回报。”

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要不就到田里去找我,我几乎天天都是独自去田野,看着跟我一般大的孩子个个都那么开心,我心里特别难受,而我的悲伤又让他们厌烦。跟埃米里昂在一起时,我尽可能快乐起来,因为他总是那么好心地想安慰我。我真的很依恋他,对我来说,他代替了一个失去的朋友,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还不能十分了解他的思想、他的性格,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认无疑:他的心里充满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