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时代缩影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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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国“穷”

中国人穷了几千年。

穷,在中国,因其世世代代地传袭,而成为另一种“国粹”,人们认穷认命,安贫乐道。

贫穷,有如传染病。民间的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穷:家,是空的;口袋,是空的;肚子,也是空的;更不幸的是,脑袋也空了。

贫穷,永无尽头的贫穷,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的民俗文化。民间的各种节日,有各种各样的吃,背后其实是穷。而一年一度的春节,则是贫穷岁月的盛大节日。人们辛苦了一年,熬吃省用了一年,所有的积蓄都留在春节享用,包粽子、捣年糕、搓汤圆、炒花生、杀鸡宰鸭,酒肉香味和着欢声笑语,这是中国人一年之中最幸福的日子。春节过后,一切又都归于贫穷。

贫穷岁月,总还有欢乐点缀。中国的许多民间文化,也烙着贫穷的印记:民间乐器二胡、笛子、快板,吹拉敲打出各种声音,让穷乡僻壤也有欢声笑语。与西洋的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相比,中国人的乐器自然简陋得多。

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也处处可见贫穷:中国人吃饭一双简单的竹筷,西方人一副闪亮的刀叉;中国人一双草鞋,西方人再穷也有一双皮鞋;中国人穿长衫、穿褂子,从上到下没有一只口袋(其实穷得也无需口袋),西方人穿西装,里里外外都是口袋。

由于贫穷,中国人都极想做官。只有做官,方能跳出苦海,且不说做官享有的荣华富贵,单单官所拥有的权势资源,也能让同宗同族的人沾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由此而来。

由于贫穷,中国人抠着钱存钱。钱太少,人太穷,钱便愈珍稀。又由于穷,怕日后更穷,中国人便一毫一厘地抠,一辈子省钱、存钱,节俭地过日子。哪怕到了今日,中国人开始富裕,却还是一有钱就存银行,总是以备不测。贫穷已让人恐惧,人们“富而思贫”,一直富不起来。

由于贫穷,普天之下望不到尽头的贫穷,中国人又以为阴间也会有贫穷,死了以后还要受穷。于是,中国人有烧纸钱祭祖的习俗。无论南北,无论城乡,中国人祭奠死者,都要烧纸钱,一串串元宝,一叠叠纸钱,在跳跃的火焰中随风而去。活着的人们便有了慰藉,这是让死者在阴间不受穷。

中国人好讲面子。请人吃饭,不肯说没钱。稀客临门,一定要倾其所有地招待客人。婚嫁喜事,也是挣面子的时候,借钱背债也要做足面子。这种讲面子,不仅民间如此,官府也如此,“穷大方”、“面子工程”、“面子项目”,由古至今,总是不会断根。讲面子,其实是穷。因为没有里子,才讲面子。倘若里子好,还须面子来装扮么?一个社会愈是讲面子,愈是穷;愈是穷,便愈要讲面子。贫穷与面子,就如此这般地同根而生。

贫穷在中国,大抵是被人看不起的。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住瓦房的看不起住草房的,稍微有一点钱的人,看不起穷得没钱的人。钱愈少,便对钱愈崇拜,民间俗语“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头无人问”,点出了贫穷社会的世态炎凉。

穷,在中国竟也有翻身的日子。中国人对穷理直气壮,乃至言必称穷,以穷为荣,唯恐穷得不够,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那时候,曾经富过的人,譬如地主、富农、资本家,乃至小老板、小商人,因富招祸,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从财产到人都被“改造”,“富”已成为罪恶的象征。厂里的工人、种田的农民,虽然一如以往地穷,然而在政治上已排入“可靠”的一类,贫穷意味着清白,意味着革命,贫穷给了他们“无限风光”,因贫穷而有了地位,自然处处保持贫穷的本色。若有人世代当佃农、世代讨饭的,便会觉得祖上传下来的贫穷,如今终于顶用。此时的中国人,不知道何为富,不知道何以富,反把贫穷当作护身的法宝,当作奋斗的资本;此时的贫穷二字,是体现思想、展示精神、亮明身份的有力武器。穷至此,其实是彻彻底底地变穷了。仇富、鄙富,最终又换来人人贫穷。

开放改革,世界潮流涌进中国,世界文明创造的财富,让走入“穷途”的中国人真正地感到自己的一无所有: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西装、领带、太阳镜,这些现在看来是如此普通的物品,当时却是十分稀奇,中国人痛切地感到自己的贫穷。求富的欲望被前所未有地激发出来,对贫穷还来不及反思与反省,就匆匆忙忙地走上致富之路。

市场化改革,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中国人的治穷工程。“万元户”成为民众奋斗的标杆,“时间就是金钱”成为全社会的价值导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在创造财富的道路上,中国人艰难且心酸。财富终究光临,中国人开始富起来了。

然而,中国人之穷,对许多人来说,早已穷到血管里,穷到骨髓里,穷到只知钱而不知其他。时至今日,一些看来是富裕的事,骨子里其实透出一个“穷”字。

已经挣了钱的人,刚一摆脱穷相,就抢着消费奢侈品,国际品牌的时装、香水、挎包、钱袋、手表、首饰、墨镜、皮鞋,只要能穿在身上、戴在身边,只要能显示富贵,一掷千金,在所不惜。许多人对国际奢侈品了如指掌,对世界历史和文化却一片空白。

正在挣钱的人,挣扎于穷富之间,总是透过钱眼看天下,“值不值钱”、“值多少钱”、“给多少钱”,如何让钱值钱,已经成为时尚的思维方式和价值法则。书画古董市场的火爆,不是文化内涵的张扬,而是“值多少钱”在起劲地推动;艺术市场也一样,明星不会白白地露脸,歌星不会无端地唱歌,“给多少钱”是不二法则。至于平民百姓今天在股市里追涨抛跌,明天在楼市里跌打滚爬,在银行里一忽儿买国债,一忽儿买基金,人追钱,追得筋疲力尽。

没有本事挣大钱的人,依然有着对钱的梦想。譬如买彩票,每天都有“一夜暴富”的机会;譬如赌一把,打牌、打麻将,一夜之间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至于用偷鸡摸狗、制假贩假的手法来抢钱、骗钱,已经很有“挣钱”不问出处的味道。

穷,居然也让没有穷过的人害怕。未成年的少年儿童,已经把钱当作奋斗的理想,“长大要做官”、“长大要当老板”、“长大要当开发商”,科学、文学、哲学,这些人类文化圣洁的殿堂,谁会顾得上。

穷惯了,穷怕了,想有钱也正常。一个地方、一个单位,说是发展,往往最后也都落到一个“钱”上,每年必须要增长多少,几年必须要翻上一番,以此作为奋斗目标,年年如此,几十年如此,又如何吃得消?于是,为了每年必须要挣的钱,为了几乎老是抛不掉的一个“穷”字,任何宝贵的资源,任何保命的环境,都被大着胆子用来换钱。除了钱,已别无所求,为了钱,可以奋不顾身。

看来,中国人虽说富,却还是穷,依然为穷所迫,被穷所累,只是今天的“穷”,已延伸到精神的贫穷、思想的贫穷。钱已如鸦片,让人空有躯壳,再无精神。

倘若只认钱,我们将永远地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