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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闹学堂 秦钟一命赴黄泉

且说贾宝玉既然与秦钟约好了一起去读书,就让下人们准备起来。袭人是宝玉房里的第一个大丫环,听说他要去上学,什么东西不替他准备齐全?早把书笔纸墨收拾妥当。

宝玉见她闷闷的,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啦?不喜欢我去上学吗?是不是我去上学家里就冷清了,没人陪你们了?”

袭人道:“这是哪里的话?上学读书是好事儿,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呢。要不,岂不是要潦倒一辈子吗?不过,有一点可别忘了,读书时一心对付在书上,不读书了,就想着家里。别总是与那伙人闹着玩儿,遇上老爷可没有好果子吃。那功课呢,一来不要贪多嚼不烂,二来自己身子保重。这是我的意思,你多体谅体谅。”

宝玉一向对袭人的话特别在心,一一答应了便是。

贾宝玉又去贾政处请安,说自己明天起要上学去了。

贾政一向对自己的儿子管教很严,从没有好脸色给他看,冷笑着说:“你若再提‘上学’这两个字,我是羞也要羞死了。依我看啊,你还是玩你自己的去吧,当心肮脏了我的地,肮脏了我的门。”

众清客七嘴八舌地劝道:“老世伯这是哪里的话?公子是位难得的才子,不出三两年一定显身成名。”

贾政怕宝玉不好好读书,滥交坏朋友,于是将随身跟宝玉的大仆人李贵叫到身边,教训道:“你们成天地跟着他去读书,到底读进了一点什么了?只是读了些混账的东西在肚子里,学了些别出心裁的淘气玩意罢了。等到我空闲了,先让我来收拾你们,再去跟这个不长进的草包算账。”

李贵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嘴里连声说“是”,没奈何地回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哥儿读书可真用功着呢,已经在念第三本《诗经》了,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李贵将《诗经》里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说成了“呦呦鹿鸣,荷叶浮萍”,众清客哈哈大笑起来,连贾政自己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这才结束了这场训斥。

宝玉独自一个人站在外面听父亲的教训,李贵出来悄悄儿说:“哥儿听见了,先要收拾我们呢。咱们做奴才的,只求跟着主子赚个体面,可别让咱们弄得灰头土脸的。”

宝玉笑道:“哥儿几个辛苦了,明儿我请你们。”

然后,宝玉又去贾母那里辞行,正好秦钟已经来了,正在那里说话呢,过了会儿两个人又一起出来。宝玉忽然想起还没有向黛玉辞过行呢,于是又跑到她那里。

黛玉正在窗下梳妆,听说他要去上学,笑着说:“好啊,这下,咱们的宝二爷可就要蟾宫折桂、考上头名状元了。我不方便站起来,就不送你了!”

宝玉道:“好妹妹,等我放了学回来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回来再制好不好?”

黛玉道:“你怎么不去向你的宝钗姐姐辞行呢?”

宝玉笑着,自顾自走了。

原来这学堂也离家不远,原是始祖时候兴办的,族中子弟自己请不起老师的,就可以在这里就读。眼下的老师是贾代儒老先生。贾宝玉与秦钟一去,族里人更加重视了些。

俗话说得好,一龙九种,种种各别。学堂里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薛蟠虽说也在上学,却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到后来索性连来也不来了。他书倒没怎么读进去,滥朋友倒交了好几个,和这些人逐日的叠肩交臂,携手牵裾,喝酒玩乐,拈花惹草,斗鸡走狗,赏花阅柳。如此这般早已不止一天了。因见贾宝玉与秦钟要好,便时常向他赔小心,做小服低,心里十分气不过。只是宝玉是荣国府里的二少爷,谁敢惹他?秦钟出身穷人家,只是贾府的一门外亲而已,少不得总想寻事儿欺负他。

这天正好贾代儒老先生有事外出,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当作作业,由他的孙儿贾瑞管理学堂,自己便出去了。

秦钟上厕所时遇到了香怜,就与他攀起话来:“香怜啊,你家里大人管不管你交朋友的事——”

言犹未了,背后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呃喝——”,回头一看,竟是那个有名的淘气包金荣。

香怜生气道:“你咳嗽做什么?难道还不许我们说话不成?”

金荣嬉皮笑脸地说:“就准你们说话,不准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一句,有话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说,而要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

秦钟道:“我们不是光明正大在说话吗?哪里鬼鬼祟祟了?”

金荣道:“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在贴烧饼吗?哈哈,脸都红了!”

两人受了金荣的欺负,进来报告贾瑞。谁知贾瑞是个只图自己便宜,自己行为也不端正的人,不帮两个受欺侮的,反帮金荣,倒说他们的不是,叫他们规规矩矩坐着读书去。

金荣原本就是个眼转鼻子动,不肯安分守己的人,一看贾瑞不敢得罪他,越发得了意,嘴里唠唠叨叨地信口胡说,只说他们两人躲在厕所里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儿,被他捉住了什么的,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当时在学堂里读书的还有一个人,也是贾姓人,名叫贾蔷,他是宁国府的玄孙辈人。贾蔷看在眼里,心里气不过,就偷偷儿跑出来,找到贾宝玉的书童茗烟,对他说:“你也不去看看,金荣这家伙今天发了狂了,一直在欺负秦钟。他欺负秦钟,就连你们的爷宝玉也欺负在内了,不给他一点教训,以后还不爬到你们头上来做窝吗?”

茗烟是个一等一的吵宝,最喜闹事,听到竟然有人胆敢欺到宝二爷头上来,直接大踏步进了学堂,也不叫声“金相公”,点着手指,叫道:“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你与我出来!”

那贾蔷假装有事,与贾瑞告了声假,一溜烟地走了。

茗烟三步并两步窜到金荣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好小子,你这个不知香臭、不识好歹、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把式。水蝎子变蜻蜓,没血没肉,也不知世界上的羞耻,脸皮倒有城墙般厚,竟敢踩着鼻子上脸,欺压起人来了。你有本事敢动一动你茗大爷?”

众学子见茗烟闹得凶,一齐大乱起来。

贾瑞喝道:“茗烟,不得无礼!怎么撒起野来了?”

那金荣脸都气黄了,道:“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的主子去说!”

说着,伸手要去打宝玉。

那秦钟刚刚转过身来,只听得脑后“呼”的一声响,也不知道是谁将一方砚台扔了过来。哪里知道扔的人力气小了三分,没有打中目标,一下摔在贾兰、贾菌的座位上。只一下,水壶儿粉碎,墨水横飞。两人见是金荣的朋友暗地里在帮金荣,双手捧起书篮一起丢了过去。于是茶碗、砚台、纸片、笔墨,撒了一地。宝玉的一碗茶也被砸了一个粉碎。

贾菌跑着去抓扔砚台的人;金荣随手抓了根毛竹大板,关公舞大刀似的乱舞。茗烟早被他打了一下。

茗烟大骂道:“小娘养的,动了兵器了!——你们还不快来!”

宝玉手下还有几个带来的书童,听到茗烟叫唤,抓起门闩与马鞭子,蜂拥而上。一时间学堂里好似一个战场似的,兵荒马乱,乌烟瘴气,煞是热闹。

贾瑞劝了这个,拦了那个,但谁也不听他的,有躲过一边的,有打太平拳的,有立在桌子上拍手大笑的,有吆喝着帮拳的,闹了个沸反盈天。

外边还有几个大仆人如李贵等人,听得里面热闹,这才赶了进来,连问出了什么事。这个说这样,那个说那样。李贵喝住了茗烟,让他们几个赶快出去了。

秦钟的头上中了一下金荣的大板子,一块油皮被刮起了,宝玉正在拿衣襟替他揉。

他见众人已经住手,就大声儿对李贵说:“李贵,收书!快去拉了马来!我去回太爷去。不说别的,光说我们遭人欺负了,中规中矩地来与瑞大爷说理,瑞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任凭人家骂我们还教唆人来打我们。茗烟见人家欺负我,自然要来帮我,他们反而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被他们打破了。还能在这里念书吗?”

李贵道:“瑞大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太爷不在家,你老人家是这里的当家的,众人都看着你行事,学生有哪里不对,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怎么偏偏闹到这步田地?”

贾瑞叹口气道:“我吆喝得喉咙都哑了,他们就是不听。”

李贵道:“也不怕你老人家恼我,到底总有你的不是。就是闹到太爷那里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快将这事和解了?”

贾宝玉道:“还和解做什么?我是非回家去不可了的。”

秦钟哭着道:“有金荣在这里,我是要回去了的。”

宝玉道:“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别人来得我们就来不得了?我要去问个明白,将金荣赶了出去。”又问李贵:“这金荣是哪房的亲戚?”

李贵道:“不用问了。问明白了多伤和气。”

茗烟在窗外大叫:“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三脚猫、四面斗的角色,也来吓唬我们!那个璜大奶奶,还不是三日两头上琏二奶奶那里来磕头借钱的那位?到这里来充什么主子老爷了?”

李贵听他说得不像话,连忙喝住了他。

宝玉道:“我只当是哪位?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倒要去问问,干吗这样的横?——茗烟,你且进来与我包书。”

茗烟得意洋洋地进来,道:“爷,你也不用自己去。由我去叫,要一辆车拉了她进来,当着老太太的面问她一个明白,也就是了。”

李贵忙又制止了他。

贾瑞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弯着腰,一会儿求宝玉,一会儿求秦钟。两人先是不肯,后来说,非得让金荣来赔个不是才行。金荣没有办法,只好过来作了个揖。宝玉不依,非要他磕头不可。

金荣不肯,贾瑞附着他耳朵道:“你若不了了这事,让里面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将来出什么事呢。连璜大奶奶脸上也挂不住。”

金荣没奈何只好磕头了事。

谁知自这事以后,秦钟又不好好读书,气得他父亲狠狠打了他一顿,不消几日自己给气死了。

秦钟自己,身子本弱,经了这一顿打,加上老父因他而死,一来二去之间,也跟了去。这让贾宝玉哭了个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