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桂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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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兄长

我向来觉得自己是年轻的,以往与人交往,身边的人总是以长者居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发现周围成了年轻人的天下,我自己也开始被叫作老师,于是我明白我开始老了,叫老师不是因为师,是因为老。虽然心是年轻的,但年纪在往上走。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对长者或强者常常会有依恋,就像藤蔓需要依靠大树才能见到顶端的阳光,聪明的小男孩,会从大男孩的品质中,找到自己的需要。记得自己年幼时,喜欢跟兄长型的男人在一起,当然这里指的兄长型,是指那些能理解年轻人的兄长。我遇到过好几个这样的兄长,他们有学识、不嫉妒,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我人生的楷模,常让我心生怀念。一个人光是老,是不足以被称为师的,那些被称为师的也不仅仅是因为学问,更重要的是因为品质。

说起来,其实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比如童年时在家玩,一次一个高中男生来找邻居家的同学,邻居同学不在家,他走到我面前说,听说你的脑子蛮管用的,考考你。说着拿出一只橄榄问我,如果在一面斜坡上支两根棍子,把橄榄放在上面,橄榄会朝哪个方向滚动?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了,反正他听后哈哈大笑。他还用小红绳变魔术给我看,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姓陈,是很聪颖的,可惜遇到的是一个黯淡的时代,后来辍学下乡了,恢复高考后也没能上大学。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好几次在街上看见他,虽然穿戴依然整齐,但表情是漠然的,不再认得我,或者不想认得我。在那个愚昧的时代,他给了我智慧的启蒙,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过得可好?

还有一个兄长,因为拒绝去乡下务农,把户口本上自己那一页撕了,从此变成了一个城市游民。在那些动荡的岁月里,他经常来找我,虽然我们年龄相差十几岁,但他乐意与我交流对社会的思考。如今想来他来找我,也是因为无处可去,城市虽然大,却没有他的家。很多时候他只是默默抽烟默默坐着,一句话不说,一坐就是一下午,一直看着窗外的云。即使有时候一句话不说,也能让我感受到对方的分量。沉默是需要勇气的,在如今的时代,琐碎的唠叨,苍白的倾诉,要比沉默更常见。后来他去其他城市谋生了,再后来我忽然听说他死了,死于肺癌,死的时候很孤单,身边没有至亲和友人。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夜晚,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可以想见他这些年独自闯荡的艰辛,我甚至想如果我在他的身边,他会不会多少感受到一点安慰?这只是事后的想象,没有验证的可能。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是男人的坚韧。

还有一位影响过我的兄长,也死了。长篇小说《少不更事》里的苏晓,就是以他为原型描写的。他当年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口才也很好,多少女孩子为他倾倒,倾倒的同时又忐忑,内心的情感被充分调动起来,说爱恨交加一点也不为过,这就叫意乱情迷。他最喜欢跟我探讨如何赢得女孩的芳心,说如果你看见一个女孩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彷徨,这说明她爱上你了。我倒是从来没在哪个女孩眼里,见证过他说的那种彷徨,但是他说那句话的表情,至今在我眼前游荡,有点狡黠又充满神往。我最后一次碰见他是在一个雨夜,当时马路上空无一人,我独自在雨中行走,这时一个穿雨衣的高个子男人,匆匆从后面赶过我,喊了一声:“沈东子”,也没回头就上了公交车。我听出来是他。他死于一种奇怪的病症,我不知道那种病症是不是跟浪漫有关,但他传达给我的,确实是男人的浪漫。

我曾经发誓等自己老了,绝不做年轻人的敌人,甚至放言四十岁以上的男人没什么交往价值,因为太老了,太老土了。我这样想的时候,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在那个年代这个观点有一定的正确性,因为1949年前后出生的人,尤其在五十或六十年代度过青春期的人,脑子几乎是没有皱折的。如今很残酷,我也到这个年龄段了,怎样才能颠覆这个观点呢,得从自己做起。我总觉得,隔代是否能沟通,取决于年长者。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年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反叛与创造。我们年轻时也曾经反叛过,反叛的力度也是很强韧的,如初生的牛犊,可以直接把老牛顶死。生活在一无所有的年代,叛逆是唯一的财富,金斯堡[3]的嚎叫,甲壳虫[4]的歌声,都曾温暖过我们的心,所以面对新一代年轻人,我很乐意做一个宽容的兄长,宽容对待反叛的一代,就如同当年的兄长宽容对待反叛的我。依我的人生经验,在反叛的表层下,往往蕴藏着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