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桂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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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邻家打渔人

我小时候住在漓江边的一座大杂院里,院内有十来户人家,除了一户上岸的渔民,其他都是单位职工。渔民本来在漓江打渔,为什么会上岸呢?因为市区的河段变浅变窄了,没几条鱼可打,加上渔船也破了,不好住,于是政府给这户船上人家在岸上找了个住处,就在这院子里,靠外边的头一家,可以看见河。渔民家的男主人是个老渔夫,我一直以为他很老,其实只是长得老而已,也就四五十岁,想想整天在风雨里撒网,自然比一般人要黑些,也老些。他很沉默,喜欢蹲在一块石头上,望着河抽闷烟,粗砺的赤脚紧紧抓着石头。他以前可以蹲在竹排上,指挥鹭鸶抓捕深水里的游鱼,现在只能蹲在石头上抽烟,当然闷。

渔翁的儿子没念过什么书,但长得蛮帅的,留撮小胡子,属于港星郑中基那款。儿媳挺妖冶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艳光流溢。夏夜经常敞开衬衣在暮色中进出,白色的胸衣若隐若现,或者撩裙子扇凉快,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看见我的眼睛直了,她还冲我坏笑。我觉得她好有姿色,至少符合我那时的口味。我那时13岁,口味蛮重的。不过这小两口经常吵架,还打架。我们小伙伴一听见尖叫声,就兴高采烈地往渔翁家跑,挤到门缝前看热闹。那时的门缝隙可大了,别说挡风,连老鼠都挡不住,里面的情景可谓一览无余。

那情景也够奇特,只见女的缩在男的胯下,两手死死揪住男的命根,男的则抓住女的头发,一拳一拳往下砸,可往往一拳砸下去,嚎叫的是他自己,因为他每砸一下,女的就狠揪一把,有点像开山打炮眼的动作。这样交战数十个回合,男的告饶了,说放手吧,放手吧。女的在他裆下闷声问,还打我不?男答不打了。还打不?不打了。真不打了?真不打。女的这才披头散发钻出来。

接下来轮到媳妇鬼哭狼嚎了,至少是十来分钟的痛殴,伴随着男的恶骂,你抓,你抓,看你抓,看你还抓!骂声和拳头声交替响起,女的东躲西藏,但始终躲不开如雨的拳点,挣扎中肩带都落到胳膊上。遇上这种情景,渔翁还是很沉默,照旧蹲在门口抽烟。我们把看到的场面转述给大人听,大人听得比我们还津津有味,不过每次听完后都厉声斥责:“小孩子,懂什么,做作业去!”其实那时哪来什么作业呀,唯一的作业是听广播,而院子里的喇叭总是嗡嗡的,好像播音员每天都带着重感冒坚持上班。有次广播里响起哀乐,可听不清楚死者名字,几个大人好焦急,互相问谁死了?谁死了?还是我耳尖,告诉他们是陈毅。

小两口每过三五天就要闹上一回,过程基本类似,只不过时间有些变化,有时下午有时傍晚。有文化的人大概以为,这种日子过不长了,光天化日之下揪扯给人看,太丢人了,丢人丢到家了。可渔家孩子不这么想,打归打,日子还是要过的,打过后两人的感情还更好呢,双双手拉手在院子里进出,男的胳臂上有乌青的抓痕,女的脸蛋上有粉色的娇羞。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可见人家这对夫妻既是一日,也是百日,当中的奥妙,光有文化也未必懂。

渔民家有渔夫,自然还有渔妇。那渔妇终日操持家务,长得很庞大,我们都叫她渔婆。她喜欢搬一只木盆到院子中央,坐在那里搓衣服。那是很大的木盆,大到像一只船,可以坐进去洗澡。渔妇一边搓一边自语——说自语是不准确的,她的声音很大,各家各户都能听见。她大概也希望各家各户听见:搭傍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们才有房子住云云。我们不懂什么叫搭傍,傍是傍大款的傍,估计是依靠的意思,用如今的话说,就是傍上毛主席,才有房子住。这院子里的住户,除了渔民家,其余原来都是有房子住的——住的还是更好的房子,被从不同的地方撵到这儿来,所以她这样说也算属实。

毛死后,大杂院十来户人家,只有一家哭了,对,就是渔民那家。渔民家也只有渔妇一个人哭,眼睛都哭肿了,老渔夫依旧像鹭鸶那样,蹲在门口抽闷烟,粗砺的赤脚紧紧抓着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