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现在又叫“中国的情人节”,但是从来没听说过,西方人把他们的情人节,叫成“咱国的七夕”。可见在中国人心目中,“情人节”比“七夕”更有标识性,可以用来释义。
且不说情人节的节日文化现在比七夕更喧嚣,更高调,在中国,爱情从来都是含蓄的,文化中给它预留的位置不多,七夕算一个,但是很少见,让一对青年男女的相会变成节日。而且哪怕就是牛郎织女相会,也不能独享情人专场——还有很多聒噪的喜鹊来陪,就像现实中成群结队的媒婆。
我刚毕业参加工作时,桂林的单位里有个热情洋溢的大姐,一直踅摸着,想把我嫁出去。其实我那时一点都不老,二十二三,远未进入“大龄女青年”行列。但是大姐着急呵,单位每来新人她都自认为归她带似的,她带她就有责任,而属于我的“新鲜人”时期也就三两年,她要在这三两年内帮我解决问题,还不是一般的问题,是终身大事。
我那时人虽不老,有点心灰意冷是真的。北大四年,别人的爱情我看了不少,没吃过猪肉光看看猪跑,我好像已经被生生腻倒。上周男生帮女生抢着打打开水,这周女生就被男生搂着在自习室的后排偷偷亲嘴。这有意思吗?别看我人瘦小,宿舍里的开水一次可以拎四瓶,不光拎自己的,别人的也捎带上。而且我吃饭就吃饭,不要别人喂。就这样,我既不小鸟依人,也不弱柳扶风,一点怜香惜玉的机会也不给,把那些个小男生献殷勤、秀浪漫的条条道路都给堵得死死的。也有不浪漫的男生前来敲过门,“出国派”说“咱一起考托吧”,“农村娃”说“咱一起学做城里人吧”,我都无动于衷。出国?目标太实在,任务多于爱;至于后者,呵呵,我觉得他聪明到有点狡黠,要追我也不至于把我先拽到跟他同一条起跑线上吧。
来到无亲无故的广西,是我人生中无政府主义大获全胜的一次事件。
儿时在云南个旧,听老阳山脚炼锡的大烟囱下那些“农转非”(在我们那儿就是进城当工人的意思)人家的小屁孩念过一首童谣:“你妈那个*,多来米来米。买根收音机,克到广西,买根摩托,克到外国……”当地方言,“根”就是“个”,“克”就是“去”。那是我对广西最早的印象。不明白收音机跟广西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买了收音机,就可以去到广西,是边听收音机边去广西,说明路途遥远呢,还是听收音机会听出幻觉,就像今天嗑白粉的人一样,明明在家里,却以为自己已经去了广西?小孩子的歌谣,也许只为押韵,不能深究含义,一深究便有点莫名其妙。但广西好像是一个很遥远、很江湖的地方吧。至于歌谣最后一句,买个摩托,就可以去到外国,那外国也不会是什么远洋国家,只能是跟广西接壤的越南了。
后来中学时,有过一次很奇怪的经历,一本正经的教导主任兼政治老师有次请同学们看节目,地点在学校小院。整个年级的同学席地而坐,看一条据说是从广西来的汉子耍蛇,把些个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响尾蛇、青竹飙等等从一只普通旧麻袋里一一提溜出来,一时间,汉子身边那青石板地面上,一派群蛇乱舞。而汉子会吹一种尖利的口哨,最奇怪的是,哨音一响,蛇们还会听,乖乖的,并不敢越雷池一步,有的还能够随节奏翩翩起舞。最高潮处,汉子用棍子从蛇阵里挑起一根传说中的五步蛇,也就是被它咬后五步之内必然毙命那款,然后他张开自己的嘴,让它叮了自己舌头一下。
后面情节就流于平淡了,他当然是用自己的药,治好了似乎苦不堪言的舌伤。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最早的推销走穴个案,在我单调、刻板的母校生活里独放异彩。想来那汉子也怪不容易,云南再是什么动植物王国,再怎么遍地龙蛇,城里的中学生买什么蛇药啊!无非赔本赚吆喝而已,也算是对一群半大孩子的免费自然知识普及。但是毫无疑问,耍蛇汉子加重了我想象中广西的江湖气,觉得那里一片蛮荒。汉子的肤色和脸上的毛孔也让我觉得那儿的人头顶心都会冒汗,当时以为所谓瘴疬之气也无非如此吧,想必那里应该是热气蒸腾,毒虫遍野,草木疯长到连美女蛇都留一头长而黑的头发。
毕业时,边疆生源不能留京,不能忍受回云南要么做厂办秘书,要么到越南做间谍的命运(因为云南碰巧也跟越南接壤),不忍看做局长的正统老爸面对女儿分配无比为难的样子,那么,广西就广西吧,何况还是桂林,何况还山水甲天下,何况还是文艺出版社,有很多据说很有意思的书看,山水看得完,书总是看不完的。于是就来了,青春成了一件无处安放的东西,很惹眼,也很麻烦。
没想到我无处安放的青春一来就迎头撞上桂林大姐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她说什么也要给我介绍对象,说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N次,说到我抓狂,敷衍她答应去见一次某记者以图终止这没完没了的纠缠。明着说不成,她就暗着来,以陪她看病为由,去见她事先约好的某医生,人家在暗处,我在明处。反正那段时间,她关心我嫁与不嫁的程度,不光超过我,甚至超过我爹妈——我要是定力不够都会怀疑:难道自己是她失散在云南的亲娃?虚拟一下,如果我真按她的安排顺利嫁了,我会送她一对条幅:“黑米出嫁,与有荣焉”。
有意料之外的后遗症。后来,我自然是有了自由恋爱的男友。有一回陪男友去医院看病,出诊的居然就是大姐牵过红线的某医生!当时两下里一照面,我好像有一种“人赃俱获”、被人坐实的感觉。因为那种情况下,医生是强势,病人是弱势呵,我男友无论病在哪个部位,医生都很值得在心里庆幸上一小回,如果是胃就想:她煮的饭太硬了吧?如果是心脏更简单:这回心跳玩过界了?是肺:小妞太难缠,肺都气炸了?是肝:气得肝疼?总之人体浑身都是零部件,无论如何都有损耗,好在男友病的是牙,总不至于想象是爱到入骨啃出来的吧?
别以为我在大姐心目中有多重要,重要到成了人家生活中为之奋斗的目标,非也!三四年后单位再来美女新人,我这“古灵精怪”外加“不听话”的家伙立刻被抛弃,大姐有了新欢,我就变作透明人,走到她面前她也看不见那种。我那个庆幸呵,简直倒吸一口冷气:好在我没被她成功安排,否则的话,她喜新厌旧而去,而我扛着被她安排的那位,会不会因为被釜底抽薪而冷汗如雨?而且貌似还得扛一辈子。换个立场,那个他又何尝不是如我一样的感受呢?
所以从此知道,原来世态炎凉也会有着热情的旗号和面目,此其一;其二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辈子我坚决不做媒,哪怕以后,多年媳妇熬成婆,熬成什么贼婆娘都行,就不能是“媒婆”的“婆”。铭此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