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来告诉你。
因为我爱着他。
我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我都爱他。
比任何人都要爱他
第一次听到顾轻决的名字是在高一那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的我很忙碌,忙碌得有点荒谬。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被分在同一个班,此后的一见钟情或日久生情,就都不会有机会在我忙碌的世界里萌芽生根。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
不过在说起顾轻决之前,让我先来说说我自己。我总不能凡事都把他放在第一位,至少让我在自己的故事里,奢侈地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
我出生的时候Y城正逢雨季,大雨像瀑布一样砸向人间,升起朦胧的烟雾。
苍穹之下,尘埃滚滚。
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在我还没向这个世界探出头来的时候,妈妈就因失血过多死在了产床上。
爸爸把我抱回家,取名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我想我知道它的含义。
虽然没有妈妈这件事听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感觉,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富足。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爸爸非常有钱。
因为这样,我拥有很多在那个时候看来,非常新奇罕见的玩具,和永远也花不完的高额零用钱。我把它们拿去和学校里的小朋友们分享,而他们则围绕在我身边陪我玩耍。我在人群中被簇拥着、羡慕着,就知道自己过得并不赖。
我想我是快乐的,除了每天放学的那个时段。
我真的很讨厌放学,也讨厌放学后密密匝匝地挤在校门口来接孩子的父母。那些大人把围绕在我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地领走,牢牢地牵着他们的手,生怕谁会抢走似的。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人问我,苏重,你的家长不来接你回家吗?
当然会来啊!我笑得天真,只是我要在这里等一会儿,因为爸爸要在路上给我打包好吃的点心。
哇,你爸爸可真好。
最后一位同学也跟着她的妈妈离开了,一大一小的背影像是要融化在漫天的夕阳里。
我一个人蹲在空荡荡的操场上,用竹签画一个棋盘,自己跟自己下一盘五子棋,第一个自己赢了就走小路,第二个自己赢了就走大桥。
选好路线后我就背上大大的书包一路奔跑,大家都以为我的爸爸会开着他的进口车来接我,同时带着美味松软的点心。
大家怎么想我,我就是怎么样的人。没有人来接我,也就变得无所谓了。
是的,没有人来接我,因为我的爸爸除了非常有钱之外还非常的忙。
尽管如此我的童年仍是过得非常富足,对,就是富足,与幸福无关。
有些事情你不能分得太清楚,不然就没意思了,人一旦没了意思,就会徒增伤感。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这些,我对自己说,苏重,什么都不要去想,你过得非常富足,这就够了。
后来我考上了Y城最好的高中,爸爸高兴极了,顾不上正在开会就驱车跑来接我,他把我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然后带我去吃了一顿高级大餐。
我在精致的餐桌前看着爸爸,他整张脸看起来都是喜气洋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点心酸。
自那之后,我就成为了一个……怎么说呢,一个优等生。
说实话,当一个优等生是非常累人的一件事,你必须事事都要让自己挤进某一个莫名其妙的排行榜,比如考试成绩榜、优秀学生榜、奥赛班、学生会、奖学金,总之,就是让自己成为被大多数学生讨厌的一个人。
如果这样就可以换来爸爸的关注,那么,就不觉得有多累了。
苏重,一个单亲但富足的优等生,就是这样,看来也没什么好讲的,早知道这样乏味,就不如乖乖地把顾轻决放在前面写好了。
那好,现在来说说顾轻决。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这件事听起来很平常,但实际上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你想想,全世界有那么多的人,偏偏这六十个人分在了同一个班级,不是奇迹也算得上奇遇。再加上这些人里要除去一半的女生,再除去一半长满青春痘的男生,再除去几个过度活跃的、几个过分嚣张的、几个死读书的、几个娘娘腔的,似乎全世界也就只剩下顾轻决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也就是我的左前方,只要我不小心滚动一下眼珠子,想不注意他也难。
他看上去很安静,少年狭长的眼睛里有一丝微凉,面容沉静得如世界尽头的大海。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像看着爱情。
即使同在一个班级,我们之间也从没有过什么像样的话题。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和阮云喜在一起,也许是因为班主任管早恋管得很严,所以他们的保密工作一直都做得很好。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们接吻,在学校附近的书店里,那天我原本是要替同桌还一本漫画书的,却在一只脚踏进店门的时候看见了顾轻决。
他站在暗处,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光阴尘埃里,他合上双眼,与阮云喜之间隔着一个旧书架,上面的书拿下来了一些,正好够他们探出脑袋彼此亲吻。他对面的阮云喜像一枚新鲜剔透的浆果,短俏的头发一根根抖动着甜蜜,那样的吻,虔诚得像在许愿。
我愣在那里,身后有一群不知名的野鸟振翅远去,丰腴的翅膀嗡嗡作响。那是我第一次为爱情红了眼眶,虽然这爱情与被爱的人毫不相干,但心脏处传来的尖锐疼痛,仍是让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种汹涌澎湃,又无比空虚的疼。
就像不小心弄丢了一个绝世宝藏。
我退后一步,狼狈地逃出他们的世界。
就这样,我的初恋还没来得及拉开帷幕就要落幕了。而第二天早晨由于忘记还书,自然是被同桌抱怨了一通。
只是……爱情是可以受理智控制的吗?我小声地问自己,只要不再去喜欢顾轻决,就可以停止这样的喜欢了吗?
很显然,答案是不。
我可以控制的仅仅是理智,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为了不给他们造成困扰,我把我旺盛的爱情调节成振动模式,只敢在星光璀璨的夜晚发出轻微的、持久的嗡鸣。
不知道是不是正应了那句,得不到的才最美好,我对这份感情的执著不仅没有在岁月中减退,反而愈加茂盛。待我发觉的时候,那个曾经只开出一片叶子的幼苗,已经成为了一片温暖潮湿的森林。
因为喜欢上顾轻决,我变成了一个在忙碌中,还带着一点哀伤的姑娘。我注视着他,观察着他,时间越久,越是不能放弃喜欢这个沉默而简单的少年。
他喜欢喝某个固定牌子的矿泉水,迷恋魔方,可以把白衬衫穿出冷漠性感的味道。没有太多的朋友,喜欢阮云喜,因此爱屋及乌地对陆小虎和夏微也很友善。还有那个叫胡莱莱的胖妞,说起胡莱莱我不得不恶毒地感慨一番,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她那么丑的姑娘?丑得惊天动地,胖得让人窒息,就这样,顾轻决竟然也可以对她报以温柔一笑。
我真是发疯了。
一个人在暗地里发着疯,一直疯到高考的前两个月。
那段时间学校里一直流传着一件事情,虽然校方极力封锁消息,但是大家都知道,隔壁班的一个女同学因为高考压力过大,导致心脏病突发,死于凌晨。
那是这个城市熟睡的时刻,她的父母也都睡着了,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这个原本鲜活的生命,一下子就在人间消失。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夜里,我发现自己这样下去不行,当我拉过被子蒙住脑袋的时候,当黑暗严严实实地将我包围的时候,我想,如果我就这样睡去,再也醒不来了,那我的生命还有意义吗?
我猛地从黑暗中爬起来,拧开台灯,黄色的暖光温柔地笼罩着瑟瑟发抖的我。我觉得很害怕,究竟是在怕些什么我也搞不清楚,但眼泪一直落下来,滚烫地砸在紧握成拳的手背上,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我不想就那样一声不响地死去,而当我死后,这个世界上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曾经爱过,这样不行。
于是在经历了一夜处心积虑的谋划之后,我拦住了顾轻决的去路。
我还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混沌地隐匿在乌云之后,只有少许的光芒飞扑进来,照亮我额上细密的汗珠。
我说,你好,顾轻决,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
嗯……他露出疑惑的神色,说,我知道。
可是——我挤出一丝微笑,可是,我们同学三年,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礼貌地回答,对不起,我没有注意。
没关系。我笑着说,那,你可以把你的笔记借给我吗?
大概就是从这一秒开始,有些什么我无法明确表达出来的东西,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像一张巨大的网,缓缓移至我们的头顶,然后在某个措手不及的瞬间笼罩下来。
这个瞬间很快来临。
是一个星期天,我捧着一沓试卷到学校附近的冷饮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做习题,才做了不到半张,就有幸目睹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
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妇女扮演着慈母的角色,一个低眉顺眼的沉静少年演示着对爱的执著。这场好戏的两位主角,一个是阮云喜的妈妈,一个是阮云喜的男朋友顾轻决。
我咬着笔杆,眯起眼睛看过去,冷笑着想,这样的戏码会不会太精彩了一点?
女人面带微笑,语气不急不慢却透着让人压抑的气场,她说,云喜那个孩子从小就同情心泛滥,在大街上看见什么阿猫阿狗,都吵着要抱回家。顾同学,我希望你明白,云喜对你的感情也是一样。因为你的家世背景实在让人同情,她一时间误以为这就是对你的喜欢,这种错误的观念让她偏离了父母为她精心安排的轨道。
只要你离开云喜,我想一切就都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顾轻决微微低垂着脑袋,像是沉浸在什么不好的梦境里,眉宇间却透露出一种坚定。他说,伯母,我想我可以分清楚云喜对我的感情。更何况我们即将面临高考,彼此间的感情不仅没有为我们造成不好的影响,反而成为了我们一起考去C城的动力。如果现在要我按照您的要求和她分开,我想我会让您失望。
他顿了顿,对不起伯母,我还要回去温习功课,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真是干脆漂亮的反击。我托着腮,欣赏着慈母大口喝下冰水的盛怒表情,她的脸色越难看越是让我觉得解恨。
然后我跑出去,在热浪滚滚的街头寻找着顾轻决的背影。
他正蹲在巨大的榕树下喝着可乐,因为阳光太强所以低下眼垂,看不清泪水被风干的痕迹。
我就站在他对面,远远地望着他。
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中暑的时候,他看见了我,抿紧嘴唇冲我笑了一下。
嘿,真巧,我来买饮料。我大步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急于掩饰刚才自己也在冷饮店的事实。
他没说话。
我站在他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低头问他,喂,顾轻决,你有想过换一个女朋友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冷冷回答,没有。然后,他站起身径直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我笑笑,他生气的样子真可爱,阮云喜那个傻妞还真是让人嫉妒啊。
喂——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大叫,顾轻决——你可以慢慢考虑啊,至少我爸爸不会找你的麻烦!
他的背影顿了顿,再次毫不犹豫地走向小路的尽头。
我在太阳底下喊得嗓子冒烟,痛快极了,然后我蹲在道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半眯着眼睛看向远方。
从那个角度看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还真是一副让人悲伤的德行。
自那之后,我再看到阮云喜,就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厌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吧,当顾轻决独自承受着一切的时候,她除了傻乎乎地带着他一起到校门外喝可乐之外,还能分担点什么?
真是让人看不顺眼。
我打算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高考前四天,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我对阮云喜说,我喜欢顾轻决。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然后说,为什么不去告诉顾轻决?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
我知道她慌了,说不定在我离开后,还会躲在什么地方难过地哭上一会儿。一想到这些,我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的同时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真可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自己。
那好,我告诉你,因为我爱着他。我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我都爱他。比任何人都要爱他。
没多久我就被胡莱莱和夏微拦住了去路。胡莱莱说,苏重你要自重啊,犯贱不要紧,可要当心犯贱被雷劈!
这个奇丑无比的死胖子,还有站在她旁边,靠着脱衣服赚钱的夏微,她们为自己的好姐妹阮云喜捍卫爱情来了。
可见,我说的话还是给阮云喜带来了很大的打击,我在心里笑起来,忍不住要为自己喝彩。
好的,谨遵教诲。我语气轻快地冲她们笑笑,在她们莫名其妙的眼神里转身离开。
三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地考进C大。
此后的生活依旧忙碌,因为生命里缺少了顾轻决,因此忙碌起来可以更加不近人情。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顾轻决也在C大,只听说他和阮云喜分手了,阮云喜父母离婚了,她跟着父亲去了国外。
我想,顾轻决大概也不在国内了吧。
直到大一那年的冬天,C城大雪,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便利店,做临时工打发时间。
深夜,大约是十一点多的样子,顾轻决带着肩上薄薄的落雪推门而入。
他没有看我,径直到货架上拿了一罐可乐,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罐,然后走到吧台来结账。
嘿,好久不见。我一边打开收银机,一边故作镇定地同他打招呼。
他抬起头看我一眼,慢慢唤我,苏重。
我笑,你还好吗?顾轻决,可乐我请。
他也笑,还好。过了一会儿才礼貌性地回问我,你呢,还好吗?
那天店里没有什么人,我拜托一起值夜班的同事帮我盯一会儿柜台,然后走出去,和顾轻决一起蹲在店门口喝可乐。
我们的眼前是簌簌的落雪,大片大片地砸下来,像一团团厚实的棉花,在路灯暖黄的灯光下下坠。
他一下子笑了,说,从前常和云喜这样蹲在地上喝可乐。
我扭过头,看见他眼睛里的一点思念、一点疲倦,在星光暗淡的夜晚像个迷路的小孩子。
我们随意地聊了聊,我才知道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只不过他改了名字,叫顾熙。
顾熙,云喜,都有一个“XI”。再简单不过的心思了。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分手,回不去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更何况就连上帝都站在我这一边,我们重遇了,在同一座城,同一所学校,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我爱他。
可乐喝完,罐子捏扁,哐当一声丢进垃圾桶。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口灌满空荡荡的欢喜。顾熙,这样算下来,我已整整暗恋你三年了。三年了,给我一次机会,就这一次,让我光明正大地去爱你,再也不需要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似青苔苦涩成一片。
我开始不停地出现在他面前,学校里,学校外,大晴天,暴风雪天,只要他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立即全副武装出动。然后无数次地用同一张笑嘻嘻的脸对他说,嘿,真巧啊,你也在这儿?
可是,他永远无动于衷,像对待任何一个路人那样,疏离客气地对待我。
那段时间我简直发愁得要长满白发,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才能接受这沉甸甸的爱啊。
他想找一份兼职,我便让爸爸聘请他,加入爸爸公司的设计团队。
他没时间吃饭,我便自己亲自下厨,变着花样做便当,然后趁热端到他们教学楼下,耐心地等他下楼来取。
他感冒了发高烧,我守着他一整夜不敢闭上眼睛。
他妈妈欠了一屁股的债,我便一个人背着满满一书包的人民币,到处找债主还钱。可是,她欠得太多了,我以为债主们最多就组成一桌玩麻将的,没想到他们可以组成一个班级。
就这样,时间在我步步紧逼的追逐中,毫无波澜地过了一年。
尽管顾熙对我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不要紧,我知道他对我的漠视并不是出于本意。他想和我保持距离,无非是因为他还爱着阮云喜,他不想我白白把感情浪费在他身上。
大二那年寒假,我提着两大袋饺子去找顾熙。那段时间他妈被债主追得很紧,两人搬到了郊外的开发区。那段路程由于太过泥泞崎岖,还要经过一大片田地,因此根本无法通车,只能步行。
我在黑黝黝的田地间,借着头顶繁茂的星光小心翼翼地前行。C城的冬天并不很冷,夜晚极静,远远地可以看见几处矮小的砖瓦房,其中一间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就是顾熙的家。
那么多的小房子,那么多的灯,我却能一眼就看见属于顾熙的那一个。
这样想着,忍不住甜蜜地笑起来,脚步也变得极轻极快,就连敲门的声音也多了几分愉悦。
阿姨接过我手中的购物袋,拉我走进去。她对我非常热情,嘘寒问暖了一番后,照旧压低了声音问我手里有没有闲钱。我把早先准备好的一千块钱递给她,她开心而又迅速地点了点,冲我笑了笑,然后让我进了顾熙的房间。
他正埋头在书桌上写着些什么,屋子里有淡淡的药草味。
他说,你又给她钱了?
我摇摇头,这次是真的没有,爸爸最近管得严,不多给我零用钱。
那就是你在便利店赚的工资。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像是在嘲笑自己,然后他问我,你把钱全给她了,那你吃什么?
我抿了抿嘴唇,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你在担心我?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神严肃得让我有点怕,他说,苏重你这样有什么意思?你不欠她的,也不欠我的,重要的是我不想欠你的。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顾熙你说绕口令呢,什么你的我的她的,我不是说了吗,这次真的没给,不信你去问问阿姨。
灯光把简陋的屋子镀上一层虚冷的金色。
他静静地说,苏重你怎么这么下贱?
他还说,你拿钱收买的那个人是我妈,你以为我是卖的?
我打断他,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真是卖的就好了,至少我比阮云喜有钱。
不要扯到云喜身上。他的双眸突然一冷。
好,不说她。我低下头,语气平缓,像是投降的战士。我说,顾熙,其实我也不想。
哪个女生不希望自己被喜欢的男生捧在手心里,疼着哄着呢?可是,你不肯喜欢我,我除了用卑贱的姿势靠近你之外,还能怎么办?
我没办法逼迫你喜欢我,就像我没办法逼迫自己不去喜欢你。
他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我说,不怕,我还年轻,还消耗得起,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等到有一天我老了,喜欢不起了,到时候不用你赶我,我自然会找个有钱的老男人把自己嫁掉。
所以顾熙,你不用说那些难听的话刺激我,你这样我反而会更喜欢你,你看你多傻啊,有个傻妞愿意成天为你跑腿,愿意把大把的钞票往你家送,你就应该好好地利用她啊,干吗总想着法子把她赶走,你说对吧?
他什么都没说。
回去的路上起了雾,在经过一大片废弃的平房时,我听见远处有一伙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的声音。
他们大声地骂着些什么,然后走近时又突然降低了音量。
其中一个说,这回绝对不能让那个娘们儿溜了,要是敢不还钱,别说是她的肾,就是他儿子的肾也一个都别想留!
我突然心里一紧,条件反射般地让自己藏在一片灰黑色的废瓦后。
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那婊子不是说他儿子傍了个大款的女儿嘛,不怕她不还钱,先断了她一条腿,看她还给老子往哪儿跑。
我一听心就凉了,铁棍敲击在红砖上的声音,在那个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阴森恐怖,天那么黑,似乎要下起雪来。
在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里,我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迅速拨通了顾熙的电话号码。
电话终于在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等待中接通,当我听见顾熙声音的那一刻,恐惧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尽可能压低着声音对着手机喊,快跑顾熙,带着阿姨快跑……讨债的正往你们那去……快跑……
下一秒,手电筒的灯光就像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投射在我瑟瑟发抖的身体上。
我呆滞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伙人,心脏惶惶下坠,有人向前一步扯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废瓦堆里拽了出来。
这是在给谁通风报信呢?
一束束散乱的灯光里,我看见他们狰狞的脸孔、腥红的眼睛,以及恐怖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然后有一双手伸向我的衣领。
我拼命地尖叫、咒骂,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我想,不管是谁来都行,请来帮帮我。可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寂静的夜空下,我的声音渐渐转变成带着哭腔的求饶,放了我吧,求你们了,我给你们钱,我爸爸很有钱,你们要多少都可以……
没有人理会我。
直到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时候,我听见天空撕裂的声音。
像一把斧头劈向整个胸腔,干脆利落,劈出一个巨大的白骨森森的伤口。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脚步声匆忙走远,直到周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直到落雪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那些聚集在胸口处的,腥红而散发着恶臭的血液才喷涌而出。
弄脏了雪地。
弄脏了暗淡下去的星空。
我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呼吸很浅,眼睛木讷地看着离我非常遥远的天空。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
我的眼窝灼热,却流不出眼泪。过了很久,我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将散乱在地上的衣服一一穿好,咬住头绳,用手指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将它们温柔地绑好。
黑暗中,掉落在身后的手机在一片黑黝黝的废瓦间,发出明亮的光,光像涟漪,在夜幕中静静地荡开。
我站起来,没有理会手机屏幕上最让我揪心的那两个字,就那样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去。
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路过客厅的时候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脏兮兮的头发,被撕坏了一大块的衣服,沾满泥泞的双手和破掉的嘴唇,像个孤魂野鬼。
我将目光从镜子里移开,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走进浴室。
浴缸里灌满滚烫的热水和各种各样的沐浴乳,混乱的香气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把自己泡在热水里,强忍着恶心拼命地搓洗泛红的皮肤。
脏死了,脏死了,脏死了。
我的身上是脏的,内脏也是脏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男人身上腐烂的酒精味和口臭的味道。
我想把自己洗干净,可是,越洗越脏,红色的、滚烫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肮脏的烙印,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似的。就是这个时候,眼泪终于羞耻绝望地滚落下来,像源源不断地排出污水的水龙头。我开始不停地发抖,牙齿间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我渴望谁可以来救救我。
或者干脆杀了我。
半个月后,我去学校找顾熙。
我们站在桥上,眼前就是一片汹涌混浊的河水,承载着化冻的冰碴和C城终年不散的雾气,声势浩大地向远方涌去。
他看着我,用那双好看的深黑色的眼睛。
我也看着他,他笔直的鼻梁和干净的短发,他紧抿的嘴唇,他刀削似的下巴,和看似绝情的神态。
然后,我说,顾熙,什么都不要问我,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他说,你要去哪儿?
我看着他糊里糊涂地答非所问,我说我被那伙人弄脏了,我给你打完电话……就被他们抓住了,我求他们放了我,我可以给他们钱,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的……我不是和你赌气不接你的电话,我是不敢接,不过现在没事了……嗯……没事了……原本我打算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亲手杀死,可是,我发现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没力气去找他们算账,没力气去找你,没力气报警,也没有力气去医院检查,我怕大家都知道,全世界都知道我脏死了……不,如果那样,我宁愿不要活着。
顾熙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凝重,眼睛血红得骇人,他说,苏重你说什么,那天晚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从桥上跳了下去。
刺骨的河水瞬间吞没了我,我感觉到自己在冰水中一瞬间缩得很小,像生命最初的模样,蜷曲着失去了知觉的手脚,身体不停地下坠。
顾熙,让你亲眼看着我死去虽然残忍,但一定要原谅我,哪怕是这样,我也希望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人是你。
猛然间,我在水中睁开双眼,混浊的河水里倒影着高一那年的某一天,少年顾熙静坐在窗边,窗外的微风吹乱他柔软的头发,他在发着呆,然后不知为何,忽然转过头来撞上了我的眼睛。
他悲伤地看着我,轻轻地唤了我一声,苏重。
一眼万年。
一眼万年。
混浊的河水模糊了他的容颜,也模糊了我的思绪。
如果我死了,别笑我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不是用傻和聪明来区分,就像有很多的感情不能用爱或不爱来划清界限。你看我,口口声声地说我爱着顾熙,可是,却不愿为了再多见他一面而苟且地活着。
但我终究还是活了下来,是顾熙跳进河里救了我。
他在我醒来的那一刻红着眼眶对我说,苏重,我们在一起吧。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着他,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痛楚。
医生说你……怀孕了……他垂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轻轻地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很久很久以后,胡莱莱在一次女生们的聚会上讽刺我,她说,苏重,要是真想死,早就默默地卧轨了,何必跑到顾轻决面前演一出好戏,明知道他不会见死不救,真虚伪。
那个时候,向来能言善辩的我,却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也许胡莱莱说得对,我的骨子里藏着一种卑贱的奢望,哪怕是用最卑鄙的手段和最劣质的演技,也想要让我和顾熙之间出现一丝微茫的希望。
那个孩子终究是要打掉的,他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次耻辱带来的罪恶的种子。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种子,让顾熙留在我身边?
自始至终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伤害的、利用的,从来都是我自己。所以无论如何,谁也没有资格指责我,包括我自己。
出院那天,我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在医院门口等顾熙来接我。
我看着他远远地走来,修长笔直的双腿踏着早春凉凉的雾,走向我,来牵我的手。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说。
不,你来得刚刚好。我晃了晃我们牵在一起的手,轻轻地笑起来。
那一刻我就在想,这是我用生命换来的美梦,可不能打碎了。
自那之后,顾熙一直对我很好,因为太好,反倒显得生疏客套。
我们客气地相爱,客气地牵手,客气地一起看电影,客气地亲吻彼此的嘴唇。我总是在想,即使这样也好,就这样客客气气地和他共处一世也好,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方式了,至少我们在一起。
这样疏离而又亲密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毕业典礼那一天。
我和顾熙穿着博士服站在校门口拍合照,帮忙拍照的同学冲我们喊,你们笑一笑啊。
于是我就搂着顾熙的胳膊开心地笑了,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顾熙非常平静地对我说,我们回Y城吧。
咔嚓一声。
凝固在嘴角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我们的第一张合影里。
我们开始争吵,那是我们交往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吵得很凶,不留情面。我坚持出国谋职,而他坚持回到Y城。我开始尖叫,摔东西,扑过去打他、咬他,哭得丧心病狂,甚至哀求他。
但顾熙坚持己见,最后我只能选择妥协。
回到Y城的前提是,顾熙同意在我爸爸的公司天宇建设担任建筑设计师一职。即便是这样,我仍是时常感到隐隐的不安。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再逃避,就可以躲得掉的,比如阮云喜。
我们终究还是遇见了,在一家KTV的包厢里。可笑的是,是我牵着顾熙的手,一头扎进了她所在的那个包厢。
那一天我牵着顾熙的手,站在突然间亮起灯光的包厢里,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极其悲伤的预感。
总有一天,顾熙会放开我的手。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空了一块。
我知道短暂的惊喜过后,巨大的失落就要登场了,伴随而来的将是永世不得翻身的绝望。
仿佛就在那次见面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场景很熟悉,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微笑着站在顾轻决面前对他说,你好,我叫苏重。
那天晚上从KTV出来后,顾熙异常安静,晚风吹乱了这个城市本就不怎么美好的夜色。我抬起头看见顾熙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流下泪来,像一种本能。
我开始失眠,漫长而持久地失眠,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或许是舍不得入睡,我怕我闭上眼睛后,顾熙就不在身边了。
哪怕后来我和阮云喜的关系从同事跃升至朋友,这样的恐慌和担忧也不曾减弱过一丝一毫。
我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种病态的绝望中。
Y城对我来说,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埋葬我全部幸福和幻想的坟场,我在这里一天,就始终无法摆脱惶恐不安的焦虑。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可怕,因为我开始时常幻想着和顾熙同归于尽。我甚至恶毒地发誓,就算死,也要让阮云喜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冲进浴室疯狂地用凉水冲洗自己。熟睡中的顾熙被我惊醒,推开浴室的门,将我从冰冷的地板上拽起来。
苏重,苏重。
他温柔地喊着我,直到我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
我说顾熙我们分手吧,求求你了,我们分手吧,在我杀了你之前,在我杀了阮云喜之前……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心脏处传来的疼痛让我发了疯一样地捶打着顾熙,咬他的手臂。
顾熙一言不发地忍受着我,像是在等待一个发狂的怪兽平息下来。
然后他说,如果你想,那就随便你。
那天晚上顾熙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去了哪里。但是,我知道这个城市里一定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或者说,Y城一定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是顾熙和云喜共有的回忆。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胡思乱想着,失眠搅得我心烦意乱。
也许我的爱和依赖就像一座灌满毒液的城池,而我和顾熙都在这座城池中无望地挣扎着,以拥抱的姿势,痛苦万分。
既然这样,就让一切都结束掉吧,至少让我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这样想着,我走到客厅开始翻找安眠药,我将它们大把大把地吞下去,平静地想,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可是,我没能如愿安稳地睡一觉,很多人企图把我叫醒。她们胡乱地拉扯着我的身体,往我的喉咙里塞一根冰冷的管子,然后我感觉到我的胃整个燃烧起来,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烧化了似的。我拼命地流泪,挣扎着哀求,放了我吧,我只是想睡一觉,求求你们了……
我不知道我在这种火辣辣的痛楚里睡了多久,当我疲惫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顾熙正站在窗户旁边拉开厚重的窗帘。房间里细小的灰尘像一只只透明的水鸟,在阳光下不停地盘旋。我闻到一丝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觉得恶心、紧张。
那天顾熙带我走进一家特殊的医院,他带我去看病,那个医生和我聊了很久,让我觉得心烦意乱。顾熙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药——百忧解。
他用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对我说,抑郁症伴随着轻度自杀倾向,药物只是辅助作用,还需要常常到这家医院来做心理辅导,解开你的心结。
没用的。我笑着对顾熙说,我的心结就是你对云喜的留恋,所以吃药和看心理医生都是没用的。
顾熙愣在原地,闷声不响。
我看着他悲伤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地笑,笑得歇斯底里。顾熙被我吓坏了,他冲上来抱住我,抱得非常非常用力,几乎要把我揉碎。
他说,对不起,苏重,对不起。
我终于安静下来,因为我感觉到有一股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脖子上,那是顾熙的眼泪。
他在我耳边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苏重,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温顺地倚在他的怀里。顾熙,你对不起的永远只有阮云喜一个人,你在乎的也只有她。即使你死了,到了奈何桥,在喝孟婆汤之前,不想忘记的也只有她阮云喜一个人。
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让自己不爱你。
所以顾熙,别和我分手,求你了。
彩虹天堂开盘后,我们就走。过了很久很久,顾熙在我耳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