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无遮无拦地笑起来,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月光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滑过。但这笑容渐渐有点迟疑,他想吻我,却又怕冒犯使我闪躲,于是,那样的笑容就在咫尺间静止,而他的眼睛就像沙漠尽头的泉水般纯净,温柔地凝视着我。
我认输,轻轻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在昏暗的长街闭上双眼,温顺地承受着他的温度。
三月,细雨如纱的季节,我回到“鲸”工作室开始工作。
腿伤似乎恢复得很好,只是偶尔会觉得隐隐的酸痒,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不必过于担忧。
原来有些伤,即使痊愈也还是会有漫长的余痛,不强烈,就像雨季里一场微不足道的雨,雨丝氤氲了衣角,不会带来疼痛,却引人无端地怅然若失。
也许是休息了太久,第一天上班时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才下午两点就已经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我打开抽屉想泡一杯咖啡,却发现之前剩下的大半桶咖啡不翼而飞,代替的是一罐包装精致的茶叶。上面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便利贴,便利贴上写着:女孩子常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是宫屿的笔迹。
我忍不住低头微笑,伸手拧开盖子,淡淡茶香悠悠地弥漫开来,让人心绪安宁。
可可拍拍我,你一脸甜蜜地傻笑什么呢?
我说,这是在为田螺姑娘的良苦用心感动呢。
什么田螺姑娘啊?可可一脸疑惑,继续说,对了云喜,跟你说件正经事。我已经通知大家晚上谁也不许走,一起庆祝你归队,你要是有什么安排,可得早点告诉我,我好取消啊。
我点点头,遵命。
下班后大家去“逝水”喝酒,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占了一个大包厢。时值初春,菜色均新鲜爽口,每个人都很尽兴,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小的热闹的江湖。
苏重就坐在我身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我,替我夹菜,为我挡酒,殷勤得让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她又会丢出一个什么炸弹,把我炸得血肉模糊。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告诉我,她和顾轻决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国庆。
她说,我知道鹿嘉有一个新的作品正在整理大纲,我想帮工作室做完她的新书再走,也算是我对这份工作有始有终。你可以在“十一”之前找到新的设计师跟我交接工作,如果你没有好的人选,我可以推荐一位前辈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离“十一”还早,交接的问题不用这么着急。
苏重笑,我知道,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到时候可要麻烦你了,我的伴娘。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对她说了一句不客气,总之,说完我就开始胸闷,趁着没人注意我的时候,偷偷溜到包厢外面喘口气。
走到大厅的时候,看见夏微和胡莱莱坐在沙发上冲我招手,我有些意外,顺从地走过去。
胡莱莱说,你怎么来了?不会是跟哪个臭男人在这里幽会吧?
公司同事聚餐,我说,你们来这儿干吗?就你们俩?
夏微说,这家店要转手,我手里正好有闲钱,就想把它买下来,今天过来看看具体情况。
“逝水”的生意一直很好,怎么突然就要转手了?我不解。
夏微说,这儿的老板,也就是拉风爹,听说他前段时间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儿子。那孩子才十岁不到,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带大的。父子重逢,拉风爹就想洗手不干了,要带着两个孩子移民瑞士。
这倒是够传奇的。我说,那应该有不少人想要买下这家店吧?
夏微点点头,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是老板说,想买这家店必须遵守一个条件,就是让那个叫青猫的驻唱留下来。听说那女孩早前受了不少苦,恋人死了,孩子也流掉了,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心情好的时候在台上唱首歌,不好的时候会疯了一样砸东西,吓跑过不少客人。
那你为什么还想接手?好好的一个店不是让她给搅黄了?
因为……我总觉得那女孩像一个人。夏微的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像谁?
像我。她轻轻道。
我知道夏微既然做了决定,就没人有可以左右她的想法,动摇她的决定。
于是,我说,这样也好,也可以让我们的无业游民胡莱莱同学帮你坐坐吧台,卖卖酒水什么的,让她发挥发挥一下余热也好嘛。
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的胡莱莱突然尖叫着反抗,讨厌死了你!我长得这么清纯,你让我在酒吧坐吧台合适吗?人家看到我这么天真烂漫、纯洁无瑕,会以为自己不小心进了书店呢!
我发现其实待在这里,和待在包厢的胸闷值不相上下,幸好我看见鹿嘉也从包厢里走出来,就丢下她们两个追上鹿嘉,一起走出“逝水”。
鹿嘉看见我,微笑着递给我一瓶解酒饮料,说,总不见你回来,以为你胃不舒服,就拿着这个出来看看。
原来她是出来找我的,我心里感动,接过饮料大口喝完。
谢谢你。我晃了晃空瓶子对她笑,现在舒服多了。
鹿嘉笑得腼腆,不客气。
初春的夜晚有点凉,街上鲜有行人经过,路灯的灯光静静地在地上投掷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我们在街边席地而坐,像古时候不拘小节的侠客,身后觥筹交错刀光剑影都不相干与我们。这种感觉让人很放松、很自在。就像鹿嘉给我的感觉。
一起共事这么久,我也大致了解了她的性情品格。不爱说话,应该说,是不大会说话。与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彬彬有礼,冷冷清清。内心却十分敏感温暖,就像今天,她默默地拎着一瓶饮料出来寻我,怕我喝多了不舒服。
我们随意地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我问她,新的作品构思得怎么样了?
她开心地说,我觉得是个很有趣的故事,程昔也这么觉得,过段时间我会整理出大纲交给你。
你跟程昔讲过了?
嗯。鹿嘉微笑着点点头,笑容里充满体谅。虽然程昔跟着南编辑去了远藤那边,但她绝对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当初也是她对我说,鹿嘉,不如把你给我讲过的故事写成小说吧。于是,我才开始尝试着写作。
那当初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远藤文化?我问得有些唐突。
鹿嘉并不介意,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她说,友谊归友谊,道义归道义。如果那时候我走了,对宫屿、对倾城都是一种背叛,我不喜欢那样。而且我留下来并不影响我和程昔的友谊,所以我没有要走的理由。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鹿嘉也是个有趣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沉闷得像块大石头,总给人一种言语笨拙的错觉。但实际上,只要你给她一个表达内心的机会,她就会说出很多让你意想不到的话。
至少这一晚,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侠。
非常期待你的新作品。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来,回去吧,一会儿可可又要借题发挥罚咱们喝酒了。
她点点头站起来,和我一起往包厢走,走到一半时忽然出声叫住我。云喜。
我转过身去看她,灯光暗淡的走廊里,鹿嘉的笑容温和清晰,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对我说,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说过心里话,当然是朋友。
我们彼此体谅地笑一笑,然后,一起推开门走进包厢。
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工作渐渐步入正轨,生活似乎又在一个个熟悉的日出日落间归于平静。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该定义为平凡,还是糊涂。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自己是个普通到丧心病狂的一个人,没有夏微目标明确的坚韧,也没有胡莱莱胡作非为的勇气,甚至没有苏重对爱情默默守望的执著。
有一次我对夏微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一脸鄙夷地对我说,得了云喜,不带这么贬低自己的。
我正要感动,就听见她继续说,不是每个普通人都有勇气给自己的前男友和小三当伴娘。
我被她气着了,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夏微笑笑,推开“逝水”的大门带我走进去。
我坐在沙发上,看她和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气定神闲地商讨买店手续。午后的阳光温温柔柔地笼罩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我仿佛看见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女孩。
那是十六岁的夏微,长长的头发,素净的脸孔,悲伤地站在我的面前咧嘴一笑,云喜,我该怎么办?
于是我才知道,夏微的父亲因为贪污判了死缓,房子和财产都被没收,母亲因为受不了打击病倒住院,光是每天的住院费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笔可怕的天文数字。
而她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个月。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去医院看她妈,病房的条件很差,四张木板床,她妈妈睡在靠窗的那一张。女人很瘦,眼窝深深地凹陷。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呼吸轻轻浅浅,偶尔发出一丝痛苦的呻吟。夏微指着地上铺着的一张凉席,说,晚上我就睡在这儿。
她说这些的时候竟然很平静。
从医院出来,我对夏微说,不需要陪护的时候就来我家住吧,我们一起住,一起上学。
不了。夏微轻轻地说,不用陪护的时候还得打工呢。
我仍然满怀希望地看着她,这家医院的院长是陆小虎的爷爷,我们去找他求求情,兴许医药费可以慢慢还。我还有一些压岁钱,还有哥哥的,爸爸也一定会帮忙。胡莱莱和陆小虎,我们都可以帮忙的啊。
夏微的脸色暗淡了一下,随即淡淡地说,没用的,我爸爸犯了法,这个时候谁站出来帮忙都有可能会被连累,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
难道帮助一个可怜的母亲也是犯罪吗?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夏微那双幽静的眼睛让我住了口。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居心叵测的。她说。顿了顿,冲我一笑,幸好还有你这样的傻瓜。
我知道夏微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尊严,但我仍是不顾她和我翻脸的危险去找了陆小虎。我说,陆小虎,你一定要帮帮夏微,我怕她再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她妈妈都受不了这个打击,更何况是她呢?
别说了,云喜。陆小虎说,谢谢你把这事告诉我,我这就去找我爷爷,他敢收夏微一毛钱,我就不是他孙子!
那时候的我们都天真地以为,我们善意的理由,是完全可以说服这个残酷的社会。
但事实不允许我们白日做梦,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矩。陆爷爷不答应,把陆小虎轰出院长办公室。
陆小虎一气之下,一把火点了医院的超市。
大火烧了没多久就被熄灭,陆小虎却被警察带走了。他被警车拉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冲我喊,放心吧,准没事!
是陆爷爷亲自去局里把陆小虎带出来的,场面总算倚着人脉和金钱收拾妥当。陆小虎才走出警察局一步,老爷子一个大嘴巴子狠狠扇下去,陆小虎重重跌在地上,眼冒金星。
胡闹!
陆小虎躺在地上,用手抹干了嘴角的血丝,一字一顿地说,别后悔放我出来,一天不给夏微家办妥了事,我就继续放火,直到烧没了你那个冷酷无情的破医院!
他说到做到,之后又因为故技重演进了两次警察局,老爷子气得高血压都犯了,差点没倒在去局子里捞人的路上。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陆老爷子妥协了,终于答应免除夏微妈妈住院期间的一切费用。
但夏妈妈仍在一周后离开了人世。
夏妈妈临走前,曾经偷偷塞给夏微一个存折,那个存折缝在一件棉衣的衣领子里,她在弥留之际让夏微把衣服拿出来,哆嗦着双手拆开了衣领。
存折里面有两万块钱。
夏妈妈说,只有这些了,微微,妈妈对不起你。
夏微从容地把存折藏在书包里,握着她妈妈的手,说,妈,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夏妈妈长长地叹一口气,像是放下心来似的,渐渐合上了双眼。
第二天下午,我向学校申请了病假,陪着夏微一起去了火葬场。
火葬场的负责人问夏微,骨灰盒需要什么档次的?我们这儿八百到一万的都有。
夏微说,我不要骨灰盒。
负责人的语气明显变得冷淡了许多,眼睛也不抬一下地说,收骨灰四百,租火盆三十,寿衣……
夏微打断她,我不收骨灰,也不需要火盆和寿衣。
我拽了一下夏微的衣角。夏微看了我一眼,轻轻说,这些钱我妈活着的时候都没舍得用,更何况是现在。
然后,她抬起头对负责人说,我就是来火化的,其他的一律不用,您算算这要多少钱。
整个火化的过程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夏微一直很冷静,很沉着,我看着她忍不住心酸。
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到我家来吧,夏微,好不好?
夏微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云喜,求你,别可怜我。
我只觉得有一种漫无边际的悲伤,从夏微的心里丝丝缕缕地涌出,淹没了我的心。
空荡荡的客车一路颠簸,太阳已经被尽头的夜色咀嚼干净,只余下一丝残骸似的光影。我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窗影上模糊地浮现着夏微的脸,微弱的光芒里,她垂下头去,终于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噙着眼泪不敢看她,只能紧紧地咬住嘴唇,让自己淹没在那漫无边际的悲伤里。
而如今,我们似乎离那个悲伤而遥远的冬天很远很远了。
从“逝水”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夏微把服装店转手出去了,全部的积蓄一并投在了“逝水”。
你疯了!我非常吃惊,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股市一直在跌,你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下血本啊?
不怕的。夏微淡淡地说,高二那年我都扛过去了,再也不会遇到比那时候还困难的问题。
可是,这个赌注也太大了。那些钱都是你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赚来的,一下子全投进去,你想过后果没有?
你放心。Y城是个乐观的城市,股市再怎么跌,也跌不走他们善于享受的本性。“逝水”是个安静的地方,也是个快乐的地方,我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就算不赚,也绝对赔不了。
我白了她一眼,什么Y城人乐观,我看最乐观的就是你。
夏微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接完电话对我说,我和三子约好一起去趟装修公司。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说,我自己坐车回去就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住夏微。等等……你和谁?和三子?
对啊。夏微愣了愣,问我,怎么了?
我有一种事情不妙了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和三子……你们,经常联系吗?我艰难地问道。
嗯。夏微点点头,大家都在Y城,没有联系才奇怪吧?
可是,你和陆小虎就不经常联系啊!我脱口而出。
夏微歪着头看着我说,你自己说完也发现逻辑上的错误了吧?
是啊。我失望地想,一种不甘的情绪突然间泛上来。
我颓然地走上前去问她,夏微,你喜欢陆小虎吗?说实话。
夏微微笑着端详着我,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你猜。然后,转身走向附近的停车场。
我不敢猜,我怕我猜的答案是荒唐的误解。也许夏微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不是你觉得应该怎样,就是怎样的。
回去的路上起了凉风,我紧了紧衣领,看见不远处一对恋人甜蜜地牵着手分享一个甜筒,女孩子费力地踮着脚,男生温柔地垂下头。夕阳温柔地笼罩着他们,笼罩着他们的世界。
然后,那个男生突然举起女生的手臂开心地宣布,亲爱的,我爱你!
路人善意地看着他们,我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人群里,女生低垂着头淡淡地笑着。
让我惊讶的 是,那个女生竟然是小百合。
可是,那个男生竟然不是陆小虎。
我从没像今天这么同情过陆小虎,他爱过的女生正跟别的男人逛装修公司,同一时间,他爱着的女人正跟别的男人分享同一个甜筒。
正所谓,人间处处有奸情,人间处处有悲剧。我实在不忍继续目睹眼前的情景,默默地绕路打了个车回家。
释俊男仍像一个亘古不变的木乃伊,敦实地矗立在小区门口,一双豆大的眼睛时不时地看看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他看见我,朴实地冲我一笑,说,回来了啊。
我悲天悯人地看了他一眼,说,还没走啊。
释俊男点了点头,眼睛里泛起一丝欣喜,说,我不走了。刚才莱莱对我说,有本事你就站在那儿别走。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
我不知道是胡莱莱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释俊男的理解能力有偏差,但释俊男一张散发着爱情神圣光芒的脸,实在是让人感动,我把手里的饮料递给他,说,加油。
释俊男感激涕零地接过饮料向我宣誓,我会的!
我转身上了楼,看见胡莱莱正颓然地斜倚在沙发上发呆,神色忧郁。见我进来便把放空的目光转向我,幽幽地感慨,都怪我风华绝代,引得无数男子竞折腰,唉……
我看着眼前绝代风华的女子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这才忍住把她从楼上丢下去的冲动。
夜里我躺在床上心情复杂得睡不着,窗外微亮的月光透过窗帘涌进来,我胡乱地翻来覆去,终于被这漫长的夜晚打败,起身打开灯,换下睡衣想出门走走。
我去敲胡莱莱的房门,发现她不在房内,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宫屿微微沙哑的声音从手机里慵懒地传来,小可怜,失眠了对吗?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在电话那头温柔地笑,下楼吧,正好我也失眠。
现在?我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向下望去,凌晨一点多的长街,宫屿斜倚在车边,仰着脸朝这边看过来。车灯照亮他半个侧面,看起来很温暖。
我走下楼,不紧不慢地走近他,仿佛知道他永远不会丢下我离去似的。心中的笃定和温暖让我一时间变得很伤感,但是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肚子饿吗?宫屿看着我笑着问。
我摇摇头。
那就随便走走吧。
他上前一步牵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向前走。
大街上空荡荡的,凌晨的空气惨淡中透着一丝清新,有微凉的风徐徐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轻轻地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十点半左右。他说。
来做什么?我问。
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看你房间的灯关了,不想吵醒你。
所以就一直在楼下待着?
是。
打算什么时候走?
困了就走。
困了吗?
困了。他仍是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们谁也没有看着彼此,只是淡笑着看着远方。他说,可是,你亮了灯,我就清醒了。
我忍不住扭头看着他,所以是我扰了你的睡意?
宫屿也微微垂下头看着我,慢慢地笑了,世界都亮了,谁还睡得着?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夜晚太美,肉麻的情话也变得没有那么突兀,他说得神色自若,我竟然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妥。两个人胡言乱语地走了一路,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手拉着手,像两个半夜出逃的小朋友。
走得累了,我问宫屿,现在还吃得到消夜吗?
宫屿低头看一下手表,两点四十,他说,带你去吃Y城最好的温面。
我说,这个时间还真找得到啊?
现在跑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再晚点可就吃不到了。说完,牵着呆滞的我一路飞奔。
我哭笑不得,这“最好的温面”长了腿不成,还要我夜奔着去追才能吃到。但彼时我已是饥肠辘辘,也只好任由宫屿带着我一路向前。
不知七拐八绕了几个小巷,终于在一条羊肠小路的尽头看见一抹昏黄的灯光。
幸好赶上了。宫屿放慢脚步,带我走向那片光芒。
借着朦胧的光线,我这才发现这地方竟然离复宁中学仅百米之遥,再过两个路口就是我读了三年的中学。多少年了,我离这条原本熟悉的街道,隔了多少年的时光了?
大叔!思绪间,宫屿已带我在简易的食品车前站定,他热络地同老板打招呼。老板见到他也很高兴,用浓重的外地口音笑着说,你有媳妇啦!
我们谁也没有解释,乖乖地坐在老板搬出的两把小椅子上。
两碗面。宫屿说。
好嘞!稍等!老板站在车后忙活开了。
推车上撑着一口大锅,几个塑料桶里放着面和青菜,一个小小的煤气罐支在地上,再加一盏瓦数不高的灯。这就是这家店的全部装潢。
不一会儿的工夫,两碗热气腾腾的温面摆上桌,玉米黄的面条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分量充足的酱料上撒了一把翠绿的香菜叶。
宫屿掰好筷子递给我,说,尝尝看。
我将酱料与面汤和匀,端起面碗喝了一口浓汤,汤汁醇香鲜辣,让我顿时胃口大开,一大碗温面只消片刻就消灭干净。
那个……可不可以再来一碗?我一抹嘴,笑吟吟地问道。
宫屿看着我不雅的吃相,浅浅地笑,果然没带你来错地方。
我满足地拍拍鼓胀的肚子说,以前就在这附近读书,可从来不知道Y城最好吃的温面竟然藏在这里。
老板听见我们的对话爽朗大笑,不敢当,不敢当,到我这里吃面,不保证别的,但绝对让你吃饱,吃够!
宫屿对我说,听见了吧,当初我哥就是听说这个,才每天都来这里吃面。
三子带你来的?我问。
宫屿摇摇头,说,是我跟踪他来的。
我充满好奇,怎么说?
那时候我读大二。宫屿笑着告诉我,每一次给我哥打电话,他都说自己过得很好,让我不用担心。然后,每个月月初,我的银行卡里都会收到他给我打来的生活费,甚至比普通家庭给的还要多一些。虽然这样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哥,他说自己在正规单位上班,可是,哪个正规单位会给他发这么多的工资?
所以,那一年暑假我就偷偷回到Y城,想看看我哥过得好不好。
我说,你看见的是一个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超人,对吗?
宫屿愣了一下,神情变得伤感。他说,是啊,我看见他一会儿要忙着出租图书,一会儿又要忙着给人算卦,中午的时候连口饭都来不及吃,又推着车到校门口去卖冷饮。我忍不住拨通了他的手机,问他在做什么,远远地就看见我哥捂着话筒小声地骗我说,我还能做什么,在公司吹着空调等外卖呢。
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揭穿他。
我就站在离我哥很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扯着嗓子叫卖,直到中午一点多,学生们都回去上课了,他才推着车回到小书店。到了晚上他又去体育馆门口卖荧光棒和矿泉水,一直到凌晨两点,才走到这里叫了一碗温面。
因为这儿的温面管吃饱,可以免费加面。
他为了省钱让我无忧无虑地花,一整个白天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口饭吃。到了晚上,就来这里吃一碗可以免费加面的温面,拼命地吃,把一天的饭全部补回来。
那天晚上等我哥吃完温面离开后,我也坐下来点了一碗。可是,心里难受,一口也吃不下去,就放下面匆匆地逃了。直到后来回到Y城,我第一件事就是找这家温面,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
我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你们兄弟两个真有趣,互相骗着,互相瞒着,却比世上任何一对兄弟都要真实。
他怔了一下,没有做声,只看着我淡淡地笑了。
凌晨三点半,温面大叔准时收摊,我和宫屿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天际泛起了一层朦胧的白光,似乎就要天亮了,可头顶的天空仍浮着大片的星子,浓重的黑,璀璨的光。
宫屿问我,是否听我的故事听得困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你说了一个奇特的故事,让人心里难受,可是,又为你感到自豪。你有个世上再好不过的哥哥,三子也一样,有个再好不过的弟弟。
宫屿微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这故事可不是白说给你听的。云喜,你要明白,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你更加熟悉我生活的世界。而我也希望可以走进你生活的世界,我想了解你的想法,想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下楼的时候会先迈出哪只脚,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打呼噜,看电影的时候是喜欢吃话梅还是爆米花。你的每一件事,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想记住,想参与。
我想了想,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当你的小白鼠,让你好好地研究一番吧。
他又无遮无拦地笑起来,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月光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滑过。但这笑容渐渐有点迟疑,他想吻我,却又怕冒犯使我闪躲。于是,那样的笑容就在咫尺间静止,而他的眼睛就像沙漠尽头的泉水般纯净,温柔地凝视着我。
我认输,轻轻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在昏暗的长街闭上双眼,温顺地承受着他的温度。
深夜的吻,就像孩子枕边的童话书,是甜蜜的梦。
回去的路上困意渐渐来袭,我耍赖不肯再走。
我说,宫屿,我走不动了。
宫屿说,那我背你吧。
我说,这么老套的情节会不会显得我们特别乡霸,特别土气啊?
宫屿认真地想了想,说,要不,你骑在我的肩上吧?
我说,这个情节没人用吗?
宫屿说,相对来说用的人少一些,因为这事实施起来有一定的难度系数。首先女的要够瘦,其次男的要够高。我们正好都挺符合要求。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允了。
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牢牢地牵着我,在即将来临的晨曦中飞快地行走。而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回归到童年的孩童,肆无忌惮地尖叫,张扬地大笑,任清晨的第一缕光芒洒满一整张笑容满面的脸。
宫屿一直把我送到楼上,亲了亲我的额头和我道别。
今天是周末,你可以在家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下次再一起去吃Y城最牛的温面吧。
他揉揉我的头发,说,傻小孩。睡吧。
晚安。
晚安。
我冲了个澡,在渐渐明亮起来的世界里酣然入梦。这是腿受伤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在这深沉宁静的睡眠里,我梦见阮云贺来看望我。在一片空无一人的麦田里,我的鞋带散了,他蹲下来帮我系好。手指修长干净,像是带着灵魂的温度。
好了。他站起来看着我,现在你又可以继续向前跑了。
哥。我紧张地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他宽容地笑笑,手指指向很远的地方,我听见孩子们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有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逆着光朝我们挥手。
我要走了,云喜。他温柔地端详着我,你遇见了一个好人,以后再也不会做不好的梦了。
我抱紧他,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像是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他不会再来看我了,再也不会来守着我的梦境,替我驱赶那些可怕的梦魇。
云喜,你快乐吗?他问我。
我哭着点了点头。可是,哥,我可以快乐吗?
当然。他心疼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傻孩子。然后,他放开我,朝着孩子们的笑声传来的方向远去。
我在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里睁开双眼,强烈的阳光几乎就要刺穿我的瞳孔。我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拜托了,可可。我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是星期天,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出事了。可可的声音严肃而焦急,她说,你现在马上打开电脑,搜索关键词“鹿嘉”,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刚才我看到远藤文化新上市的期刊上,连载着程昔的最新作品《冬城》,前三万字的内容几乎与鹿嘉的新作品《霜尘》一模一样。
她顿了顿,语气颓然地问我,鹿嘉的《霜尘》才传给你不到一周的时间,我们连定稿都没来得及,《冬城》却已经在做连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一震,举着手机愣了很久很久。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看见电脑屏幕上那几个刺目的标题。
畅销书作家鹿嘉不为人知的一面。
作家鹿嘉行为开放,被爆曾堕胎两次。
拜金女作家鹿嘉的小三史。
我又打开论坛和微博,铺天盖地的都是鹿嘉的负面新闻。
网络上对这次的爆料展开激烈的讨论,“鹿嘉”两个字迅速成为热门搜索,甚至登上微博话题榜。
远藤文化的签约作家虽然都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言论,但都默默转发了有关鹿嘉被爆料的微博。这种做法无疑是煽动不明真相的粉丝,也是变相地诋毁谩骂鹿嘉。
而第一个转发这条微博的人,就是程昔。
她在自己的微博上这样写道:交友不慎是我的不对,但是请原谅,我没办法再陪你继续错下去。
我合上电脑,只觉得喉咙里隐隐地发痛。
可可,鹿嘉现在在哪儿?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问可可。
可可说,找不到人,电话关机,公司里登记的是她搬家前的住址。云喜,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我……我很担心鹿嘉……根据爆料人的说法,鹿嘉打胎是前几天的事,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情,以她的性格,我怕她……
我怔了怔,缓过神来,可可,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一趟远藤文化?
我马上去。
可可挂了电话,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突然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友谊归友谊,道义归道义。鹿嘉腼腆地笑着,这样对我说。程昔啊,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我信得过她。
我摇了摇头,起身换了衣服,到楼下等着可可。
让人压抑的阳光笼罩着我,模糊了我眼前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