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在这座城市里好好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我沿着大街小巷好好地走一走,闻一闻冬日来临之前最后的花香。
两天后的清晨,我坐上开往Y城的大巴,途中一场毫无预兆的太阳雨突然降下,柔软的雨珠打在车窗上,像一道道蜿蜒的泪痕。
现在,咖啡馆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吧台前坐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因为没什么客人,她拿出一把吉他摆弄着琴弦。
太安静了。这种安静让我感到不自在,仿佛自己就要被这诡异的安静腐蚀掉。
我对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说,可以唱一首歌吗?
她笑着对我比出一个OK的手势,把吉他弦调好,轻轻地唱着歌。女孩的声音很柔和,很舒服,我扭头看着窗外人烟稀少的街道,很诧异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
我只是让他离开你。几分钟前,妈妈对我说,你也知道,他的父母并不怎么样。
我知道。我说,他爸爸死于不好的病,可是,那不是他愿意的,谁会愿意让自己染上那样的病。别的病就该得到同情、得到救助,艾滋病就该死吗?
如果你的情绪还这么激动,我没办法和你继续谈下去。她说。
好,好。我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怎么知道顾轻决和我在一起?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
再不关心自己女儿的母亲,也会知道她有没有按时上课。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我们逃课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我脱口而出,你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像电视剧里那样给了他钱吗?羞辱他了吗?还是以一个可怜母亲的形象求他了?
他的母亲是个赌鬼,这个你应该不知道吧。妈妈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他们家需要钱。我也的确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离开。但是……
她顿了顿,对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是顾轻决自己找上门来,伸手跟我要钱的。
你说谎。
你可以这么想。起初他倒是一副刚烈的样子,说什么绝对不会分开之类的废话,我还以为他是个多有骨气的男孩子。可是,骨气能当饭吃吗?高考前还不是跑来找我,希望我可以借他一笔钱。虽然说是借,但是你也应该知道,那不过是在和我谈条件。只要我给他钱,他就离开你,就是这样,他把你出卖了。
你说谎。我的声音很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就是小贺出事的那一天。妈妈斩钉截铁地打断我,她的眼睛里浮起一层冰冷凄惨的雾。顾轻决打电话给我,说急需要钱,只要我给他钱,他就马上离开你,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叹了一口气,小贺出事的时候,我这个做妈妈的竟然在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瞎忙活。那天的雨下得那么大,我开车取钱给他,回去的路上就接到你爸的电话,说你住院了,还说小贺……小贺他……
我心里重重地一震,一股寒意慢慢蹿上脊背。
妈妈用力按了按眼角,低头在包里翻找钱包打算结账,手一抖,包包掉在地上,倒落出一支口红和几份文件。
我蹲下去帮她把文件捡起来,却看见一份厚厚的病例报告,上面写着妈妈的名字。
她迅速从我手中抽走病例,找到了钱包。
你生病了?我问。
只是普通的身体检查。她说。
哦……我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让哥哥去老铁轨吗?
她没说话,把钱放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强大的悲凉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顾轻决为什么会去找妈妈要钱?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还要回来,回来设计建造一座彩虹天堂?
头痛欲裂。
弹吉他的女孩轻声哼唱,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当你不遗忘也不想曾经,我爱你……
我推开门,走进眼前穿不透也望不尽的夜色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这一刻我迫切地需要热闹,需要人群,我想让嘈杂和繁华淹没我,让人群把我包围起来,只要别这么安静就可以。
我想是时候让一切都结束了。可以了,真的,已经够久了。就让我回到Y城,对过去好好地做个了结。
在那之前,让我好好地放松一下。
让我在这座城市里好好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我沿着大街小巷好好地走一走,闻一闻冬日来临之前最后的花香。
两天后的清晨,我坐上开往Y城的大巴,途中一场毫无预兆的太阳雨突然降下,柔软的雨珠打在车窗上,像一道道蜿蜒的泪痕。
我没想到宫屿会来车站接我。
他坐在站前的长椅上喝着咖啡,见我从车里下来,冲我微微一笑,深深的酒窝里洒满了无限温柔。
好慢哪,整整晚了半个小时。他把另一杯咖啡晃了晃,遗憾地说,你的已经凉掉了。
你怎么来了?我拿过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好苦。
来接你啊。他拍拍我的脑袋,三天不见,你变得更漂亮了。
我又不是吃小孩心脏的巫婆,三天就可以返老还童。
如果你真是吃心脏的巫婆,我不介意把我的心脏挖出来给你吃。他笑着拎起我的包。
你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
你不在的这三天,可可教我的。
不学好。我瞪了他一眼。
到了停车场,宫屿问我,是回家还是去公司?
我说,去天宇建设。
宫屿没问我为什么,安静地发动了引擎。这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要真让我解释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作为一个文字编辑的我,必须反省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十分欠佳。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天宇建设。
前台告诉我顾总监不在。我问她可不可以告诉我顾熙去哪儿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前台说,刚才施工现场那边打电话过来找过顾总监,他现在应该是去了那边。
我又问了一下工地的具体位置,道过谢后就让宫屿把车开去彩虹天堂的施工现场。
路上我一直在心里小声地问自己,阮云喜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样冒然地过去找他,究竟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我拿不准自己这样做会得到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往前走,结果是什么不重要,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
到了工地后我让宫屿在外面等我,从管理员那里借了一顶安全帽,做好登记后走进钢筋水泥的施工现场。有个正在喝水的大叔把顾轻决所在的方向指给我,我一路找过去,看见他正在拿着图纸和施工人员吵得面红耳赤。
顾轻决。我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看见是我,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诧异。也许是吵架的怒火还没有消退,他不悦地对我说,你来做什么?施工现场很危险,你一个外行人走来走去很容易引起事故!
我有话要对你说。
有什么话非要在施工现场说!他扯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回拉。我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一直走到楼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顾轻决说,对不起,我刚刚不是在冲你发火。
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发火。
顾轻决看了我一眼,他的语气柔和了很多,你刚才说有话要对我说?
嗯。我点点头,轻轻地说,我已经问过我妈妈了,是她让你和我分手的,对吗?
他怔了怔,没有说话。
可是,后来你又去找过她,就在我哥哥出事的那天。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没去老铁轨?别说是因为下雨所以没去,别对我说谎。
云喜,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他忧伤地看着我。
有。对你来说,这些也许已经没有意义了,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我勇敢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真相就是我没有去,害死了你哥哥,这就是真相。
这不是!顾轻决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算我求你。
苏重为我打掉了一个孩子。他说,声音轻得似幻似真。你想要真相,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真相根本就不是重点……他喃喃道,重点是,因为我的爽约,阮云贺死了。重点是,苏重为我打掉过一个孩子。重点是,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这就够了,不是吗?
孩子?我的声音突然间有点沙哑,我皱了皱眉,艰难地开口,你胡说,你们哪儿来的孩子?
云喜——
你说谎,顾轻决。为什么你总是编谎话骗我?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又是这样。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智商的傻妞吗?
云喜。他试图来牵我的手。你冷静一点,我没有骗你。害死你哥哥是我不好,你恨我吧,让我下地狱也好,让我怎么样都好。
不好!我胡乱地嚷,你凭什么让我变成一个这样的人!凭什么让我去恨!凭什么夺走我爱你的权利!凭什么!凭什么!
云喜,你别这样。他对我说,语气近似乞求。别这样,云喜。好,我告诉你。如果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那时候我的确需要钱。我妈欠了一屁股的债,地下钱庄的人扬言要杀了我们,他们也的确付诸了行动。我们只有躲起来,到处躲,白天根本就不敢出门,可是,这样又能躲到什么时候?
我激烈地打断他,所以你就把我出卖了,从我妈那里换了钱去还债吗?
对。他答得非常痛快,仿佛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如果不是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痛楚。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Y城来?我低头把那张整整齐齐地折叠在口袋里的设计图拿出来,滚烫的泪水聚集在眼眶里。是为了完成这个随口说说的梦想吗?
他不说话。
我咬了咬嘴唇,狠狠逼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字一顿地问他,你爱我吗?
顾轻决,你爱我吗?
然后我眼前的世界就开始晃动起来,而顾轻决的脸就在这晃动的世界里渐渐模糊。只是很快,我就发现这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整个施工的楼层都在剧烈地摇晃着。
地震。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这个词语。
紧接着,几个施工人员迅速从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撤离,聚集到离楼盘不远的空地上。
顾轻决冲过来紧紧地护住我的肩膀。靠墙快走!他在我耳边低沉道。
我跟着他不知所措地移动了几下脚步,就听见有人惊恐地大喊,顾总监,小心啊!
这样突如其来的叫喊让我整个人处于一种不可抵抗的眩晕之中,抬头间,模糊的视野里,我瞥见头顶的正上方有一块巨大的水泥板正倾斜着下坠。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突然停止,短短的一秒钟被无限制地延长,延长至足足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在这漫长的世纪里,有一束阳光猛烈地射进我的眼睛,细细碎碎的光芒后面,是顾轻决模糊的容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变得很勇敢,仿佛回到十五岁那年,我仍是那个傻乎乎的阮云喜,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阮云喜。
不需要多想,我用尽全部的力气,将顾轻决狠狠地推开。
顾轻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在一起,但是我会一直爱你。
真的吗?
嗯……真的。
随着腿上传来的剧痛,一切都归于平静。
昏昏沉沉间,我隐约知晓自己被压在水泥板下面,整条腿就像被活生生撕裂一样,疼得不真实,疼得像一场梦。
然后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云喜!
我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很重很重,重到我实在没有力气睁开。有一双温暖的手不停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云喜,云喜!
我听不清究竟是的谁的声音,像顾轻决,像宫屿,也像哥哥。
双腿在一阵刺骨的疼痛中失去了知觉,这种短暂的痛苦,让我产生一种退却的心理,我模模糊糊地安慰自己,别怕,别怕,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我重重地合上双眼。
云喜——
云喜——
梦里依旧有人喊我的名字,但那声音是欢愉的。四周都是朦胧的水雾,Y城的早春就是这样的,像人间仙境。
后来雾气渐散,我看清了喊我那人的脸庞,是阮云贺。
他说,云喜你快过来啊,就等你了。
他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面前是一张圆圆大大的石桌,天光从浓郁的树枝间细密地洒下,照得石桌上的茶具闪闪发亮。
我慢慢地走近他,生怕踏碎了这个幻境。
春风正好,榕树正茂。我低头看见自己小小的脚,趿着一双嫩黄色的塑料凉鞋,裙摆也是童装的款式。我迟疑着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我还是一个幼童,大约七八岁的模样。
我便知道这不是梦了,开心地奔向在榕树下冲我招手的阮云贺,声音甜甜地喊他,哥——
他抱我坐在小小的石凳上,温柔地捏捏我圆滚滚的脸颊。不一会儿奶奶端来了茶果点心,冰凉的汽水和雪白的奶油蛋糕。奶奶脸上的皱纹似乎淡了,格子布做的围裙围在肚前,干干净净。
天空高远,暖风阵阵。
漏光的大树下,有我,有奶奶,有哥哥。
日子似乎还很漫长,有好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似的。太阳迟迟不肯落山,夏天离我们还很遥远。
一切都太浑然,太完满。
谈笑间仿佛听见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有个声音轻轻地问我,是做了什么悲伤的梦呢?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有个人影背对着我站在窗边。我想说话,可是,连呼吸的力气都不够用。我只好静静地看着那个无限落寞的背影,宫屿的背影。
他望着窗外,今天的天气似乎并不怎么好,阴沉沉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他的背影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微微地颤抖,是在哭吗?这样想着,我的心就毫无预兆地疼了。
怎么搞的,我总是让他不开心。
宫屿。我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他的背影顿了顿,方转身走过来。你醒了。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悲喜。
他坐在我的病床边,担忧地看着我,说,你昨天下午进的手术室,现在是第二天下午两点三十分。
我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宫屿立即伸手拿了一块洁白的纱布,沾了些水,动作轻柔地敷在我干燥的嘴唇上。然后他继续说,你的右腿骨折,放心,没到截肢的地步,不过想要正常走路还需要花些时间做复健。腿上十三厘米长的撕裂伤导致你失血过多,如果救护车晚到一会儿都很有可能失救。
他把纱布拿走,低下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还有你最想知道的,顾轻决,放心吧,他没事,他被你救了,如你所愿。至于你爸,他带着夏微他们几个出去吃饭了,大家都为你提心吊胆了一整天。这次地震大家都没事,就你最倒霉。他冲我笑笑,笑得很无奈。顾轻决在另外一家医院陪苏重,地震的时候苏重和可可正好在电梯里,本来没什么事,苏重担心顾轻决,拼命用手抠电梯的门,把指甲都抠断了。
我淡淡一笑,嘲讽苏重,那个神经病。
宫屿正色道,那你呢?苏重是神经病,那你呢?你是疯子还是白痴?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被砍去一条腿?你腿上的大动脉被水泥板上的钢钉划出那么大一个口子,我上去找你的时候就看见一地的血,一地的血,我还以为……就要这样失去你了……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知道他哭了,窗外下起雨来,耀眼的闪电在某个猝然的瞬间照亮了少年脸上悲伤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我伸手拽了拽宫屿的衣角,小声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让人心疼的语气不甘地问我,你就为了顾轻决,那你有想过我吗?
我愣了片刻,声音微弱地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宫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但我知道,我不想看到那个笑容灿烂的宫屿因为我变得沉默忧虑。
我说,那是灾难,你知道灾难发生的时候,人的智商很难在第一时间派上用场。不管那个时候站在我面前的是顾轻决,还是别的人,我都不可能站在那里眼看着他被砸死,你说是不是?换做是你,你也会本能地把对方推开。
宫屿冷冷地看着我,赌气般地说,我不会,我可没你那么大方,随随便便就能舍身取义。除非我爱那个人胜过爱我自己,不然,我绝不会像你那样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看着他气鼓鼓的脸庞,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他这样说便是原谅我了。
宫屿瞥了我一眼,低吼,你还笑!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伸手擦了下眼角笑出的泪花,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是肿的,脸肿得像个发涨的馒头,手指头也又红又肿。
我问宫屿,我现在是不是肿得像个猪头?
宫屿点点头,简直丑死了,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倾向,怎么会喜欢上你。
我笑容可掬地说,我也严重怀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哭,还撞了你一下逃跑了,喂,宫屿,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他瞪了我一眼,脸上的阴郁终于退去了大半。他说,一见钟情倒是真的,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没哭,地点也不是在苏总办公室。
我诧异,那是在哪里?我们从前就见过面?
他神秘地笑笑,说,将来有机会再告诉你。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偶尔打几个震天响的雷。我整条腿都疼得坐立不安,吃了止痛药也似乎不见药效。为了分散注意力,我要求坐起来和宫屿聊天。只是宫屿怕压迫到我的腿部神经,所以只把床头摇上来一点。
我问他,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吃饭?
他说,因为我把顾轻决给揍了,所以我哥罚我留下来做看护。
三子也来了?
嗯。你怎么不大惊小怪地问我把顾轻决打成什么样了?
你不是说他去医院了吗,医生会帮他包扎吧。
他哼了一声,起身去给我倒一杯热水。我捧着水杯,白蒙蒙的水汽笼罩着我的脸,很暖。
我说,我和顾轻决分手了。
宫屿没有说话。
我笑笑,其实五年前我们就分手了。他在学校门口的冷饮店对我说,云喜,我们分手吧,后来他就走了。自那之后,有人说他去了C城,有人说他在国外,总之,说他在哪儿的人都有。有一次胡莱莱去北朝鲜玩,还说在那儿看见一个落魄的男生,看起来特别像顾轻决。可是,无论他在哪里,我都没办法真正打心眼里去相信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实。
你能明白那种心情吗?就是……很不甘心,很害怕,不敢轻易去想……
五年的时间,我过得很好,也交过几个男朋友,只是心里一直有一个执念,就是想问问他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他忘了我们说过要永远在一起了吗?
可是,昨天他对我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宫屿,你知道吗,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有意义的,我一直以为五年的时间不过是我放了个假。可是,当他真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的时候,当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那些根本就毫无意义,一点都没有。
事实就是我们分手了,而且时间过去了五年,再也回不去了。不是放假,是被辞退了。
宫屿蹲在床边,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他说,所以现在都过去了,云喜。
我用力地点点头,看见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起了雾。
那么现在,换我来爱你吧。他静静地说,不管你是真的对我有好感,还是在利用我,我也要陪在你的身边,照顾你、关心你、呵护你。听你说话也好,陪你散步也好,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可是,就是别把我推开。云喜,我这么爱你,不管怎么样你都没有权利再把我推开。不然到时候我就消失,永远消失,你会后悔的。
他的眼眶有些红,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像是怕泄露眼底的脆弱,避开了我的目光。
雨声渐渐小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俯下身来,我们彼此亲吻。
他的嘴唇像两片微凉的雪花,就要融化在我微微发抖的嘴唇上。
即便是利用我也好。
唉,宫屿,傻孩子,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让人心疼的话。
我知道所有肮脏的东西都跟他沾不上边,包括利用,我不会弄脏他。
可是,我爱他吗?我不知道,昏昏沉沉间便握着他温暖的手掌再次睡着了,并且睡得十分香甜。
由于失血过多,我有足足一个星期,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
有时候醒来看见窗外苍穹高渺,就把目光放远,发很长时间的呆。
有时候爸爸送李阿姨亲手煲的排骨汤来喂我喝,阮陶阮瓷偶尔也会跟着一起来。阮陶拧着眉毛看我打着石膏的腿,小心翼翼地唤我,姐姐,姐姐,阮陶吹吹,不痛痛。
李阿姨厨艺绝佳,两姐妹越发可爱精灵,爸爸好福气。
公司给我放了半年的长假,因此,所有的工作都落在了可可一个人身上。她好不容易抽空来看我,一见到我就眼眶通红,你搞什么吗!真是把我们吓死了!
她有许多笑料要对我说,又怕打扰我休息,不断催促我快点好起来。
临走前不忘抱怨,你早早康复,快来公司救我于水深火热中!
也许是接受了太多人的关心和细心的照料,腿伤恢复的速度比预期的还要快一些。
只是难为爸爸在医院住了十天,足足瘦了一圈,李阿姨又要独自照顾两个孩子,又要一日三餐往医院送饭,也着实劳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让爸爸回家去住,每两天看我一次就够了。李阿姨也不要天天奔波,我嘴馋了自然会打电话过去。劝了又劝,爸爸终于肯打包回家了。
事实上,在医院里有护工陪着,吃的用的也都有讲究,光是营养食谱就一天一个花样,根本就不用担心。而这一切都由顾轻决办妥,他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虽然没办法承担你的痛苦,但至少让我承担一切相关的医疗费用吧。
我没有推托。我知道这样能让他心里好过些。
几天后苏重来看我,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捧着一束鲜艳的大波斯菊。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云喜。
我懒洋洋地说,我可不记得自己帮了你什么忙。
不,你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她不动声色,用缠着一圈儿医用纱布的手指,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地剥皮。
云喜,其实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你爱顾熙多一些,还是我爱他多一些。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我,淡笑着说。
我早就说过,我没办法理解苏重脑部的结构。她常常一开口就能把我雷得一点想法都没有,不,那应该是胡莱莱,苏重不仅让我没想法,还让我闹心。
她那张精致的脸蛋上很快就浮现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忧愁,然后,她用一种非常富有感染力的音调对我说,你知道的,地震前几天我们大吵一架,我对顾熙说了很过分的话。我说,你如果还要活在回忆里,不如去死,你死了一切都皆大欢喜,我也不用再纠缠你,我们之间总算是有了结果。
自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冷战着,谁也没理过谁。
三天后就地震了,当时我和可可在电梯里,我想是时候该联系一下顾熙了,两个人总要有一个先低头。于是,我给顾熙公司的前台打电话,前台说他去了工地。紧接着电梯就突然停在半空中不停地晃动,然后我看见公司楼下迅速聚集了一群人。当时我就蒙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词语,地震。
那一刻我最最担心的人,就是顾熙。我知道我爱他,可是,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已经爱他爱得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苏重刷地流下两行眼泪。
所以,你就用手去抠电梯门,把指甲都抠翻了?我问。天哪,我一想到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就浑身发冷。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对,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就算死,我也要和顾熙死在一起。
我看着她倔犟的脸,又是一阵无语的沉默。
她垂下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既悲伤又羞怯地对我说,那天我在医院里包扎手上的伤,顾熙就站在身后陪着我。我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好不好?顾熙说,好。然后我说,婚后出国好不好?他说,好。我又说,婚礼在Y城举行,云喜做我的伴娘,好不好?云喜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卑鄙、狠毒,我知道,但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问他爱不爱我了,我只能用这个方式让他向我证明,他已经放弃你了。
所以呢?我咬了咬嘴唇,他怎么说?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乞求。顾熙说,不要随便替云喜做决定。我说,那如果云喜同意就可以,是吗?他没说话,我知道他是默认了。
我发现自己真是太低估苏重了,她说想用这个方式让顾轻决证明他已经放弃我了,实际上却是一箭双雕,用我的祝福让顾轻决死心,也用他们的婚礼让我死心。
胡莱莱说什么来着,最毒妇人心,特别是像苏重这种胸小的,一个比一个狠。我真想把我腿上的石膏甩到她脸上泄愤。
没问题。我笑着说,记得帮我选一件漂亮的伴娘装,对了,我的手臂比较精壮,千万别给我选那种露肩的。
苏重破涕为笑,谢谢你,云喜。说完,就像一位领导感谢一名英雄那样,真诚地握住了我的双手。
一个半月后,我已经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短暂地慢走,虽然右腿始终不敢轻易落地,但慢腾腾地走上几步已经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腿上的伤疤始终狰狞地盘踞在那里,很是惊悚,怕是以后都再难穿上漂亮的裙子了。
宫屿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支清凉的药膏,说是可以有效地淡化疤痕。
我一边贪婪地涂着药膏一边遗憾地说,如果可以让伤疤完全消失就好了。
小可怜。他帮我盖上药膏的盖子,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说,可以消失得干干净净自然很好。可是,如果没办法,淡化一点也是好的。云喜,有些伤痕如果你没有办法抚平,那就应该接受它的存在。就像你腿上的这块疤痕,它证明你痛过,也证明你勇敢过。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避开他温暖善良的目光。
云喜,他捏捏我的脸颊,你害羞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你是在闹别扭呢。
我没有害羞!我急忙替自己辩解。
我知道。他依旧是一脸得意的笑,现在你是在闹别扭,因为刚才被我看穿了你在害羞。
才怪!
看,现在又在害羞了。
喂!我作势要扑过去掐他,被他反握住手腕,他可怜兮兮地撒娇,好了好了别打了,我画了一天的画,现在累得骨头要散架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还不回去休息,工作那么忙,你还成天跑到医院来偷懒,小心引起民愤!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已经没有回家的力气了,我要在这儿休息。
在这儿怎么休息?我想抽回自己的手腕,却被他顺势一推,整个人躺在床上,他的手掌还抓着我的手腕,身体一转,躺在我身边。
别动。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就这么躺一会儿,我累了,我要在你身边睡一会儿。
小小的病床需要两个人紧挨在一起才躺得下,他把胳膊枕在我的脖子下,抱紧我的肩膀,下巴轻轻抵着我的脑袋,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真的睡着了。
在他的臂弯里,耳边就是他的心跳声,怦怦,怦怦,像春天的湖面冰雪融化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睡意来袭,我们就这样心无杂念地躺在一起,拥抱着彼此睡着了。
睡梦中依稀感觉到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会儿,又悄悄地合上。我想大约是护士查房,就没在意,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继续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宫屿已经去上班了,发来短信提醒我努力复健,按时吃药。
我微笑,打开他离开时放在床头边上的糖果盒子,浓郁的巧克力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出院那天爸爸来接我回家,那天正好是阮陶和阮瓷的生日。李阿姨在家做好了饭菜,让爸爸一定要接我回去,一起为两姐妹庆祝。
一路上爸爸心情极好,哼着一首年代久远的曲子,时不时和我聊几句家常。他说,你李阿姨啊,嘴上说是给小丫头们庆生,可做的饭菜都是你爱吃的。一大早就跑去菜市场买了好些食材回来,特地托老家的亲戚传授她花旗参炖老鸽汤的秘方,说是要给你好好补一补。她还记得你夸她煲的咖喱鱼头味道鲜美,又给你煲了一份,好让你带回去吃。
我说,爸,我知道李阿姨待我是真心的好。
他笑笑,何止你李阿姨,每次你过来吃顿饭,小瓷都要念叨好几天,问我,爸爸,姐姐为什么不来和我们一起住啊?我就问她,你喜欢姐姐吗?她说,喜欢呀,姐姐对我很好,和妈妈差不多好。
我叹口气,知道爸爸接下来又要旧话重提。
果然,他扭过头期待地看了我一眼,说,云喜,不如你回家来住可好?医生也说你的腿一年半载是跑不了的,让李阿姨照顾你我还放心些,也有助于你腿伤的康复,你说呢?
也许是那一天的爸爸看起来太愉快了,愉快得让我不忍心驳了他的兴致。
我只好答应他,爸,让我好好考虑考虑,我一定认真想想再做决定。
爸爸开心地点点头,整个人看起来意气风发。
这样的 他似乎比起五年前,甚至十年前还要年轻许多、鲜活许多。
那天晚上,李阿姨果然做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这个善良安静的女人,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是事事争强好胜的妈妈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而爸爸需要的,却正是这份自柴米油盐中发酵而出的琐碎且甘之如饴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