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以西,以偌大的太液池为界,有一条长长的翠堤,隔开了一片连绵的水域。这片湖泊本是太液池上游的水渠,日经积攒,渐成一大片水泽,与太液池交相辉映,宛若两块玉璧一般,一大一小煞是明澄好看。在这片水域以西,对岸的竹林繁茂处还有一排破旧而废弃的宫苑。前朝永始年间,汉成帝为宠妃在此修建了逍游宫、飞行殿,又在湖上修了一座华丽无比的合舟宫。如今前朝繁华早随烟尘去,到汉末时,这片湖水日渐干涸,通行多有不便,于是对岸的几座繁华的殿阁也逐渐废弃了下来。
时光辗转,已逾数百载岁月,不知何时起水田渐多,雨水充足,太液以西的这一片俾蓄上游水源,逐渐开合。羊皇后刚入未央宫时,曾命宫人在湖中筑了阁楼五楹,恰能通舟,又唤之为影湖。只可惜羊皇后年寿不祚,那湖上阁楼还未建好,她便已病薨,再后来迁都上邽,这影湖旁的浩大工程便彻底停滞了下来,成了一片废弃的宫室。宋氏如今就居住在这边偏僻的宫阁内,虽然清净,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
宋氏所居的西暖阁挨着太液池边,本是一处清净又荒凉的所在,一到冬日,宫内也没有装地龙,越发潮湿寒冷。宫人们早早地便闭了殿阁,只在宫里生着炭盆,也难减室内的潮湿氤氲。拍门声震耳欲聋,宋氏贴身的侍女堇珠起身开门,只见外面却是元祁的亲信冯奂亲自带人搜宫。堇珠强耐住镇定,说道:“冯将军簧夜而入意欲何为?”
冯奂怎会把她放在眼里,他一瞪三角眼,一把推开了堇珠,粗声道:“给我搜。”众侍卫顿时冲进殿去,将柜篓翻得一团混乱,外面三间殿阁不过一会儿就搜过了,只剩最内一间卧室大门紧闭,而堇珠就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面色已是煞白。
“你让开。”冯奂没好气地道。
“宋娘娘和小公主已经安歇了,”堇珠虽然心里害怕到极致,却不肯示弱,“怎能让这些粗鄙的外男入她的寝宫。”
“她算得上哪门子娘娘?不过是贵人面前一条狗而已,”冯奂轻嗤一声,不屑道,“去把门打开。”
堇珠双手死死把住门框,却是半步不移。
冯奂面色陡厉,手便向腰间佩刀摸去,便在此时,那房门忽然从内开了,里面竟然姗姗的转出个人来,那人秀目一挑,面似严霜:“冯将军这是定要闯我的寝宫了?”冯奂脸上一僵,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宋良人,过去只知是卜后身边的侍女出身,想不到竟这样年轻,又颇有几分姿色的。
此刻宋良人妆容已洗尽,只披着薄薄一件轻纱,香肩微露,分明是才睡起的。冯奂眸中色光一转,不由得在她身上不住打量起来。堇珠恼道:“将军休要无礼,这位可是宋娘娘。”
“她算哪门子的娘娘,”冯央一把推开了她,手却不安分的抚上了宋良人的香肩。宋良人面上的恼色一闪而过,可冯央色心既起,怎会放过她,一手早已箍紧了她的纤腰,笑道:“听说你还没服侍过先帝?那怎么养育小公主?本将军便教你知知人事,如何?”
宋良人本是恼恨异常,可忽地听到内屋里轻有动静,她念头一转,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面上转了一副欲拒还迎的神情,伸出藕臂拦住了冯央的脖子,媚笑道:“这么多人,妾可觉得羞人。”
冯央笑道:“美人说的是啊。”说罢一挥手,对身后人道,“你们都去别处搜罗。”他身后副将为难道,“将军,这可是中郎将的口谕。”冯央是色中饿鬼,哪里听得进去,不耐烦道,“就按本将军说的办。”其他人不敢多言,只得散去了。冯央一把抱起宋氏,把她放在桌上,笑道,“美人,这下可让我如意了吧。”
约略过了半个时辰,冯央顺遂心意,穿上衣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处。堇珠又羞又怕,此时方敢过来扶起宋氏,小声道:“娘娘,奴婢侍候您更衣吧。”宋氏面上口脂横乱,一张俏脸上残粉晕散开来,便显出几分颓老,她无精神的摆摆手,低声道:“去请南阳王出来。”堇珠含泪应了,不多时。从后屋里刘胤出来,他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此时见到外间情景,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满地衣衫狼藉,刘胤勃然大怒道:“是谁?”
宋氏坐在地上,臻首深深地埋在两膝间,低声道:“那些人不会再来搜了,王爷速速离去吧。”
刘胤怒气难挨:“可是元祁那狗贼?”堇珠以手掩口,双目通红,珠泪涟涟。宋氏轻声道:“这是奴婢心甘情愿的。王爷休要节外生枝,还是速速离去要紧。”
刘胤惊怒唤道:“宋良人!”
堇珠小声悲戚着劝道:“王爷,娘娘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您。这委屈她都受了,您若再不走,就真对不住我们娘娘了。”
刘胤低头望了望宋氏,却见她神情惨淡,好似魂不守舍。他想了想,一跺足,便往外走。
走到门外,忽听宋氏极低的声音道:“王爷,您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唔?”刘胤转过头来,只见她低着头,看不清她面上神色。
过了良久,宋氏低低道:“我叫芜香。”
“芜香。”刘胤唤了一声,只觉这名字颇有几分熟悉,只是记不起哪里听过。
宋氏的声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喃喃地道:“您终于叫了我的名字。”
等到冯央匆匆赶到调兵的朱阁时,只见元祁满脸的不耐烦之色,一望到他便厉声斥责道:“人搜到没有。”冯央面上一僵,赔笑道:“末将都搜过了,没有找到南阳王。”严禹瞧了一眼冯央的裤腰带,嗤笑道:“冯统领是去哪搜宫了?”元祁上下打量,只见冯央腰带未系,面上还有口脂污迹,心中气恨,知道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可长安宫室连绵数十里,殿阁屋舍足有千余间,又岂是一时半刻能够搜完的,眼见着天际渐渐翻了鱼肚白,他便显然焦虑不安起来。
严禹离得甚近,低声道:“您与天王约好的时辰可快要到了。”元祁面色越发难看,他与石虎约定好天亮之前便要送人过去,现下天色已渐明,却找不到刘胤,如何向石虎交代?他目中闪过一声狠厉之色,恶狠狠地望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
夜幕低垂,城外石虎的中军帐内灯火亦是通明。石虎端坐在正中宝榻上,身后众将森严而列,人人面露凛然之色。却听城头上鼓声敲了两通,石虎神色一变,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望向了军帐外。片刻之间,便有几个斥候疾奔过来,高声道:“天王,里面有人出来了。”
“与我备马。”石虎神情一凛,顿时站起身来。郭殷低声道:天王,小心有诈,不如末将先去看个究竟。”石虎大笑道:“那元祁小儿,只有鼠胆罢了,敢闹出什么花样。”说罢大步迈出帐去,翻身上马,已是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到了城下,灯火却稀。远山好似笼罩在一片低垂的铅云中,四下里黑霭沉沉,看不分明。石虎目力极好,远远便瞧见那城门洞开,出来了一行人来。正中打马之人,一身道袍未除,正是元祁。他倒未想到石虎竟就等在地,顿时下马叩拜,口中连连道:“天王万安。”
石虎却只一点头,目光便转到他身后,却是愣住,只见诸校尉簇拥着一匹枣红马,那马上竟是坐着一个女子,凤袍在身,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虽然低着头,小声的啜泣着,却依稀半面能见容色俱佳。元祁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赔笑道:“天王,这是我们太妃娘娘和小皇上了。”
“嗯,”石虎嗯了一声,目光却未从陈太妃身上挪开,“怎么刘胤没来?”
元祁面露难色,小声讲了寻不到刘胤的经过,他见石虎面色平淡,心中越发惊恐,说道:“天王勿恼,贫道已命人封闭宫门,阖宫搜索,想来他插翅也飞不到天上去。因怕天王等得心焦,特送了太妃娘娘和小皇帝特来为质。”
他话音刚落,陈太妃便猛地抬起头来,啐他道:“你这狗道,本宫待你不薄。你竟然将本宫和陛下送来敌营!”元祁以手拭面,却不瞧她,只望着石虎的方向道:“贫道久为天王部属,一片忠心只向天王。”
“你做得很好,”石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到陈太妃身上:“太妃也不须着恼,元祁乃我大赵国师佛图澄的弟子,自是一片忠心向我大赵。明日城下相见,若是刘胤乖乖出城投降,朕就放你和你儿子回去。”元祁亦道:“娘娘,天王是言出必践之人。只要南阳王投降,定会放娘娘和陛下回去。请娘娘体谅贫道的苦心。”
陈太妃泪流满面,手指着元祁直打战,她本想呵斥他几句,可一想到自己和儿子已经落到敌人手里,无论如何也硬气不起来了,一颗心懊悔万分,只恨不听刘胤的守城之言,竟然信了元祁的鬼话。
元祁望了望石虎,巴结道:“天王,贫道这就回城去,继续搜寻刘胤,就算拆了宫城也要把他翻出来。”谁知石虎却道,“你不用回去了,就随着太妃留下来,朕自有安排。”元祁眨了眨眼看向石虎,好似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石虎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早已拂袖去了。
望着石虎的背影,陈太妃见状冷笑道:“你们这些妖道妖僧,和尚不是和尚,道士不是道士,你以为他真把你当忠臣?他也信不过你。”元祁大是光火,他冷哼一声,转过头去,目色阴沉地盯着了路边的丛生的荆棘。
北地萧瑟,到得冬日时,叶落枝枯,更无什么风景可看。除却丘陵起伏,远山蒙烟,眼前景致的变化也平淡得紧,绮罗几日未眠,本已疲惫至极,在马上纵是奔驰急驱,也忍不住双目微阖,竟是在马上打起盹来。好在梁守信的宝驹果真是神力无比,千里奔驰如履平地一般,一日一夜后,绮罗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却见长安巍峨又灰沉的城墙已真在眼前了。她顿时精神一振,从马鞍下摸出一个酒囊——常年沙场征战之人多会在马上备酒驱寒,这酒囊也是梁守信的。
她拔开壶塞饮了几口,酒倒真是好酒,却不是长安的高粱酒,而是西域酿的葡萄酒,这酒甘甜解渴,一路上奔波辛苦,她已然喝了快有半囊了。等她解了渴,便摘去了纬帽,便向城头探头探脑的兵士们扬了扬手中的令牌。
谁知城上的人看了令牌,却未开门,反而交头接耳的嘀咕了几句,瞧向她的目光颇不友善。绮罗有些心慌,大声道:“这是元大将军的令牌,你们不认得吗?还不速速开门!”那守城的人越发神情严肃,竟然有数人冲下城来,将她团团围住,厉声道:“你是何人?”绮罗瞧见这些人都甚面生,不免有些心慌,策马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说话间,她眼角余光已瞥向了外围,却是想夺路而逃。那领首之人是陈垣,他本就不认识绮罗,此时当下生疑,厉声道:“将她抓起来。”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人道:“住手,那不是梁大哥的宝驹吗?”绮罗闻声大喜,冲着那人大声唤道:“韩钧韩大哥,是我回来了。”韩钧遥遥地策马过来,见是绮罗,倒有几分意外:“你竟又赶回来了?”绮罗顾不得解释,急道:“刘胤在哪里?”
韩钧道:“王爷昨日就到了,眼下正在宫中。”“他在宫里?”绮罗似有不信:“元祁没有为难他?”陈垣在旁嘴唇微动,却没有接话。韩钧面色不变,只道:“正是。”绮罗心头一宽,跃下马来,拍了拍双膝,却觉两股发酸,但她犹自笑道:“他没事就好,可担心坏我了,一天都没敢下马。”
陈垣目色微变,打量着她迟疑道:“这就是绮罗姑娘?你从上邽赶回来,一千多里路,只一天便到了?”绮罗毫不在意,拍了拍飞影的头,夸赞道:“梁大哥的飞影果真是宝驹,十分得力。”陈垣双唇一动,肃然而生敬意:“姑娘一片赤心,真真让人感动。”韩钧似有愧色,左右环顾,却不敢与绮罗目光相接。绮罗陡然生疑,停住了脚步:“刘胤到底在哪?”陈垣望了韩钧一眼,忽然双膝跪下道:“末将不敢欺瞒姑娘,王爷此刻已不再城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绮罗手中马鞭掉在地上,一瞬间,她的心好似被抽空了。
韩钧长叹一声,扭头不语。陈垣虎目含泪,叩泣道:“昨夜元祁那奸道,竟然绑缚了太妃与陛下去石虎营中投降,王爷在宫中躲藏,好不容易才与我等联系上。今日我等刚刚换了长安城防,便见石贼将我大汉的天子和太妃娘娘退到阵前叫骂,言辞叫骂,要挟王爷出城换人。”
绮罗有些发晕,险些一跤栽倒:“他真就去换人了?”韩钧点了点头,神情惨淡,告知以实言:“如今城内都老弱之辈,那奸道竟将城中精锐尽数带出。城中已无人可守城,危在旦夕。而兴义王、晋王的援军都还在路上,王爷定策,他出城去降,拖延石逆。我等苦求,却惹王爷发怒,把我等都支到城北,接应兴义王、晋王的援军。”
陈垣见绮罗面色惨白,心中越发不忍,指了指城南的方向,轻声道:“姑娘此刻赶去,兴许还能见到王爷。我等在王爷面前都立下军状,不可离开城门半步。”绮罗哪里还等他说完,早已跃上马背,向城南飞奔而去。
长安城外,一片沙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