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数十校尉皆是劲装,须臾间策马到他身边,最前一人却是心腹谢烨,他目中浮现淡淡忧色,低声问道:“王爷,既是王命召回,怎不见人来迎?”刘胤微微一怔,极目眺望,那青灰的城门果然紧闭,城头上大旗猎猎迎风,越发见萧瑟景象。他嘴唇微抿,半点不露神色:“都按孤的安排布置妥当了吗?”谢烨道:“都妥当了。”他抬起头来,却见刘胤竟再无话,心底总不踏实,还想再劝,却见刘胤一扬马鞭,竟是一马当先的向前奔去。他别无他法,只得跟了过去。
众人行到城下,那城门忽地吱呀作响,竟有数人出来,为首之人却是元祁。他本就浮浪,此时更为了炫耀,还特意脱去道袍,换了一身金丝锁子甲,但看上去总觉得衣不衬体,倒像是哪里偷来的,他身后的数人都腰系金锁带,具是将领装束,只是个个吊儿郎当,瞧着十分不成话。刘胤倒还未说什么,可谢烨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状不免都露出轻蔑之色。元祁见到刘胤,本想给他个下马威,可到底还是有些忌惮他,面上肌肉抽了一抽,皮笑肉不笑地在马上一拱手道:“南阳王,久违了。”
刘胤的面色沉静如水,目光从他身后诸人身上扫去,也不知为甚这几个浪荡子弟人人都垂下头去,竟不敢和他对视。元祁暗骂一声无用,却向他身后看去,倒是有些意外:“南阳王只带了这几个人来?”刘胤点头道:“信上说是军情有变,大军都在路上了,孤先带人回来。如今情形如何了?”
“还好,还好,”元祁见他带的人少,顿时大喜过望,嬉笑道:“这几日石逆倒是没有动静,想来是因为天冷,快要退军了。”
他身后几个人更是骨头没有半两轻,听说只有这么几个人都松了口气,相互挤眉弄眼,谢烨看在眼里,心里狠啐了一口。“先带孤到城上看看。”刘胤淡淡道。元祁面色一僵,倒吸一口冷气,他正苦思冥想怎么推诿,却见刘胤已打马向前,头也不回地入城了。元祁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瞧着他的背影,心道,且再让你得意一日,面上到底不敢露端倪,赶忙策马追上去,在前引路。
一路上皆无人烟,长安街市竟如同死寂一片,家家门户紧闭,街上除了偶有重甲的羽林军穿梭巡逻,竟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元祁始终是有点做贼心虚的,不免偷偷觑看刘胤的神色,却见他脸色倒是泰然自若,好像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到了城楼上,韩钧、陈垣等人见刘胤到了,都欣喜万分,韩钧更含泪跪在地上道:“王爷,末将总算把您盼来了。”
“现下情形如何?”刘胤目有忧色,向城下眺去,却见石虎的大军果然是井然有序地在城下安营扎寨,一望便布置有方。只是营门紧闭,看来元祁倒未说谎,果然是没有攻城的举措。刘胤心下稍安,吩咐道:“立刻调集城内人手,抓紧加固城墙,每门多加一倍人马值守,若石贼有异动,立刻飞马来报。”韩钧精神一振,立马领命去了。刘胤在城头发号施令,次序井然,令自出下,众将莫不拜服。元祁在旁边看着,心中嫉恨不已。
既布置妥当了一切军务,便该入宫谒见。到了宫门前,元祁道:“王爷,该下马了。”刘胤翻身下马,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宫殿黄瓦上的积雪。元祁瞧着谢烨等人,似是有所踌躇道:“依律入宫时不许配剑的。”
谢烨等人都是羽林军出身,平日里入宫哪里除过兵器?闻言都是愤怒,却见刘胤略一沉吟,开口道:“谢烨他们久在上邽屯兵,都野惯了的,浑然没个规矩,怕在宫里冲撞了宫人,就不必随我入宫了。”
元祁顿时喜道:“如此甚好。”谢烨等人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真要动起手来,未免难对付。谢烨等人闻言却都群情激奋道:“末将等愿追随王爷,誓不离半步。”刘胤回头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我意已决,尔等听命便是。宫闱重地,岂容尔等质嚣。”话说的如此重,谢烨等人哪敢违抗,众人看着刘胤随着元祁穿着宫苑回廊而去,个个面露不忿之色。刘胤既走,谢烨便是主心骨了,众人都看向谢烨,只见谢烨双目赤红,咬牙道:“走吧,还有王爷吩咐的正经事要做。”跟着元祁的那几个校尉还想阻拦他们,却哪里拦得住,三下五除二都被撂翻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谢烨等人夺马而去。
大雪吹了一夜,到了快天明时才渐渐住了,但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远远地瞧见了城门上挂着的气死风灯在风中瑟瑟舞动,绮罗心头这才松下一口气,慢慢放缓了缰绳,小红马长嘶一声,蓦地立蹄定住。城头上的人听到动静,便挑着羊角灯向下照望:“谁人在城下?”
绮罗仰头望向城上,声音清脆道:“我从长安来,有紧急军情要求见南阳王。”
须臾间,城头上一阵细碎的响动,守将梁守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将信将疑道:“是何人从长安来?”绮罗怔了一下,解下大红织锦缎的斗篷,摘下面上的风纬帽,露出清秀绝伦的面容,黑亮如葡萄的眸中闪着光芒,仰头道:“梁大哥,是我。”
梁守信怔了怔,这才认出来人是谁,忙迎下城来:“原来是绮罗姑娘来了。”绮罗点点头,却不下马,问道:“南阳王在哪?”梁守信的手微微一抖,心里直犯嘀咕,赔笑道:“这个……”
“我来并不是纠缠他,”绮罗一眼便知他心里的小九九,恨得俏脸一板,说道:“是长安有紧急军情,韩钧让我来告诉他。”梁守信将信将疑:“你真从长安来?难道路上没有遇到王爷。”绮罗吓了一跳,勒住马缰道:“他已回长安了?”
梁守信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几日前便有信使从长安来,要王爷回去。王爷接到信便上路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长安了。”绮罗身子微晃,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幸好梁守信离得近,一把扶住了她,却见她面色煞白,目中寒星微芒,却是透着几分寒气的:“那来使是如何传信?”梁守信不敢造次,老实道:“只说是陛下思念王爷,急召王爷回宫谒见。”绮罗心里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追问道:“他带了多少人马回去?”
见她神情若此,梁守信紧张的全身都有些麻木,舌头打结:“只带了骁骑营二十八骑。”绮罗面色惨白:“糟了。”梁守信焦灼万分:“到底是怎么回事?”绮罗也顾不得许多,简洁扼要的三言两语便说完了这段时日长安被围困的情形,以及韩钧托她出来报信之事。梁守信一头雾水:“既然要召王爷回去,当是要让他守城,还有什么危险不成。”
绮罗心急如焚,说话便口不择言,顾不得许多避讳:“梁大哥,你们着实糊涂!若是真心让他守城,为何不告知实情,他只带二十八骑回去,又拿什么守城?”她见梁守信似懂非懂,干脆直接道:“那元祁是个不学无术的游方道士,十足的奸诈小人,好不容易夺的大权在握,怎会白白拱手于人。他……他这样冒失回去,定然凶多吉少!”梁守信气的发蒙,怒道:“这胆大包天的狗贼,让爷回去取了他的狗命。”
绮罗目光一闪,咬牙道:“我马上赶回去,也许还来得及阻止他。”梁守信忙道:“你从长安来,已经奔波几日,这番再赶回去哪里受得住?不如让我去。”绮罗面色煞白,摇头道:“梁大哥,我一人回去也不知能否赶上,但长安的危难还须你来救援。元祁那狗道士恐怕不怀好意,长安百姓手无寸铁,如何能抵?”梁守信如梦初醒,大声道:“我这就回去点校人马,回长安救援。”绮罗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梁大哥了。”说罢掉转马头,便欲赶路。
梁守信拉住她道:“绮罗[r4]姑娘,末将这匹坐骑虽然比不上追风、赤鬃,却也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一匹良驹,你骑它回去吧。”绮罗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所骑的小红马几日疾驰,已然是惫懒至极,恐怕真的不易再行疾奔。她便与梁守信换了坐骑,却说那小红马也似是通人性的,知道要与主人分开,当下扬起前蹄,打了几个响鼻。绮罗摸了摸小红马的鬃毛,轻声道:“小红马,暂时与你分别几日,我们在长安再见吧。”小红马嘶鸣几声,当真好似听懂了一般。
两人当下分离,绮罗一扬马鞭,已是昂首向南疾驰而去。望着扬起的沙尘,目送红衣背影,梁守信忍不住轻叹一声:“真乃奇女子。”一旁的校尉没有听清,凑近道:“将军说什么?”梁守信调转马头:“走吧,回城调兵,去救南阳王。”
陈太妃只在长信宫隔着珠帘遥遥见了刘胤一面,她手里抱着一岁大的皇帝,声音清冷如玉:“皇叔连日赶路辛苦,王府也未修缮,哀家让仙长在宫内为皇叔安排了一处住处。”元祁在旁赔笑道:“贫道都安排妥当了,就在西苑的漪澜堂。”陈太妃点头道:“漪澜堂是个清净的所在,那一片宫掖房屋都是阔大,元祁也算有心。皇叔可有什么吩咐,尽管向仙长提。”
刘胤抬头道:“如今非常之时,臣就住在城头上便是。”陈太妃皱眉:“这如何使得,皇叔千金之躯,岂能和那帮粗汉一样?”刘胤坚持道:“军情瞬息万变,在城头上指挥更加得宜。”元祁亦劝道:“娘娘和圣上都甚思念皇叔,今日且在宫中用膳,用完了贫道再送王爷去城头安顿。”陈太妃随即反应过来,道:“甚是,今日宫宴已布好,皇叔勿要推辞。”
宫宴甚是奢华,金碗玉箸,珍馐满盘,一时也不在话下。刘胤提箸看了一眼,心中便有不悦,陈太妃望着他笑道:“这菜式不和皇叔胃口?哀家再让御膳房重新做来。”刘胤道:“不必。将士辛苦守城,已无粮饷,臣见这琳琅满目,却有些用之不下。”陈太妃面色一僵,尴尬道:“皇叔一片爱民之心。”
饭菜不香,这宴席开得甚是沉闷。陈太妃怕他挑理,索性连歌舞都免了,干脆吃了顿闷饭。好不容易用完了饭菜,陈太妃便想回去,却见元祁对自己使眼色,心知那事还没有妥当,只得捺着性子对刘胤道:“皇叔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刘胤低头略一沉思,说道:“一别年余,臣甚是思念陛下,想近处看一眼圣颜。”陈太妃心中一慌,她本就有鬼,虽不愿意,却也无法驳回,只得命宫人挑起帘子来。刘胤抬头望去,皇帝长高了许多,虽然抱在陈太妃手里,可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直转,见到刘胤,顿时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胖嘟嘟的小手拼命往前伸,口中咿咿呀呀地喊着什么。陈太妃也未想到儿子竟会这样,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尴尬地笑道:“皇帝好像认出了皇叔。”刘胤嘴角含笑,伸手道:“可让臣抱抱陛下否?”陈太妃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无法拒绝,只得让内侍将皇帝递过去,口中兀自道:“皇帝还小,别弄脏了皇叔的衣裳。”
说来也怪,皇帝抱在刘胤手里,竟然反常的不哭也不闹,他睁大了眼睛瞧着刘胤,手指含在口中,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刘胤见状眼眶忽有湿润,想起少年时也曾抱过刘熙、刘霖兄妹俩,这孩子的脸孔与刘熙惊人的相似,一般的童稚可爱,竟如昨日之事。那厢陈太妃重重地咳嗽几声,便将他从遐思中唤回,他将皇帝递还给内侍,便见元祁与陈太妃交换了个眼色,元祁谄笑道:“王爷,贫道先带你去住处安歇?”
这一夜雪下得极大,雪珠子又密又急的打在窗纸上,宫人早早地便撤了火烛,殿内都是冷寂一片。睡到夜里,忽然听得殿外似有霍霍步声,刘胤本就眠浅,顿时醒了过来,伸手便去摸枕边的佩剑,却摸了个空。容不得他多想,却见殿门霍然便开了,却是一个女子急急冲了进来,轻声道:“王爷快走。”刘胤一怔,却见那女子约莫三十余岁的年纪,身量高挑,衣饰倒很平常,面上蒙着面纱,倒是瞧不出是什么来头。那女子越发着急,慌道:“王爷休要迟疑,那元祁道士今夜便要捉拿王爷送到城外去献给石贼。”
刘胤倏然一惊:“你是何人?”那女子情急之下,一把扯下面纱:“王爷,是我。”那女子面容清秀,眼角已有浅浅皱纹,腮边有颗胭脂痣,却是宫人宋氏。刘胤一怔:“怎会是你?”宋氏道:“妾来不及向王爷解释许多,妾有个侄女儿在太妃娘娘身边侍候,无意听到了那道士与太妃的密谋,得知他们密谋要擒住王爷献给石逆的阴谋,这才来通知王爷。”乍听起来不可置信,可只需细细思量,便知是不无可能的。
明明是数九寒冬,刘胤背上却冷汗透衫,立刻站起来道:“孤这就去调集人马。”
“王爷请慢,”宋氏急道,“如今宫门紧锁,元祁道士已带人入宫来了,此时王爷还有什么人马可以调集,还是赶紧躲藏起来才是道理。”刘胤向外望去,果然远处的宫门内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怕正是元祁的人在路上了。
“王爷,宫内已无安全的所在,不如先躲到妾的宫中去吧。”宋氏哀求道,“妾所住的地方虽偏,却胜过此处。”
“那岂不是连累于你。”刘胤皱眉道。
“妾能救王爷,便是救了长安全城百姓,如何能说是连累?”宋氏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耳听得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对望一眼,再无多话,匆匆便从后殿穿过回廊,向宋氏所居住的暖阁而去。
刘胤前脚刚走,元祁后脚便领着数十亲兵搜到漪澜堂。此时众手中明火执仗,映得室内通明。元祁一抹床褥,还尚温热,他面色顿时变了:“让他跑了,赶紧搜宫。”他身后的亲信们忙领命出去,急吼吼的到处搜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