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被困了半个月,渐渐的城中粮水都断了,市集上人烟荒少,也不见有人出来售卖东西。城中大户人家倒也还好,总有积余粮食可以度日,可小门小户的人家便惨了,三顿只做一顿,市井中常有哀号之声,只是元祁虽不守城,却令羽林军都在市井中搜罗,不许有人出来作乱,因此倒也平静的紧。
玉缕守在南阳王府,这几日总觉心神不宁,眼见着连王府里的饭菜也日渐清淡,她便叫了王府的管家来问:“福伯,这几日的菜是怎么回事?一点荤腥也见不到?”福伯愁眉苦脸:“姑娘有所不知,如今街市上能买到的菜越来越少了,这几个素菜还是昨日宫里的小黄门送来的呢。”玉缕又问道:“让你雇的大车可雇到了?”
福伯道:“现在街上都是羽林军巡城,哪有人敢开门做生意的,别说是车行了,就是赶车做买卖的这几日也见不到。”玉缕点了点头,待送了福伯出去,这才小声对身后人道:“姑娘要去上邽,何必定要雇车去?府里尽是有马车的,任挑一匹都是日行千里的宝驹。”
“用府里的马车太招摇了。”她身后帷幔一动,却转出一个人来,娥眉如画,面色凝重,此刻却皱眉道:“不对,定是出了什么事。”玉缕疑惑道:“姑娘,能出什么事?”
那女子向前走了几步,立在她身边,鸦青色的裙裾上用银线压了数朵梅花,灯下看去更见清冷,与她面色正衬,却正是绮罗。她手里握着一根金钗,慢慢地剔着烛心:“羽林军巡城……街上连人烟都没有,若我没猜错,只怕长安城快要断粮了。”
玉缕吓了一跳,当下脱口便道:“那韩钧在大牢里可怎么办?”绮罗道:“连王府也如此清淡,大牢恐怕更不好过,你去瞧瞧他吧。”玉缕被她说破心事,不由得面一红,也顾不上矜持,赶忙奔到厨房里去,便亲自下厨做了七八张蒸饼。福伯略有疑惑,忍不住瞧了一眼上房的方向:“这几日都不怎么见你出门,怎么就能吃这么多了?”绮罗在府里的事是瞒着众人的,玉缕慌忙道:“这是送到大牢里去的。”
福伯却笑她:“嘴里说的厉害,说什么死也不嫁,这又是要送饭去?”玉缕脸一红,啐道:“都是咱们王府里出去的人,如今又在大牢里,总不能眼睁睁看他饿死。”
玉缕刚走到牢门口,那几个看守的兵士便围了过来,人人望着她手里的提篮,目中露出饥饿的光来。玉缕有些害怕,拿出一张饼,轻言道:“诸位大哥,我想送点东西给家里人。”
那守牢的兵士都饿的久了,此时抢了饼就吃,一张饼差点让三个人打起来,不过两三口就吃了个干净。他们吃完了又望向玉缕,目光如饿狼一般。玉缕骇得倒退几步,抱着篮子想跑,那几个兵士哪里会放过她,顿时拦在她面前,神情极是不善。玉缕轻呼一声,双手却抱紧提篮不放,心中暗道连这守牢的兵士都饿成这样,里面的韩钧不知有多久没吃上一口热饭。她心念极坚,便不肯逃跑,正色道:“我乃南阳王府侍婢,奉命为韩钧将军送吃食,尔等怎敢无礼。”那三个士兵本是跃跃欲试,听了这话却都住了手,目中露出诧异之色:“你来找韩钧将军?他早不在这里了。”
玉缕慌忙道:“他被关到哪里了?难道……”心念一转,难道太妃还是不肯放过他?那个年纪略长的士兵道:“韩将军十日前就被放出去了,现在该是在城楼上守城。”说罢,他退开一步,便要放玉缕走了。有个年轻的兵士略不甘心,盯着玉缕手中的提篮不肯让步,那个年长的士兵拉了他一把,小声道:“让她走吧,韩将军是大忠臣,若无韩将军守城,现在长安不知成什么样子了。”玉缕绝地逢生,慌忙往外跑,可她跑了几步,回头见那三个兵士都目送着自己,虽然咽口水,却一步不动,心中忽生怜悯,从提篮中又拿出三张饼来,递给那几个兵士,柔声道:“你们多吃点,好有力气守城。”那三个兵士未想到她竟能如此,一时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玉缕跑到北门城楼上,却见韩钧果然在此。她一见韩钧,本欲斥责他几句,被放出来了也不说一声白白让人担心。可见他样子,竟是须发乱糟糟的,身上铠甲胡乱搭着,双目赤红盯着城下,兀自不断发号施令,看样子他竟是被放出来解了镣铐就来城楼上了,怕是连眼也没闭过。玉缕轻轻走到他身边,将那提篮递过去,韩钧瞧也不瞧一眼,大声道:“我不饿,不是说了么城中粮草短缺,不守城的人一日一顿便可,快拿下去先分给楼下守城的将士吃。”玉缕双眼一红,小声道:“这是我做的。”
韩钧回头见是她,倒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玉缕见他一副迷糊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心酸:“担心你在大牢里没吃的,你倒好,被放出来也不回去传个信。”韩钧一拍脑袋:“是我忘了,快传信回去,别让王府的人担心。”泪水在玉缕的眼眶中一滚,她原本厌恶这个莽撞的汉子,可这些时日相处,她慢慢转变了看法,颇是敬重他的人品,此时柔声道;“你放心,我会传话回去。”韩钧点点头,又转身去布置守城的大计,竟是不带半点儿女情长。
玉缕在他身旁伫立半晌,默默地提了食篮下去,将做好的饼都分给了守城的将士。等她做完一切回到城头上,却见韩钧正厉色问一旁的校尉:“信送出去也有十日了,怎么南阳王还没有来?”
那校尉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韩钧越发震怒:“贻误军机,重责四十。”玉缕识得那校尉过去是在府里侍候的书童秋生,忙道:“且慢,秋生是个胆小的人,不会敢做这等事,只怕是有什么隐情。”韩钧听她插话,倒是一愣,却没有驳斥她的话,虎目转向秋生:“果真?”
秋生望了望玉缕,又有些胆寒地瞧了瞧身后的众人,面色变幻,却不敢透露实情。韩钧耐不得烦,可玉缕却心知有异,忙道:“秋生,你娘亲在府里病了,让你回去看看。”秋生猛地抬头,惊道:“真的吗?”
韩钧还想说什么,却被玉缕制止:“百善孝为先,让他回去在娘亲面前进了孝,我再送他来你军中领罚。”韩钧又是一愣,看了看她,倒真的点头默许了。陈垣等人见了,都暗暗好笑,瞧着玉缕姗姗而去的背影,其他兵士们更有“玉缕姑娘”的议论声夹杂而来,韩钧面色有些发红,向他们扫了一眼,众将士都捂了嘴,低头闷笑不止。
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玉缕竟又来了,她一上城楼便亲昵地对韩钧道:“韩大哥,你累了这么多日,让妾来替你梳梳头。”韩钧面红如赭,刚说了半句:“大敌当前……”话还没说完,便被陈垣等人嘻嘻哈哈地推了进了城楼左侧的耳室,这本是个值守的军士们用来休息的地方。
“都十来日没歇息了,快好好歇歇,总还有我们在呢……”“大敌当前也不耽误洞房花烛啊,哈哈哈。”众将都是粗犷的人,一时间倒是说得直白。玉缕面色微红,目中却沉静如水。等韩钧进了屋,两人正面相对,韩钧刚踌躇局促不已,却听玉缕冷声道:“所有的信都没有送出去,元祁命人拦了所有去往上邽的快马。”韩钧愤怒难当,霍然站起身来,便要去找他拼命:“国难当头,他想做什么?”玉缕拉住了他,沉声道:“你若去找他,他定不会承认,只怕……太妃娘娘也会向着他。如今之计,只有我去。”“你?”韩钧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玉缕略觉不自然,踌躇一瞬,说出实情:“其实我也想不到这么多,我带了秋生回去,他看到了他娘仍然不敢说出实情。还是绮罗姑娘看到城中羽林军到处搜捕,又拦着往西的车马,才猜到是元祁弄鬼,结果一诈问秋生便认了。”
“绮罗回来了?”韩钧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让绮罗姑娘去找王爷吧。”玉缕还以为他为了当日事,对绮罗心有芥蒂,忙说道:“绮罗姑娘真的不是石逆的探子,她很后悔没有把金虎符给王爷的事,但她当日是受秦老夫人之托,并不是故意为之。如今洛阳大乱,石虎做了皇帝,她还是回了长安来,她是真心为了王爷的。”
韩钧罕见的沉默了片刻,侧头想了想,从腰上取下出城的令牌,说道:“好,这是羽林军的令牌,元祁防我至甚,也只给了我这一枚。你把这个给她,即刻安排快马,送她出城。”
玉缕瞒着王府众人,把绮罗送出了城,又将羽林军的令牌系在她腰间,仍觉不放心,轻声道:“姑娘,让我陪你一同去上邽。”绮罗摇头道:“王府中的情形之复杂,只怕远出你我意料之外。我悄悄住了这些时日,所见的这些事你也知道了。若你随我同去,韩钧一人在城头守着,我怕后院起火都没人告知他一声。”玉缕细想也觉心惊,手也有些发抖:“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今人心浮动,府里的人形形色色,来路也杂,都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我走之后,你要记得,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全信,尤其是宫里的传话。”绮罗反握住她的手,察觉她手心冰凉,又安慰道:“到上邽快马五日便能往返,只要能让他回来,一切都会度过。就这几日最是难熬,你要沉住气。”
玉缕点了点头,认真道:“姑娘放心,我会陪着韩钧等到姑娘和王爷归来那日。”绮罗朝她微微一笑,一扬马鞭,头也不回地向西疾驰而去。
绮罗在去往上邽的路上,却不知刘胤此时已在归往长安的途中。长信宫内,陈太妃闻信极是震怒,险要将宫人正在为她描妆的胭脂玉盒摔碎,偏偏元祁离的近,一伸手便接过玉盒,接过笔来替她描眉:“娘娘先别忙生气,贫道送信让南阳王回来是有缘由的。”
陈太妃面色不善:“本宫费了多大的工夫将那个碍手碍脚的人弄到上邽去,你倒好,轻飘飘一句话就给弄回来了。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本宫就罢了你的中郎将,还是给我滚回去做你的游方道士。”
元祁没想到陈太妃竟如此震怒,忙道:“此事真有缘由,三日前,贫道夜观天象,发觉了一件天大的祸事……”他说着凑近陈太妃耳边,密密细语起来。一旁侍候的宫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透,还是芙蓉警醒,挥了挥手让侍候的宫人都退下去,自己有心去听,可元祁声音极小,果真是法不传六耳。
陈太妃听过他的话,却皱起了眉头:“天象果然如此?只是此事若是传出去,天家的脸面何存?”
元祁将铜镜置于她面前,陈太妃揽镜自照,果然黛眉入鬓,入时深浅,要比几个侍妆的宫人描画好的多,不由得缓和了脸色道:“还是你手巧些。”元祁知她心意,便道:“贫道只知娘娘和圣上的性命最要紧,其他都顾不上了。如今朝野上下,最要紧之事并不只是石逆大军在外,而是满朝文武的心都向着那个人,谁真把姑母和陛下放在眼里?此计虽险,却是一石双鸟,既解长安之危,又除心腹大患!”
陈太妃心意微动,凤目一扫,却见芙蓉还侍立在朱柱旁,不由怫然不悦:“你也退下去。”芙蓉应声退下,心中却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到底元祁说的是什么法子。可她关上殿门时,也隐约只听到一句:
“千真万确,贫道身家性命都是娘娘所赐,怎敢有半字欺瞒?”
等元祁一出宫门,芙蓉便去抓他衣袖,急道:,“你对太妃娘娘说了什么法子?石逆真能退军吗?”
元祁不动声色地抽出衣袖,心中略有不悦,有些厌恶地道:“贫道和太妃娘娘说的话,你怎么能打听。”
芙蓉白了他了她一眼,冷哼道:“你道谁不知你这中郎将怎么来的?”元祁知她是个泼辣性子,倒也不敢真的翻脸,忙换了笑脸道:“好姑娘,这事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再别传出去。”说着,便一五一十地把他的计谋说了出来。芙蓉越听越觉惊心,睁大眼睛道:“老天爷,这如何使得?南阳王可是……”元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瞪着她道:“你嚷嚷什么!小心取了你的贱命。”芙蓉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期期艾艾地道:“这法子真的使得?”
元祁心中得意,一弹衣袖道:“等这件事大功告成,石贼既退,那个人也除掉了。贫道便是还俗做个太师怕也不差。到时候接你回府里,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嘿嘿。”“你若做太师,我便要当上一品夫人。”芙蓉心花怒放,美滋滋地拉着他的手道。
“一品夫人倒是不成!到时候我至少可以尚公主。”元祁眉飞色舞,哪里注意到芙蓉变了脸色。芙蓉睁大双眼,适才入殿前他的巧言蜜语还在耳边,他明明说过,相中了她的人品容貌,等还俗了要向太妃讨要她回去做妻眷,她当时欣喜若狂,才告诉他许多太妃娘娘近日的秘事,又帮他在太后面前弄鬼。怎么他竟一出门就忘了?她咬住双唇,目中终露出一丝祈求盼望的神情。
他极是轻佻地摸了下芙蓉头上的珠花:“不过你要是成了贫道的爱姬,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喽。”他拖长了音调,迈着步子扬扬得意地走远了,他实在是太得意了,滔天富贵近在咫尺,全然不见身后呆若木鸡的芙蓉的眼中浮起的恨色。
车马粼粼,烟尘蔽日,到得天明时,长安城终于可见。刘胤阔别长安已有一年的刘胤,此时他一控缰绳,宝驹长嘶一声,稳稳立在当地。他以手搭眉,遥遥地望了一眼数十丈外的巍峨城墙,难耐心中激动,无声地叹息道,长安,终又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