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她回宫之后尚是心神不宁的,一连喝了好几碗冷茶才觉出手心里的汗意,冷不防听得偏殿里皇帝的哭声大作,她越发心烦,拍着桌子怒道:“让奶娘把皇帝抱出去。”
元祁行到长春宫外,只见殿门禁闭,只有数个宫人在殿门前打扫。他一甩衣袖,施施然漫步上了宫阶,那几个宫人仍在做自己手中的活,却无一人敢抬头瞧他。他走进几步,只听殿内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呵斥:“蠢笨!连个仙散都调不好,要你何用?”这声音严厉的紧,却正是陈太妃。
元祁心内波澜微起,整了整道袍衣冠,又将手中折扇合起,慢慢迈步进了大殿。陈太妃见是他来了,面色顿悦,唤道:“还是你来调散吧,这些人笨手笨脚的,也不知留着有何用。”元祁调好仙散,递给了陈太妃,觑着她的面色开口道:“娘娘,这几日可适宜了些。”陈太妃的凤目微闪,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那就有劳道长来给哀家诊诊脉了。”元祁清咳一声,对宫人道:“都退下去吧。”
等到人都退去了,元祁便就近捡了张软榻挨着边坐了,双手笼在袖中,笑道:“贫道掐指一算,娘娘心中有忧,贫道便来为娘娘分忧。”
“哦?你又能分得哀家什么忧?”
“如今石逆兵临城下,南阳王在上邽屯兵,无人调配大军,太原王刘隗虽然厉害,却是个老朽,也是不堪重用的,”元祁口舌便给,三言两语果然说到了陈太妃心头,他见陈太妃颦眉更深,又添了把火道,“困守城中,无异于坐而待毙, 如今南阳王不在城中,军心思变,太原王不过苦力支撑而已,再过几日说不定有人以娘娘和圣上二人为功献于石逆,到那时候娘娘该如何自处?”
陈太妃背上冷汗涔涔,她到底是个妇人,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心中大乱,慌道:“众大臣不至于如此吧。”
元祁手中拂尘轻摆,目露忧色:“娘娘岂不闻主少国疑?”陈太妃再也坐不住了,面色霍然一变,正色道:“那可如何是好?”元祁道:“贫道昔年在龙虎山修道,机缘巧合曾得张天师黄卷兵法十册,至此大敌临头之时,自然要为娘娘分忧的。”
元祁肚子里有几两墨水,陈太妃还是略知一二的。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你竟然还通兵法?”
“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元祁摇头晃脑的引经据典起来,果然引得陈太妃听得认真许多,他越发来了精神,“如今石逆十万大军在城下,城中守军不过五万,连倍之都不到。此时正应广调各路兵马,让西路临淄王,北路晋王,东路平阳王都勤王而来,如此,我军便能五则围之,何愁石逆不破?”
“若是诸王迟迟不来呢?”
“到时候贫道在城头作法,招来天兵天将,也能生擒石虎贼人。”元祁虚张声势地一扬拂尘,殿中竟有阴风阵阵。陈太妃只觉眼前一花,好像殿阁中闪过了许多影子,她又惊又惧,拉住了元祁的衣袖道:“那是什么?”
元祁双目微合,摆出仙风道骨的派头:“那便是天兵天将了,贫道让他们来向娘娘问安的。”
陈太妃定眼向前望去,只间殿内灯火闪烁,果然墙壁上浮现出许多人影来,个个头戴盔甲,手持兵器,瞧起来足有数丈高,都巍峨的紧,她惊喜道:“这些果真是天兵天将。”
元祁手中拂尘又摆,斥了声:“咄,去,去。”
那殿中光影即灭,再恢复烛光时,墙壁上空空余也,什么都没有了。陈太妃道:“天兵天将去哪里了?”
元祁说道:“贫道让他们都先回去了。天兵天将们也要休整数日,到时候才好一鼓作气,剿灭石逆。”
陈太妃过去只把元祁当作娈戏之人,如今到真有几分刮目相看,她本就迷信鬼神之说,此时亲眼见到天兵天将,那还有什么犹豫,当下便道:“道长,可否请天兵天将来助阵。”
“这有何难,”元祁深深一躬道,“孔明二十六出山拜相,臣今年恰也虚岁二十有六,正和天时,敢不殚精竭虑,为娘娘分忧?”
陈太妃大喜:“好,传哀家口谕,册元祁道人为中郎将,统羽林军,即刻接管长安城防。”元祁大喜过望,想不到自己鼓舌数句便能讨来二千石的中郎将当当。
待得元祁意气风发的出了大殿,芙蓉却快步追了过来,娇声唤道:“道长留步,奴婢还有话说。”元祁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语。芙蓉触到他的目光,忽地觉得有几分陌生的意味,她心中一寒,到嘴边的话咽了咽,还是鼓足勇气说出来:“道长,你答应过奴婢的事……”
“哦,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错。”元祁毫不在意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金锭抛给她,“这个赏你。”原来元祁之所以能在殿内召唤天兵天将,全在于有芙蓉在幕后弄鬼。他事先将剪好的纸人交给了芙蓉,又指点她如何运作。须知自那日事发后,他的两个道童都被遣出宫去,若无帮手,他怎能蒙的了陈太妃。
谁知芙蓉的私心却不只在于此,她瞧了瞧元祁丰神俊朗的脸,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小声道:“奴婢之心不在金银,而在道长之心。”
元祁心中冷笑,他如今已是堂堂二千石的中郎将,怎能娶一个小小奴婢做妻眷,这贱婢也敢痴心妄想?元祁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满心都是冷意,瞧着她就好像看着泥塘里的一只蛤蟆,目中更毫无半点怜悯之情。但他到底是个周全人,忍住了冲口而出的刻薄话,想了想,终是放柔和了语气道:“你的心意,贫道会放在心上。莫要心急,你先在太妃娘娘面前好好伺候。等日后贫道还了俗,等立了大功回来,再风风光光娶你可不更好?”芙蓉将信将疑,可一抬头对上他含情的目光,一颗芳心便都酥了,她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长春宫的旨意才传出去,过了晌午,城头上便出了事,羽林军不肯交出换防的虎符,两方的官司一直打到了御前。元祁依旧是一袭道袍,只把平日里不离手的拂尘换成了折扇,依旧是如神仙一般的翩翩佳公子,此时却面做红愤之色,一见陈太妃便如见了救星一般,跪在她膝边,哀哀哭道:“娘娘,太妃娘娘,要为贫道做主啊。”陈太妃秀眉微颦,不耐道:“休要啼哭,成何体统?万事有本宫在。”
太原王刘隗却是戎装未卸,只对陈太妃屈膝一礼,便硬声道:“南阳王离开长安时有军令,若非他亲临,任何人不可擅调驻军。”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元祁,目中露出一丝不屑之色:“便是什么龙虎山的天师道人,也不可违令。”
陈太妃勃然大怒:“刘隗,你想造反吗?难道大军兵临城下,尔等竟连皇帝也不顾了吗!”说罢她拿出金虎符,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厉声道:“这是先帝留下的金虎符,见之如见御令,你们一个个都是要造反吗?”
众人见了金虎符,都熄了争辩之心,皆垂头不语。
“非是老臣不尊懿旨,实是后宫不该干涉军务。”刘隗素来是强项之人,此时梗着脖子半步不让。
元祁抓到他话中漏洞,忙道:“娘娘可听到了,太原王哪里是欺负贫道,他根本就不把您放在眼里。”
陈太妃本已怒到极致,听到这话却气急反笑,凤目扫过刘隗,厉声道:“刘隗,你果真如此想?”
刘隗性子最是刚强不折,刚想应声,他身后有个校尉名叫陈垣,是陈溥的弟弟,却是个机灵的人,赶忙拽了拽他,轻声道:“太原王噤声!韩钧将军还在牢里,休赌一时之气啊。”原来韩钧性子刚烈,自得罪陈太妃后,便被押在天牢里。
刘隗猛然惊醒过来,偏头想了想,嘴唇一动,终是忍住了没说话。陈太妃隔得远,倒听得并不清爽,皱眉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元祁却是听得明白,说道:“看来太原王是有二心,看来是不想遵娘娘的懿旨了。”刘隗心中怒极,忍气吞声道:“老臣不敢。只是换防乃大事,如今尚有太仆太尉都在城中,可否请众大人商议过后,再做决断?”他这便是退了一步了,陈太妃也不想将朝臣逼得太急,却听元祁道:“如今敌军兵临城下,太原王使这拖延之计,其心可诛!”刘隗哪里瞧的起他,怎会受他斥责,当下便厉声道:“你区区一个游方道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懂什么兵法?”元祁冷笑道:“贫道自知资历低微,却是秉持天道,奉皇命行事。”太原王刘隗冲口而出:“什么皇命,不过是妇人之言尔!”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陈垣替他捏了把冷汗,慌忙拉扯他道:“太原王今日中午多灌了几樽老酒,不如先回去歇息。”刘隗自知失言,面色涨得通红,却不肯服软。陈太妃面若冰霜,冷声道:“好一个大胆的刘隗,竟连本宫也敢羞辱。来人,将他拖下去重责五十,押交掖廷问罪。”元祁心中得意,眼见众武官皆有不服之色,忙厉声道:“若有谁人敢为他求情,一并重责。”
堂堂一国王侯,竟被元祁这等游方道士羞辱。刘隗被痛责一顿后回到家中,便闭门谢客,再不出门半步,自是心灰意冷了。
元祁接了羽林军后,迅速调换了校尉以上的人员,皆换成了从前与自己交好的一些破落的轻浮子弟。他从前未做道士前,本就是个无赖破落户,倒是结交了不少蹴鞠射猎的浪荡子弟,这些人哪里懂什么兵法?个个都换了全新的袍服盔甲,满面却只酒色财气四字。而元祁自领了中郎将之职,也不来校场操练,却先带着几个校尉跨上好马,去北边林苑围猎了几日。
林苑一带,自汉末便已废弃,早已都改迁民居。如今元祁偏要去围猎,竟是策马而入民户的田地之中,一时间民怨沸腾,哀声载道。可元祁等人见到民户的惨状却不以为意,反倒哈哈大笑。
他又看中了太原王刘隗的府邸,便三天两日命人上门去滋事,刘隗忍无可忍,御状告到陈太妃面前,陈太妃却不痛不痒地安抚了他两句,反说道:“太原王家中也无多少人口,哪里用这么大的府邸。”
刘隗又惊又怒,当下一口拒绝,可隔不了几日,他的小女儿刘如心出门之时,竟被元祁命人截住,绑回了家中,成了刘隗的便宜女婿。刘隗闻信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的夫人管氏当夜便悬梁自尽。刘隗气急难忍,要去讨个公道,但元祁倒打一耙,反说他的长女嫁给先嫁东夷王,又嫁石勒的心腹武威侯田戡,定是与石逆私通的内奸,反而要把他下狱。刘隗被迫无奈,一口气憋屈不过,竟然单骑反出了长安,直投石虎军中去了。
长安城中大乱,刘隗管束长安城防多年,他若反了,长安难保。旁人问元祁,城外石虎大军临城,将军作何考虑?元祁竟大笑道:“且由他去,我长安城固若金汤,他怎能破城?等到天寒地冻,贫道自会上城头去祈天作法,召唤来天兵天将,那些南狗哪里能是敌手?”
然而元祁的美梦并没有做几日,五日后,黎明未破,天际是迷笼又深沉的墨色,长安城还在一片安详的美梦中,忽听得刺耳的号角声响彻天际,接着便是战鼓声、投石声,震耳欲聋。元祁在林苑的华宅温被中猛然惊醒,大声道:“出了何事?”紧接着便有亲信校尉急报而来:“大事不好,石逆大军攻城了!”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元祁头上,他顿时清醒了几分,一时间肝胆俱裂,哪里还有睡意。
他被中还有两个美貌姬妾,此时兀自睡眼蒙眬,呢喃着去挽他手臂:“道长,好梦正酣。”他猛地推开姬妾嫩白的胳膊,连道鞋也未穿,便奔至城头。倒了城头上,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城楼下黑鸦鸦全是兵士,人人戎装整齐,无数的战车在最前,接着是马队、投石车,一声声沉闷的投石声伴随着紧凑的鼓声接连起伏,这种有条不紊的秩序更让人觉得心惊。元祁睁大眼睛,面若土色,结结巴巴地道:“何时来了这么多人?”
今日城头值守的正是陈垣,他没好气地道:“这几日石逆大军一直在调增人马,如今怕已有十五万之众。末将三日前便去您府上禀报,可道长忙着声色犬马,没空听军报。”
正此时,一块怕有数千斤之重的大石被投来,重重地砸在城门上,这一声闷响惊天动地,长安城门纵然是固若金汤也经不住这么一砸,顿时厚重的门板发出了轧轧之声,听起来尤为惊心。
元祁双脚一软,跌坐在地:“这,这如何是好。”陈垣极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如今之计,还请您放出韩将军,让他安排守城之计,再使人去平阳请南阳王回来主持大局。”
“这断断不可!”元祁脱口便道,“绝不能让刘胤回来。”
“那道长您就带着天兵天将守城吧。”陈垣一甩手,转头下了城楼。
元祁恶狠狠地瞧了眼他的背影,目光一转,又有些胆寒地向城下瞥了一眼。一旁的亲信问他:“道长,咱们怎么办?”元祁闭眼一瞬,咬牙道:“先把韩钧那狗东西放出来。”那亲信犹有不甘心,迟疑道:“真要放他出来?万一他派人送信给南阳王怎么办?”元祁眼珠一转,阴恻恻地道:“不怕,先让他守几天城,贫道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