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那一晚到底喝了多少酒,第二日石宣醒来时,依然还在那间小小的酒馆里,红日已高三丈,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只是对面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却不见昨夜对饮的人。石宣瞬时站起身来,终是带了三分宿醉,衣袖一拂,却把桌上的空陶碗带落了,砰的一声碎成几块。
脚步声匆匆响起,进来的人是一身戎装的田戡,只见他满脸忧色地望着石宣,躬身道:“陛下,是臣戍卫不利,让陛下受惊了。”石宣忽觉一阵头痛难忍,见一旁侍从送来蜜水,便一口饮了,略镇定了些便问道:“卿来时,还有人吗?”
田戡道:“只有陛下伏案昏睡,还有个宿醉不醒的掌柜,臣已命人将他看管了起来。”
石宣扶了扶额头,皱眉道:“带他来见朕。”
那掌柜被几个侍卫带进来时,人如抖筛,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道:“小……小……小民……见过……见过……陛下……”石虎忍不住皱眉,“大胆,竟不行三跪九叩之礼?”那掌柜越发吓得手足无措,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石宣摆了摆手道:“罢了,不用讲究这些。朕有一事问你。”
那掌柜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石宣:“陛下请讲。”田戡见他无状,忙怒喝道:“大胆!”那掌柜慌忙低了头。石宣一时倒也好笑,对田戡道:“武威侯先退下,我有些小事要问他。”田戡应了一声,便带着左右都退了出去。
一时屋内只剩下了石宣同那掌柜两人,石宣问道:“你不用紧张,朕只问你一桩小事,昨晚在朕来之前,还有人在你这里喝酒吗?”
那掌柜愣了愣神,面露难色道:“昨晚是中元节,小人的店里来了许多客人,一时也记不得那么多。”
“其中有没有一个女子,一个人来的,嗯,个子也不高,穿着一件白衫子。”石宣慢慢环顾了一下四周,指了指昨晚临街的那张竹桌,“就坐在那个位置。”
那掌柜转头看了看,想了一会儿道:“小人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昨天约莫是天擦黑的时候来的,是一个人来的,啧啧,那生的真是十分标致。小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姑娘,长得像仙女一样,恐怕就是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比不上啊……哎哟……”他自知失言,赶忙捂了嘴,偷偷看了一眼见石宣面上也没有什么异样神情,便又老实说道:“小人给她打了一坛酒,她一个人也不要什么小菜,就坐在那桌边自饮自酌,后来小人的婆娘来送饭,又给她送了一碟自家枣树上结的枣子,她倒是十分客气,还额外多赏了几个钱。我婆娘直说是遇着了贵人,生得仙女一样的相貌,心肠还这样好……”
石宣听他啰唆个没完没了,不由得失笑道:“罢了,不用胡沁这样有的没的。朕问你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走时说了些什么没有?”
那掌柜仰头想了半晌,面露难色道:“小人昨晚灌多了黄汤,一觉醒来时便被外面的那位军爷抓了去牢里,想来那位姑娘是早就走了的。”石宣面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点了点头,便起身欲离开。谁知那掌柜忽然一拍脑袋道,“小人记起一件事,昨日那姑娘好像是向小人的婆娘问起过灵婆的事。”
“灵婆是什么人?”石宣果然止住脚步。
那掌柜忙道:“灵婆就住在十里坊,谁家遇到什么生病遭灾的事,红事白事,都要找她算一算,端地是灵验得很。小人的婆娘三年前与小人刚成亲,一直没有身孕,把我们俩口子急坏了。后来找灵婆一算,说八月就能有,果然灵了,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出来……”
石宣出了酒肆,便问田戡道:“派人去十里坊寻一位灵婆来。”
田戡竟也知道此人,却是皱眉道:“陛下为何打听这等低贱的巫卜之徒?”石宣望向了他,面露一丝疑色:“武威侯也知道这位灵婆?”
“既是陛下问起,臣不敢不答,”田戡面色微沉,说道,“这灵婆本是住在洛阳的,不知从哪里学了一套妖法惑众,在民间颇有几分名气,不少愚夫愚妇为她供奉香火。太和二年,她散布谣言说洛阳有三月之旱,竟使得百姓竞相去洛河取水储之,一时间民心大乱。先帝甚是恼怒,命人将她捉拿治罪。谁知京中无知愚民竟有数千人在大夏门前跪地为之请命。先帝便将她逐出洛阳了事,听闻她后来便来到了邺城,由邺城令时时看管,不许她招惹生事。”
“太和二年?”石宣颇有些诧异,“朕怎么依稀记得,那年果真是大旱了数月的?”
“是,”田戡低声道,“这也正是先帝未将她从重治罪的缘由。”
有邺城令亲自带路,寻那灵婆便不费周章。灵婆的居所在闹市之中,门口却很清净。干干净净两间竹屋,只是并无门窗,唯有一道厚厚的竹帘,隔住了内外两重天色。一行人挑起竹帘进去,便觉眼前陡然黑了下来。
那灵婆却是个十分瘦小的婆子,身材消瘦,面上蒙着厚厚的黑纱,她本锁在角落里,此时见了石宣却忽然拜伏在地,一双手撑在青石板上,干枯如鸡爪一般。石宣等人都是微服而来,见状具都诧异,却见那灵婆身边还有个相貌平平的瘦弱少女,开口说道:“请贵人们见谅。灵婆奶奶只有见着贵人,才会这样下拜。”
田戡却是不信的,皱着眉头插口道:“哪有这样神怪,必是有什么闲人来聒噪过。”那灵婆忽然抬头,直直地瞧了他一眼,田戡只觉得那眼神空洞深幽,竟有几分深不可测的意味,更是变了脸色,却听那瘦弱少女插口笑道:“诸位都是富贵人,何必和灵婆奶奶一般见识。”
田戡不怒反笑,瞧了瞧左右道:“咱们都是一身绸缎衫子,除了瞎子,谁不能瞧出富贵来。”
那灵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重重哼了两声。那少女会意,自是伶牙俐齿地冷声道:“旁人的富贵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您却恐怕没有得过多少父母双亲的恩泽。”此言一出,田戡勃然变色。他出身贫寒,少年从军,从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甚少有人知道他生而丧母,父亲又是个无赖汉子,喝多了酒失足落水而死。田戡幼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孤苦日子,若无爷奶照拂,恐怕是连饭也吃不饱的。
这些事田戡从来忌讳莫深,除了家中亲族,很少有外人知晓,想不到这少女竟能一言道破。他瞧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也不便对她发作,面色难看之至,只对着石宣道:“小人……在外间等您,若有事叫小人便是。”石宣点头道:“是,请自便。”那少女瞧着他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此人印堂发黑,怕会有血光之灾。”
“你说什么?”石宣没有听清,又追问了一句。那少女却不肯再说,她回过头去,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了望灵婆,见她面有倦色,忙把她扶到角落的一张竹榻上躺下,又拿了薄被细心盖好。等她忙完了,方才转过头来,目光从石宣身上扫过,小声说道:“今日灵婆奶奶累了,不能回答贵人的问题。我叫阿玬,有什么事贵人问我便可。”石宣亦是压低了声音,说道:“阿玬,我有件事要问你。”
阿玬吐了吐舌头,笑道:“贵人是想问昨日是否来过一个女子?”石宣大喜过望:“她果然来过,她现在人在何处?”阿玬刚想说话,忽听得竹榻上灵婆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阿玬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忙过去伏在榻边,也不知灵婆说了几句什么,阿玬点头低声道:“是,阿玬知道了。”等她再回来时,面上便多了几分歉然之色,小声道:“贵人,灵婆奶奶有吩咐,关于那位姐姐的事,阿玬不能说。”
偌大一座邺城,寻人岂不如大海捞针一般,石宣好不容易得知绮罗的一点踪迹,哪里肯这样罢休。他见这灵婆的居所十分的狭小简陋,心知她们两人定不宽裕,忙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道:“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一点她的音信。”阿玬见了金子,果然目光闪亮了一瞬。可那灵婆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缘分天注定,强求又有何用?” 石宣心中早有计较,此时验证,却也只是心口略有一涩,苦笑道:“是了,我与她原是无缘的。执着生烦恼,原是早该放下的,是我愚钝了。”他见两人都无话可说,便欲告辞离开。
阿玬心中不忍,手捧着那锭金子追到门口,小声道:“不是灵婆奶奶刻意隐瞒。实则那位姐姐所算之人,所算之事,原是与贵人没有多少关系的。”石宣点了点头,却不肯接过,只道:“这便赠给灵婆。”
“我们不能平白收贵人大礼。”灵婆忽然又开言了,“阿玬可以为你测算一桩别的事,你可要算?”
石宣本是个洒脱的人,提得起亦放得下,当下便摇头苦笑道:“打扰已久,并没有什么要算的,这便告辞了。”阿玬目中满是同情,亲手挑起竹帘,将他送至门外。
“你们还会有一面之缘。”
阿玬的声音极轻,似有似无:“只是这一面该不该见,却是连老天都瞧不准的了。”
石宣心神一颤,刚刚熄灭的念头此刻全都复燃:“此言当真?”他心念既动,忽地觉得胸口一滞,眼前发黑,一口气提不上来,双膝一软,竟栽倒在地。
“皇帝病了?”程太后回宫所闻的第一个消息便让她心情不悦。一旁的冉、程二女皆面有惊忧之色,程太后越发恼怒,沉着面斥责冉玉琪道,“如此不成体统,还不回去思过。”发作完玉琪,这才带着程蓉去了皇帝的寝宫。
然而等她见到了皇帝,也无法喜怒不形于色。病榻上的石宣脸颊深深陷了下去,面色焦黄,紧闭双眼,瞧上去竟似是病入膏肓之相。程太后大惊:“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皇帝?”石宣身旁近身伺候的黄门李桓跪泣道:“自那日陛下见过了灵婆,回宫就病了。这几日饮食不进,昏迷中只是念着……念着……”程太后又惊又怒:“念着什么?”
李桓哆哆嗦嗦地道:“念着‘起咯’‘起咯’,奴才听得也不甚清爽。”
“起咯?”程太后沉吟片刻,已是变了脸色,她转过脸去,见太医满头大汗的为石宣施针,一颗心亦好似被尖针所刺。石宣虽在昏迷中,也知疼痛,痛哼了一声,眉头紧缩起来。
程太后忙问道:“施针可有用?”太医擦了擦额上汗珠,颤声道:“陛下这等奇症,恐怕是积郁于心,小臣医道浅薄……”
正说话间,石宣悠悠醒来,见到程太后在侧,便轻唤道:“母后……”程太后忙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手心潮热,一时心下大痛,眼泪险些涌了出来:“我的儿,你何以这样想不开……你要心疼死为娘吗?”程蓉本侍立在程太后身边,此时见侍从送药过来,忙接过相去服侍石宣喝下。
谁知石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面色潮红,一见程蓉便伸臂去推她,程蓉没有防备跌倒在地,药也打翻了。石宣声音嘶哑,哪里说得出完整的话来,反倒是咳嗽的惊天动地。程太后忙摆摆手让程蓉退到一边,她心如刀绞,搂住了石宣哭道:“我的儿,别说了,块躺下。你要什么,为娘都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的。你想娶谁,不想娶谁,为娘也都依你。”
太医亦是赶过去给石宣施针,忙碌了好一阵子,石宣终于停止了咳嗽,却是眼一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太后凝视着熟睡中的儿子,心中难过极了。她一侧头,却见程蓉神情黯然的侍立在旁,目中都是哀伤的神色。程太后看看儿子,又看看侄女,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明明是年纪相仿,才貌相当,为何儿子就一点也看不上蓉儿?但儿子已经病成这个样子,程太后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此时都熄了,她无力地挥挥手,轻声吩咐道:“你回去吧。”程蓉终于忍不住委屈,呜咽着捂着口跑了出去。
石虎匆匆入宫,见状忙道:“太后娘娘稍安,昨晚陛下去见了洛阳的一位灵婆。想来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臣已让人把这灵婆抓了起来。”程太后大怒:“是谁带皇帝去见这老妖婆?”石虎微默一瞬,低声道:“是武威侯田戡,他正在外面跪着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