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卖了关子,对他深深拜下:“贞乐郡主是奴婢在长安时的故交,盼望武威侯瞧在郡主的面上助奴婢一臂之力。奴婢是个孤零无靠之人,如若事成,奴婢此生定会结草衔环相报。”
眼前谜底揭破,原来再简单不过,这妮子竟是知道从前里面这位的那段玉蝉的旧事,便想出了这么个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来。他微微一哂,难为她竟有这样的胆识,今日倒叫她趁了心意。眼见得室内越发旖旎,田戡转开目光,便意欲离去,正待转身时,猛听得室内咣当一声,竟如一声平地惊雷!
田戡须臾间收住脚步,却听得里厢中脚步迭乱,紧接着便是朱门开合又重重关上之声。他也觉尴尬,赶忙隐在柱后,却见石宣竟是赤足疾奔而出,他面上尚带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意,可一双眸子漆黑清明,分明是神情极清醒的。田戡心知必是出了什么变故,目送着他走远,方才推开一侧的小门。
却只见室内还是适才的样子,轻缦细纱,云山雾罩。空气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似麝非麝的气息,金樽玉盏皆散落在地。他细细寻觅了一番,方在重重纱幔围绕中寻到了那个女子,云髻半偏,一抹嫩黄额钿被酒渍晕开,污了细心描画好的远山眉黛。她耷着眉眼,神情竟如死灰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一任罗绢的披帛滑落到肩畔,露出肩头一点春色可疑的胭脂斑痕——这情景看去香艳又支离,好似刚刚绘好的一幅春宫,展眼就倾倒了荼蘼架,画面须臾间僵死定格在那一刹,只余下一点未绝的余音。
田戡信手拾起地上一条散落的纱缦递给了她,她垂着头接过,隔了良久,本就瘦弱的肩膀终于微微耸动,她终是小声地抽泣起来。田戡驻足片刻,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便道:“我让荼娘来替你收拾。”
“侯爷请慢……”樱桃忽地开了口,只是声音粗哑的紧,“请让奴婢一个人待在这里。”荼娘早已惴惴不安地等在屋外了,听着这话,心里更觉一惊。再看田戡转身出来,赶忙低声请罪:“妾办砸了差事,请侯爷责罚。”谁知田戡却并没有发作她,只淡淡地道:“你在这里守着,等明日天亮,将她送回永宁寺去。”
夜沉沉,已三更。
冷风扑面一吹,凉爽中带几缕未散的烟火气息,石宣蓦然停住脚步,人便清醒了几分。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路上行人都早已散去,只余下星点火光,大抵是未燃尽的纸屑,在阡陌间微微闪烁,明灭不尽,偶有片片半焦的纸叶飞起,好似鬼火余光。
这个时辰倒也无去处可去,若是回宫,只怕又惊动守门的禁卫,平白惹出极大的阵仗。邺京的道路他并不算熟识,索性便信步而行,捡着有亮光处慢慢前行。行了约略小半个时辰,便觉得身上又泛起那种难耐的燥热来,他心头莫名起了一阵烦躁之意,一抬头,便见身旁的背街处挑着面小小的青布酒旗,他便信手掀开门帘,迈步进去。
酒家掌柜原也没想到这光景还有生意能做,正歪在柜后做着酣梦,忽听得脚步声响,睁了一只眼,并未十分清醒,口中兀自喃喃地张罗道:“客官里边请。”石宣瞧他睡眼惺忪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道:“罢了,我自己来便是了。”那掌柜倒是乐得躲个清闲,一指墙角的几个坛子:“酒都在那里了,碗在纱橱里,五个大钱一碗,自行堆在柜上就是。”说罢,那掌柜的一闭眼,竟是裹了薄毯又睡了去。
店内也没有点灯,只借一点月光略能看清店内的陈设,却是两丈见方的一间小店,两面临街,却是齐齐整整地码着几张竹桌,黑漆漆的背着光,也看不甚清。靠土墙的碧纱橱下,堆着七八个酒坛子,旁边搁着一把葫芦瓢,石宣从碧纱橱里取了个碗盏出来,摸着只觉手里甚是粗粝,借光一看却原来是乡野惯烧的土陶碗,他也自觉好笑,果然是用惯了宫中烧得细腻如玉的青瓷碧玉盏,倒有些年头没见过这个了。他打开酒坛,一闻却是农户自家酿的高粱酒,冲得紧,但闻久了也别有一番浓厚的馥郁香味。
他刚给自己舀了半碗酒,冷不防身旁一只芊芊素手伸过来,却拿去了那葫芦瓢。他微微一怔,侧头望去,却见那女子半蹲在墙边,一头乌亮如云的长发也未束,任自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半边面容,黑暗中也瞧不清神情,只见她一只手端着一个同样的土碗,另一只手拿着葫芦瓢已舀进了坛中,手却不稳颇有几分醉意,看来是已经饮了不少酒了。他有一瞬时的心悸,怔怔地望着她的行动,心中狐疑不已,却见她已盛毕了酒,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转身的一瞬,一阵穿堂风过,拂起她左颊的一茎秀发,而正此时云拨雾开,却有三分清冷月光投进室中,映出了她的半张芙面,娥眉似颦,一双杏眼微睁,目光凝在面前的酒坛上,一张脸庞白如美玉一般,唯有颊上一抹胭脂红色,显出了那七八分的醉意。却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谁?电石火光的一瞬,他双手一颤,那土陶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跌成了三四块。
掌柜听得声响,迷迷糊糊地嚷了一声:“一个土碗五个大钱,一并放在纱橱里。”说罢,竟是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呼噜声倒又起了。石宣心中惊喜若狂,索性捧了那酒坛过去,却见果然在最里一张竹桌旁,坐着一个长发女子,手里捧着一个土陶碗,桌上另有一大碟枣子,颗颗足有鸟蛋大小,红玛瑙一般煞是诱人。
他便在她对面坐下,她转过头来,瞧着他却也不吃惊,只怔了怔神,竟笑道:“你倒似是……似是……我的一位从前旧友。”此时两人面对,他瞧得分明,眼前的女子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却竟然真的是她。只是她今夜怕是饮得不少,说话竟也颠三倒四,一双星眸似睁还闭,神情也与平日截然不同。
石宣乍一见她,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碟,也不辨是什么滋味。一时也无话说,抬手便倒出了一大碗酒,竟一口饮尽了,这才觉得一跟火线火辣辣地从胸腹间窜起,一直冒到嗓子眼。却见她忽地一挑大拇指,斜眯着眼觑着他,赞了一声道:“好……你喝……喝酒也比我那位朋友爽快。”
他忽地想起小的时候,约莫六七年前,那时候还跟着师父一起住在孟津。有一次绮罗去给王富户家送酒,却不想刚一出门,就便被野狗追撵,她胆子本来就小,抱着酒坛子跑了三四条巷子,突然脚下踩了块碎石,一跤跌倒在地,酒坛子飞出去也摔碎了。幸好自己闻信赶过来,拿着竹棍子赶走了那几条凶恶的野狗。可绮罗却抱着碎了的陶罐,哭得伤心极了。一坛酒撒了大半,她伏在地上捡了碎陶片,仍旧抱着回去,二婶倒是个宽厚人,见她脚踝肿得老高,便让她拿了那半坛酒回去敷在脚上。
这是从前乡下人的土方子,哪里摔了跌了,就用烈酒擦一擦,全当是用药了。慧理大师却不认同这土方子,亲自去采了草药给绮罗敷在伤处,又将那一坛子酒钱赔给了二婶。
并没有人责怪过绮罗半个字,可那晚绮罗哭得伤心极了,石宣记得自己怎么哄也哄不住她,最后无可奈何,他忽然想起大人们说过“酒能消愁”的话来,便撺掇绮罗一起把那半坛子酒喝了。绮罗抬起头,一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眨了眨,瞧了那酒坛子半晌,终是好奇的,便也迟疑地点头算是应允。
他须臾间高兴起来,忙上忙下地翻捡半天,家里却也只有一个半残的土陶碗,便倒了一大碗。到底是第一次喝酒,石宣望了望那波光粼粼的酒水,又耐不住扑鼻的酒香诱惑,先喝了一大口,这滋味他从来没忘过,烈酒入喉的那一瞬,他险些要喊出声来,真是辣!但他一抬头,看见绮罗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抱怨的话便咽了下去,促狭心起,他把那碗一推,大声道:“真是好喝!”
绮罗将信将疑地捧起土碗也喝了一大口,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她会皱眉哭鼻子的神情,甚至她都没有像平日一样揪着耳朵骂他,她竟是十分平静地咽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抿抿嘴,好似在回味其中滋味,心满意足地说道:“果然好喝。”
他有点不敢相信,看了看她满足的神情,难道自己适才没有喝对味道?他起了好胜心,端起酒碗一口把那碗酒干了,然后他便后悔了,还是辣,只不过这次是好似一条火线一直从嗓子眼蹿到胸口。小石宣咕咚一声,栽倒在土炕上,顿时人事不知。
往事如烟水,离了这么多年的岁月,原以为本已模糊的那些记忆陡然浮现在眼前,却是历历在目,好似昨日发生的一般。他嘴角抹上一丝苦笑,不自觉地垂下了手,轻轻握了一握袍服下玉带里系着的玉蝉,只觉那对小小的双翅微温又凉,一如他此时的心,就好像一块冰凉的大石头,又被一桶沸水浇得冷暖不知。
对面的人却不知他此时的心情,此时却似趁了酒兴,一双晶亮的杏眼里醉意迷离,觑着他却是莞尔笑道:“好,你饮一碗,我便饮两碗。”这竟是要拼酒的意味了。石宣知她酒量极好,也不阻拦她,瞧着她饮了两大碗,便也饮了两碗,又捡了两颗枣慢慢嚼了。绮罗哪里肯服气,她本就是个好胜的性子,翠眉微微一颦,竟又抱着酒坛子往碗里倒起酒来。石宣抬手拦住了她:“罢了,你这样牛饮又甚意味?”
绮罗停了手,忽地面上蕴起薄怒,嗔道:“你才是牛饮。”瞧她薄怒轻嗔,他有一瞬时的心旌,却忙拉回了自己的绮思,只解释道:“昔日夏桀无道,做酒池肉林,酒池中一鼓牛饮者三千人,可不是糟蹋了好酒。”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绮罗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懵懂,她呆呆地想了一瞬,点头道:“倒是有理。”却是有几分落寞神色落在眼眸间的。
他收在眼底,徐徐为她斟酒,推盏到她面前:“不如来行酒令。”绮罗大感兴味:“如何行法?”
“先说一个落地无声之物,再说二古人,一问一答,讲出现成两句诗结尾。”他娓娓而言道,“我先说一个。”绮罗睁大双眼瞧着他,见他抬头望了望天边一轮孤月,便道:“明月落地无声,抬头见许攸。许攸问魏武,何处见地虬?魏武云,生年不满百,常做千岁忧。”
绮罗扑哧一笑:“魏武皇帝何等英明神武,怎会这般促狭。”
“许攸是个嘴快的人,也只有他敢问了。”石宣将那碗酒浅浅饮了一口,推到她面前,故意激她道,“若是行不出酒令来,便得做牛饮了。”
绮罗面色微红,不服气道:“谁说我做不出来了。”石宣淡淡一笑,也不催她,却看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却真是在认真地思忖了起来。他一时不免有些好笑,与她喝了这么半天的酒,知她醉意怕是有七八分了,连人都认不出来,只有这好胜的性子半点不淡。果然,越是过了片刻,知听她欣喜道:“有了。”她食指轻轻蜷起,扣着桌子道:“青丝落地无声,抬头见青女。青女问姮娥:何不奏一曲?姮娥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石宣心念一动,慢慢抬眼望她,却见她一张芙面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得意而又兴奋的神情,一如许多年前一般无二。
“我做得如何?”她见他不语,便追问连连。
“做得好。”石宣慢慢地道,抬起那陶碗,一饮而尽,“当浮一大白。”
谁知绮罗竟做出了兴致来,她双指夹了颗枣,捏在指尖,微微一眯眼,忽道,“我又有了一个。”说着便道,“飞花落地无声,抬头见文君。文君问相如,妾好花貌好?相如曰,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个做得不好。”石宣连连摇头,“好端端的一对鸳鸯眷侣、女貌郎才,怎么突然就生出了忧伤以终老的感叹?可不是煞了风景。”绮罗叹了口气,说道:“文君自然是长情的,可惜司马相如并不是。这两人到得最后,还不是落了个‘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下场?只是枉了那样好的长门赋竟是这样薄情的男儿写出来的。”
“那你觉得他俩应该是何结局?”
“自然是,一生一世,只此一双人而已。”
他从旁望去,只见她面色虽然醉红,可一双眼眸亮如初星,竟好似是有光芒的。一生一世,值此一双人是吗?他忽然觉得想笑,他脱口问道:“你找到了那个一生一世的一双人吗?”
她微微失神,然后竟笑了起来:“我背一首诗给你听。”石宣早已有了醉意,点头道:“好。”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的声音很清婉,如潺潺流水,好似敲在人的心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微微顿了顿,面色越发红晕好看: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石宣笑接道: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不错,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她的笑声越发清泠好听,却始终是有些憾然的,“喝酒便该说些高兴的事,这才是娱心意。”
忽地,他抬眼起来,望定了她:“他对你不好?”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满满的一碗酒终是洒出了几滴。几滴珠泪本想忍住,还是滑落出来。她伤心至极,伏在桌上哀哀地哭泣起来。
他一时间又气又恼,多少年来,在他心中当做如珍似宝的一个人,竟到了这样境地。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别哭了,我娶你。”
她的手却抽了出来,抬起了头,一双明眸中含着清亮的泪珠:“当真吗?”
“自然是当真的,”他有些气恼,“朕一言九鼎。”
绮罗美丽的大眼睛眨了眨,瞧向他的目光好似有些迷茫:“你真像……真像……”
“真像什么?”他追问连连,一时心儿狂跳,她终于认出了自己?
可她却又不说话了,双眼轻轻闭起,头一偏便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不多时呼吸声均匀,竟是沉沉睡去了,眼角兀自挂着一滴晶莹的泪,却是好梦香沉。
他的心底空落了一瞬,怔怔地望着她皎白无瑕的脸庞,这一刻只觉她虽近在咫尺,又好像隔了无尽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