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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凤求凰(2)

程太后怒不可遏:“让他跪在外面,没有哀家的旨意,谁都不许让他起来。”石虎脑海中念想一转,程太后这个时候还不忘用田戡来拿捏他。想清楚这一层,他越发齿冷,应了一声,自是去传旨了。见石虎的背影离开,程太后忽然偏头对一旁的李桓道:“去传哀家的旨意,秘密让人宣灵婆来见。”

李桓一怔,抬头望向程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哀家老了,不能再折损了他父亲这点唯一的血脉了。”程太后叹了口气。

无人知道程太后所秘密召见的灵婆说了些什么,一直到日头偏西,程太后才让人把灵婆带走,她面色疲惫至极,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李桓试探地问道:“太后娘娘,此事如何处理?”

“心病还须心药医。”程太后露出一抹苦笑,看向熟睡不醒的皇帝,“你在宣儿身边也不短了,你觉得以为如何?”

这一句话竟让李桓浑身一颤,他抬头望了程太后一眼,字斟句酌道:“陛下的心病,老奴知道,娘娘您也是知道的。”

却见程太后的目光只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便移了开去,轻声道:“去叫魏王进来。”

石虎跪在玉阶下,静静地等着程太后开口。程太后索性单刀直入,问道:“那个绮罗,是不是在你手里?”

石虎默然不语,这便算是默认了。

“哀家愿意退让一步,让冉程二女皆为妃吧,”程太后顿了顿,见他没有反应,又极不情愿的加了一句,“再以冉氏为贵。”

“匈奴之女,怎能为后?”石虎慢悠悠地开口,不带半点神情。

“可皇帝的病只有她能治!”程太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别忘了,他好歹还唤你一声叔父!”石虎仍是不语,程太后又急又怒,忽地想到一事,又缓了口气,无奈道,“武威侯行为狂悖,不得章法,交由魏王处置便是。”

石虎霍然抬起头来:“太后娘娘此言当真?”

程太后一咬牙,想想到底还是儿子更重要,便舍了对田戡的最后一点同情,毅然点头道:“要杀要剐,都由魏王处置,哀家绝无戏言。”

石虎沉默片刻,回头对侍卫道:“把她带上来。”

镣铐声轻响,脚步悉索。

几个黄门内侍押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布衣女子走进殿中,她垂着头,长长的乌丝披散在肩上,瞧不清神情,双手被沉重的镣铐锁住,在地上滑过时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别三年,又见面了。程太后盯着眼前的布衣女子,只觉得头都要疼得裂开,她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淡淡地道:“先把那劳什子解了。”几个内侍看了一眼石虎的脸色,见他点头,这才去了镣铐。程太后打量了她几眼,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便说道:“该说的话,想必魏王也叮嘱过你,哀家便不多说了。只有一条,皇帝说什么,你都应了就是。你是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如何能少吃苦头。”

帷幕内灯影轻轻晃动了一瞬,程太后适时的噤了声。不多时,几个宫人轻步而出,小声在她身旁耳语了几句。程太后点点头,声音里透出重重的疲惫:“带她进去吧。”

绮罗双手微抖,任由宫人们推着她慢慢走进房中。

程太后沉默度看着眼前快要燃尽的那炷香,寥寥的香雾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白痕。她听得里间传出来轻轻的惊喜声,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

半个月后,壬辰日,正是诸事皆宜的吉日。子初三刻,皇后的升凤辇从邸第正殿檐下启行,沿御道缓缓而行,洛阳百姓无不倾户而出,皆跪在御道两旁,人人屏气凝神,连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只听得锣鼓声震耳欲聋,半座都城都沉浸在一派洋洋喜气之中。

皇后的升凤辇至寅正三刻方入隆德门,司礼的长史规制熟稔,一丝一毫都不会错。等到凤辇在正殿檐下停稳,只听那长史喊一声:“落。”那三十二人抬的凤辇便稳稳落在水墨金砖地上,人人手脚麻利,竟如一人一般。

今日执礼的女长御是程蓉,她早已捧了一个长条金漆盘立在凤辇一旁,等身着大红龙凤同和袍的皇后刚被搀扶落地,便递过金盘。金盘上有一个苹果,一把玉如意,一只金丝宝瓶。皇后头上蒙着大红织金的头盖,此时微微怔神,程蓉便识趣地将金漆盘挪了挪,等那只芊芊玉手拿起了苹果,她这才从心底的透出口气来,心中暗道:“皇后娘娘可真不好当。”

先拿苹果,再拿接宝瓶,次序一丝都错不得。此刻石宣就站在正殿以西的玉栏边,亦是一身红色的八团龙袍,一旁的李桓忧心忡忡,皇帝刚刚大病初愈,哪能这样受寒,他有些忧心的凑到近处,将一个温热的金丝手炉塞到皇帝手中:“陛下,先握一会儿,这里风大。”

石宣哪里理他,此刻他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穿凤袍的人身上,一眨不眨地瞧着她的动作,见她拿了苹果,极欢喜的大步走过去,迎向了他的皇后。李桓跟在身后轻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半个月前还奄奄一息的皇帝,自那夜见了那位,竟然一夜之间便病好了七分,果真应了心病还须心药医的古话。太后欢喜之极,也应允了皇帝的恳求,竟然册立这位匈奴贵姓的呼延氏女子为皇后。又将先前显赫一时的冉、程二女都并立为妃,却是从东宫门抬入的,悄没声息的便安置在侧殿了,但太后到底偏心程蓉些,今日执礼的长御之职交给了程蓉,这便是额外高看一眼。

心心念念所想的斯人便在眼前了,石宣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这样满足又激动。程蓉手心捏了把汗,冷眼瞧着,如今他和她之间所隔的,便只有一个火盆了。

新妇跨火盆,这本是羯族的风俗。按照礼部的规制,原本是没有这一样的,可石宣执意要加上。此时铜盆里燃了无色无烟的松萝枝,熊熊的火苗一如他心中的祈愿。皇后在火盆前微微迟疑,驻足未动。“娘娘,跨过去吧。”程蓉在一旁催促,可皇后却依旧未动。

石宣心中焦急,迎向前几步,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别怕,朕拉着你过去。”她身形微微一晃,还是任他握了自己的手,慢慢伸足跨过了火盆。石宣喜不自禁,一时只觉得心中欢喜至极,他伸手便要去揭那红艳艳的盖头,一旁的程蓉忙道:“陛下,不可,这与礼不合。”按照规制,皇后还需要跨鞍坐帐,方是礼毕。石宣却道:“朕说使得,便是使得的。”说罢,他竟俯身将她抱起,她身子微微一僵,随即顺从的伏在他怀中。石宣心中畅快,面露笑容,抱着她大踏步地跨过了殿门口的马鞍,径直向殿内已铺陈好的龙凤喜床走去。

程太后远远瞧着,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回头却见,程蓉站在自己身后,今日亦是盛装打扮的,厚重的乌丝分成数股梳成了盘桓髻,发上也未簪花,只斜戴了数支金簪,通身便显得有几分老气。此时她面上妆粉虽厚,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之色,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透出黯然的神情,却是目也不瞬地望向大殿内的那抹红色的衣裙。在殿内该有一位品阶较高的妃嫔服侍帝后食用子孙饼,冉玉琪比她品阶高了一品,因此在内殿服侍。程太后知她情绪郁郁,放柔了语气道:“蓉儿,既然礼成了,没有什么事就先回寝殿歇息吧。”

程蓉微微屈膝,礼还未行完,猛听得内殿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众人皆转目过去,却不知内殿是什么情形,只见有个侍女竟是跑了出来,声音微微发抖:“不好了,陛下晕过去了。”

程太后第一个变了脸色,大步进了内殿。程蓉心头一慌,微微失神片刻,赶忙也跟了进去。等她入殿时,只见内殿中已是慌乱成一团,她挤了半天方挤到近处,只见皇帝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的躺在地上,竟是人事不知。程蓉心中越发慌乱,暗道今日别真是要出事了。

旁人无暇顾及许多,可程蓉却有心打量,只见此刻皇帝身边跪着的正是绮罗和冉玉琪。冉玉琪顾不得什么礼法约束,目中含泪,不住地唤着“宣哥哥”,而凤袍未除的绮罗却是双目呆滞,她手里拿着一幅织金盖头。那颜色这般刺目,她本能的躲开了那鲜艳的颜色,侧目只见程太后正在听着太医的禀报,断断续续几个词飘进她耳中:“大限将至……回天无术……”

李桓忍泪去扶皇帝的脉搏,忽地面色巨变,跌坐在地,痛哭道:“皇帝殡天了。”

殿中一时静极,针落可闻。便是刚刚入殿的石虎也一下子怔住,抬起的右脚迟迟没有落下。程太后最是悲痛欲绝,抢步过去一把抱住石宣未冷的身体,声音凄厉至极:“宣儿,宣儿……”

众人无不跪倒在地,纷纷举哀而泣,程蓉亦是伏地拭泪不已,好像一块大石堕到地上,终于尘埃落定,她心底冰冷一片,已是绝望。

慌乱中,却有一道目光和她相触,程蓉回望过去,却是绮罗正瞧着自己,目中却是沉静的、冰冷的,不带一点温度。这女人的目光真冷,程蓉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本能的有些反感,待她想看清绮罗的神情时,却见她又垂下头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手中盖头的艳红之色深深地刺激了程太后本已绷紧的神经,她蓦地抬手指着绮罗,恶狠狠道:“把这个不详的妖妇给我拖出去。”

“太后娘娘。”玉琪忽然哭着跪在程太后面前,“她是宣哥哥最喜欢的人,请您……请您……”

“你要为她求情?”程太后双目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目光凌厉地盯向冉玉琪。程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暗道,这冉氏难道真的这么傻,这个节骨眼上还要为那个女人求情。玉琪抽泣着说道:“臣妾不敢忤逆太后娘娘,只是皇后乃陛下心中最牵挂记盼之人。陛下生时未能与皇后行坐帐之礼,九泉之下怕也是难瞑目的……”

程蓉的眸子猛地睁大,果然如此,这冉氏怎么会不出这口气。程太后亦是如同不认识一般,上下打量了冉玉琪片刻,忽然转头对一动不动形如木桩一样的绮罗道:“你可听清了?”

石虎站在一旁,本默不作声,见状微微张口,似想说点什么,却又止住了。

一阵风吹进来,刮得门上明黄绸锦的门帷掀起,呼呼的北风直往屋子里灌,人人身上都起了寒战。

风声呼啸里,只听绮罗冷笑数声,不屑道:“生死既在尔手,多说又有何用?”

“倒是个爽快的人,”程太后道,“且押下去,等候旨意。”

这是要她殉葬的意思了。

几个黄门内侍过来,架着她的胳膊,要把她带走,绮罗一甩手,冷声道:“我自己走。”她面若寒霜,自有一种不威自怒的态度,那几个内侍一时怔住,竟不敢上前。程太后皱眉道:“由着她去。”

不过片刻之间,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一国之后,忽然便成了行将入土的亡命人,众人还来不及感叹世事的无常,便听一旁的车骑将军夔安开口道:“太后娘娘,眼下国本未定,大行皇帝发丧之事如何定夺?”问的是太后,可夔安的目光分明是瞧向石虎的。

大势去矣。程太后心中是自知的,此刻她还有什么筹码和石虎相抗衡?她咽了口气,强忍住心底的悲痛,亦望向石虎道:“魏王有何见解?”

石虎故作谦辞了片刻,方缓缓地道:“国本倒不急在一时,呼延氏既然自愿殉死,自是贞洁。只是六宫无主,怎能得了?且需立一位继后。”

事出仓促,程太后的目光在程、冉二女身上打转,兀自沉吟未决。谁知程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膝行几步,扯住程太后的衣袖哭泣道:“孩儿自知姿陋,无幸侍奉先帝,愿意常侍奉在太后娘娘膝下,便做半女。”未想到她竟这样说,程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开了她:“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皇帝都死了,宗室里也无婴孩可以过继,若是挂了这劳什子的继后之名,岂不是这辈子都要关在宫里守活寡。程蓉只要一想到未来冷冷清清在冷宫中守寡的日子,便觉得心底发凉,此时哪里顾得了许多,她哀哀恳求着程太后:“求娘娘开恩。”程太后又气又恨,可目光略过她的脸庞,到底是与自己有几分血亲,心便软了下来,她沉默半晌,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冉玉琪。

冉闵跟在石虎身后,早已焦急万分,拼命地对妹妹使眼色,可玉琪并不看他,她拭了拭眼角泪痕,叩头道:“儿臣愿意。”

“好,是个好孩子,”程太后心中虽然半点也不喜欢她,可此时倒也钦佩她的勇气,点头道,“那就依了你。”

“玉琪!”冉闵再也忍耐不住,忍不住出声唤她。

“二哥,”玉琪回头望了他一眼,平静地道,“这是我的心愿。”冉闵深知幼妹对石宣的一片痴情,自知无法再劝,只得长叹一声,心中忽然浮现出亡兄和父母的面容来,便觉日后九泉之下无颜面对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