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听得连连点头:“原来是太后身边的卫大总管出手,果然不同寻常。”忽听卫修大声道:“这些都是老奴一人所为,不关太后娘娘的事。就连换公主一事,也是老奴使人去换的,太后娘娘哪里会知道!”卜太后双肩微颤,目光中水雾泛起,似是有所触动,她双唇抖动半晌,忽道:“把那孩子给我抱抱。”
指的便是小云儿了。小翠双目一闪,眨眼望向了晋王,神色有些迷茫。晋王道:“太后如今心绪不稳,小公主还是不宜交给您的,不如小王代看几日。”
卜太后凤目中微光流转,似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到底只是远远地瞥了小云儿一眼,目中的舐犊情深闪而过。绮罗看在眼里,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这时候才想起怜女来,却有些太迟了。
太原王刘隗面如黑铁,伸足便向地上的卫修重重踢去:“你这阴险小人。”卫修倒是个硬朗的,被踢得嘴角出血,也不肯哼一声。太原王刘隗是出了名的孝子,此时恨极了长秋宫众人,说话便不留颜面,厉色道:“这等胆大妄为,混淆帝裔之徒,便是满门抄斩也是应当。”陈宛卿心愿得偿,仍不失理智,恭敬对刘隗道:“还凭诸位叔伯做主。”
不过一夜之间,长秋殿便换了主人。
长秋殿的房舍不多,除了主殿,便只有东西各有几间配殿略宽敞些。从前宋良人在卜太后面前得势,便住在西配殿中,等到卜家事坏,卜太傅下狱,卜太后被囚,虽未牵连旁人,可宋良人自觉没脸,便乖乖地收拾好东西搬出西配殿,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宫室去了。如意在宫中陪伴姐姐,便搬入了西配殿居住,长秋殿的事物照理还是绮罗负责料理,她便领着人去西配殿打扫安排。
等绮罗刚入西配殿,便见如意忙从椅子上起身,一旁的小几上还晾着一幅画,好似刚收笔,墨迹也未晾干,见她便慌忙收了那画藏到背后,面色颇不自然。绮罗瞥眼间隐约见到画的是个男子,面貌却没看清,她自是不好去看的,只背过身去忙着指挥宫人。等如意收好了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对绮罗道:“那一日在席上多蒙你的照顾,秦老夫人之死的作证上,你又帮了姐姐的大忙。等这阵子过了,我定和姐姐说放你出宫去,不用再做这些侍候人的杂事。”
听她语气真诚,神情不似作伪,绮罗微觉感动,柔声道:“既然在长秋殿司职一日,这些就都是我分内的事,都是应该做好的,陈姑娘不必客气。”
如意越发觉得她性情和顺,说道:“呼延姑娘,那日就和你一见如故,我是真心与你交好,你若不嫌弃,便唤我如意就是了。你的闺名叫什么?”
“我叫绮罗。”见她似有不明,旁边又有现成的纸墨,绮罗便提笔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如意瞧她字迹娟秀,当下便更高看她一眼,赞道:“这字真是好,便是我姐姐自夸擅书,怕也不能与你相比。我瞧着倒有点卫夫人的意思。”绮罗微觉不好意思,笑道:“陈姑娘过奖了。”如意与她闲话了几句,又道:“姐姐把小公主接回来了。”绮罗一怔,方会意她说的小公主便是卜氏的女儿小云儿了,她不由微微诧异:“不是晋王抱去了吗?”
如意道:“姐姐说终究是先帝的骨肉,留在宫外总是不妥的。现在是宋良人在抚养,我也只是随口说一句,你若是见到姐姐,还是别提这事。”绮罗点点头,明白陈如卿大概也就是做个样子,不想让外人闲话,但她自己是决计不会喜欢卜氏的女儿的。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小宫人进来传唤:“长御,娘娘唤您入殿。”
不同于卜玉容的刻意简朴,如今的长秋殿简直是换了一番面貌。殿内熏着龙脑香,淡淡的香气透过殿角四只错金立兽熏炉漫散开来,满殿馥郁。
殿内却没有侍女伺候,只有几个陌生的宫人侍候在外间,见到绮罗进来,宫人们便打起了珠帘。
陈宛卿大抵是刚用过膳,懒懒地靠在凤榻上,微微眯着眼,如今仍在国孝中,可她的衣料却都是上好的蜀锦织金的缎子,绣领勾金,两襟间夹着绛晕披子,几乎与珠帘的光晕同色。几次相见,都是在情急危难之中,鲜有这般悠闲适宜之时,从近处看去,端端便是一幅美人春睡的图景。
约是等了片刻,陈宛卿这才醒来,仿是才惊觉绮罗的到来,便有些嗔怪道:“怎么不早些叫醒我。”绮罗赔笑道:“娘娘忙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浅眠一会儿,怎么忍心吵醒您。”
“不需这样多礼的,”陈宛卿笑了笑,又对一旁的宫人道,“罢了,快下去看看给玦儿准备的酪盏准备好了没有。”
“小皇子叫玦儿?”绮罗小心翼翼地提起话题。
“是他皇叔起的,说月满则亏,不若有些许缺憾,反而更好养活。”陈宛卿含笑道,“倒也真是好养活的,不哭不闹,还不足月就会吃酪盏了,两三岁的孩子也不比上他。”
“小皇子福泽深厚,日后当承大统,自然不同凡响。”绮罗又恭维了几句,她低着头,黑发如瀑,似上好的丝缎一般。
陈宛卿心念一动,想起先帝常夸自己发乌如云,可眼前这人的一头乌发却是自己也比不了的。她须臾间想起宫里的那个传言来,不由得留神打量起绮罗,只见她一身素裙,打扮得也颇简单,乌黑油亮的长发松松绾在脑后,只在顶上笼一个宫人常用的漆纱笼冠,明明是不起眼的素布笼巾,可偏衬得她肤色白皙,莹润如玉。
陈宛卿微微一笑,说过几句家常,却转了话题:“昨夜议出了个章程来,卜氏和皇帝都是要废了的。但那卫修死死咬定是他一人所为,与卜氏毫不相关,倒也是件麻烦事。”她见绮罗不吭声,心中微有不悦,便道,“南阳王仁慈,说要留她母子一条性命,送到去金城郡的菩提寺去修行了。”
绮罗只做听不懂,颔首道:“如此便恭喜娘娘了。”
陈宛卿虽然不甘心,但想到若无刘胤援手,自己又哪能有今日?只是到底笑容微滞:“这次的事,我不会亏待你们。”她的双目闪亮,牢牢地盯着绮罗,笑中却有洞察人心的余味。
绮罗将她神情看在眼中,说道:“我原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如实说出当时看到的情景。”
陈宛卿凝眸望她一瞬:“你当时进屋时,秦老夫人仿佛还没有咽气?”她含笑看着绮罗,好似在鼓励她说出实情,“你知道的,我从来就喜欢与爽快的人打交道。你和南阳王对社稷有功,我不会忘记。”仿佛是怕她听不明白,她右手纤长的小指微微翘起,轻轻叩击着精致的楠木桌案,“你出身虽低,但若被我认作义妹,便是与如意一样了,那也不是不能嫁入王族的。”
这简直便是赤裸裸的要挟了,她就差没有直说出你的姻缘都捏在我手里。绮罗并非傻子,如何会听不懂她话里的含义?
许多个念头从绮罗脑海中闪过,可秦老夫人临终时沉重的一瞥如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她脑中,却无法挥之而去,那是她答应过的。
拿定主意,绮罗轻声道:“没有。我进去时,老夫人已经咽气了。”
陈宛卿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探寻她话里的真假。可绮罗坐着纹丝不动,连发丝也未晃动半根。
“罢了,你先退下吧。”过了半晌,陈宛卿挪开目光,好整有暇地起身,慢慢踱步到铜炉边,漫不经心地拨了香木到炭盆里,只听“嘶”的一声白烟缕缕而起,妖娆而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