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宫人便端了桃汤上来,这都是旧日长安宫中的风俗。桃汤用桃枝、桃叶和桃茎而煮,取其辟邪镇百鬼之意。宫中的桃汤又添了蜜糖与陈年佳酿合煮,酒香混着蜜意,一闻便有几分醺醺然。晋王是头次回上邽来,饮了桃汤便道:“宫里的桃汤果然与晋阳不同,格外香甜。”
卜太后也连饮了两盏,神情愉悦地赞许道:“莫说是晋王,便是哀家也是第一次饮到这样好的桃汤。”说罢,她望了刘胤一眼,忽道,“也盛一碗给南阳王。南阳王尽忠职守,今夜还不忘戍卫之责,真是难得。”这句话中却不无讥讽之意。刘胤恍若未闻,接过桃汤,只凑近闻了闻,忽地眉峰微耸,神情若有所思。
一旁的谢烨似有忧色,欲开口说什么,却见刘胤微微抬手,一口便饮尽了。卜太后向左右道:“今日传赏膳房。”席中人人面露喜色,自是都觉这赏赐是应当的。独有刘胤面色微沉,却瞥向了卜太后身边的绮罗。
绮罗亦是茫然的,她一闻这气味便知,这是自己平日里惯做的桃酒,只是不知怎的竟煮了汤,居然被端到这席上来?她的目光与刘胤相接,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几分迷茫不安的神情。刘胤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莫要慌乱。
忽然卫侩赔笑着开口道:“太后娘娘莫赏错了人,这桃汤原是出自长秋殿的手笔呢。”
卜太后故作沉吟:“哦?哀家怎么不知?”
见众人目光聚集于己,卫侩心中得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信手指向了卜太后身旁。绮罗霍然而惊,赶忙低下头去,只觉心口如有百爪抓挠。太后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淡淡地道:“是谁?”
卫侩道:“正是长秋殿中的小翠姑娘。”
刘胤蓦地吐了口气,面上神情松弛下来,再看绮罗的神情却有些不对劲,好似正盯着身旁一个娇小的宫娥,仿佛要拦着她一样。而那个娇小的宫娥却不理睬绮罗的目光,婀娜的移步而出,娇声在太后身前行礼:“奴婢小翠,见过太后娘娘。”
宋良人坐在席末,瞧见卫侩与卜太后演双簧,不由得又嫉又恨,却不敢在面上带出半点不悦。还赔笑着凑趣道:“小翠姑娘一双巧手,能做许多好膳食。”
卜太后瞧了小翠几眼,好似十分喜欢,连声道:“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又有这样好的手艺。不如……”她的眼光在席间逡巡,好似在思虑什么,当她的眼光扫过刘胤时,一旁的如意抬起芊芊玉手,正为太后盛汤,不知怎的汤匙碰到玉碗,发出轻轻地一声鸣响。卜太后面色微变,却是移开目光,落到了晋王身上,笑道:“也罢,阿驷是个会吃的,刚才又埋怨晋阳的桃汤做不好。就把这个小丫头赐给阿驷,以后也休要埋怨哀家偏心了。”
晋王微微一笑,自是领旨谢恩,便对小翠招了招手。小翠忽地回头望了卫侩一眼,满脸都是不甘心的神色。卫侩微微摇头,小翠眼眶有些发红,扭扭捏捏地向晋王走去。
这一切落在寻常人眼里,只道是小女儿怕羞。可落到有心人眼里,便着了行迹。就连心腹之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卜太后果然有几分不快,索性快刀斩乱麻,抬头向刘胤道:“南阳王,今日哀家也有一门好姻缘说给你。”
满座顿时寂静,南阳王刘胤年近而立,却迟迟未曾说亲。过去刘曜在位时,人人都知他不得父皇欢心,高门大户的人家唯恐将女儿嫁给他,而小门小户也高攀不上龙孙凤子,时日一长,竟无人提起此事。等到刘曜去世,刘熙即位,南阳王刘胤的权势骤然而起,简直是朝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一时人人蜂拥,恨不能都将女儿说进南阳王府,偏偏刘熙是极尊重这位长兄的,怎会迫他?而刘胤也从不吐口,时日一长,竟然孑然至今。今日太后出面说媒,人人都是心中遗憾,恨没想到早点走太后这条门路。于是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太后身边的陈家女如意,自都是心知肚明,日后这个南阳王妃看来是跑不出姓陈了。卜太后怕他拒绝,又补了句道:“今宵良辰美景,哀家想让南阳王看一段歌舞,不知可否?”
如意面色由白转红,忽而有几分羞赧地低下了头。这歌舞是她精心排演了数日的,就等今宵一鸣惊人。
晋王瞧了瞧太后和如意,又瞧了瞧刘胤,忽地唇边笑意更深。他怀中的小翠吃痛,轻呼了一声。晋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要有一番热闹看了。”小翠看着如意,眼底划过一丝迷茫的神情。
众目睽睽之下,刘胤并无如常人所想的那样震怒或是欣喜,他面色如常,走到太后席前,忽然道:“哦?在观赏歌舞之前,臣也有一个人,想带给太后娘娘看看,不知当否不当?”
被当众拒绝,卜太后的面色已不能用不善来形容了。她双目直直地望着刘胤,似想瞧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可刘胤一双碧眸深不见底,却哪里能露出半点端倪?片刻沉默后,卜太后微微颔首,沉声道:“便依南阳王。”
席上众人的好奇心都被提了起来,元日盛宴上南阳王究竟要带什么人来?更有不少好事者隐约回忆起之前南阳王要纳妃的传言,更不免偷偷地瞥着太后的颜色,心中自是都在盘算,南阳王当真要选这个场合公然与太后对着干,那恐怕讨不了好去。别人无须说,便是这席上端坐的卜国丈,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一切和太后作对的人。卜国丈果然放下了酒盏,目色阴沉地扫过席间,任何与他对视的人迫于他的威严,都低下头去。
绮罗侍立在卜太后身后,抬眼便望见卜太后微微握拳的左手,掌心中的玉匙几乎要捏碎。
少顷,只听两个黄门尖声道:“人已带到。”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两个黄门的身后,却是一个宫装女子,垂首不语,手里却抱着一个锦绣的襁褓。此时已有眼尖的人瞧清那女子的身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向主座上瞥去。只见卜太后面色铁青,只扫了一眼那女子,便恶狠狠地向身旁的如意望去。
陈如意看清那女子后,花容惨变,轻呼了一声“老天爷”,便适时地晕厥了过去,软绵绵地伏在桌上。绮罗大惊失色,忙移步过去,轻呼道:“陈姑娘。”卜太后唇色发白,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个的字:“不要管她。”她的确没时间和陈如意算账了,不容她过多思考,只见那宫装女子姗姗走到众人面前,向席上只微微一躬,一字字如咬金断玉:“未亡人陈氏,见过诸位大人。妾怀抱大行皇帝遗孤,恕不能行大礼。”
卜太后还未开言,她的母亲陈氏却已变了脸色,惊呼道:“宛卿,你还活着。”来人陈宛卿,正是卜太后母亲陈氏的侄女,席上陈如意的亲姐姐。此时陈宛卿亦是满面戚容,望着她哭道:“姑母。”卜国丈早已心头火起,怒道:“你不是已殉葬虽先帝而去,朝廷为你拟了谥号封命,你怎又会出现在这里,岂不是欺瞒朝廷!”
谁知陈宛卿半点不惧,反而抬起一双冷若寒星的双眸直视着卜国丈,反唇相讥道:“不是妾贪生怕死,实是大行皇帝驾崩时,妾还怀着龙胎。龙子还未出世,如何敢一死了之?”她语音陡转凄厉,当众洒泪道,“只可怜妾有孕之身,却险些被逼殉葬。”
卜国丈勃然大怒,气得面色发红,指着她的手指都有些发颤:“你说些什么狂悖之言。若无我卜氏一门,又岂有你陈氏荣耀。”他情急之下只想截住她的话,然而自己却多少泄露了几分玄机,落在有心人耳里,便别有一番解读。果然晋王诸人目光闪烁,本有想开口劝阻的,此时皆袖手旁观了起来。
陈宛卿虽不答话,眸光却瞥向了席间脸色转白的卜太后,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卜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侧过头去不与她对视。陈宛卿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卜国丈的夫人陈氏,说道:“姑母,侄女为何要殉葬,我的孩子为什么差点生不出来,姑母想不想听其中缘由。”陈氏看了一眼侄女,又看了看满面怒容的丈夫,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双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大胆!”卜国丈断喝一声,已是暴怒,若不是满座都是重臣,他恨不得当下就要了这胆大妄为的女子性命。
“国丈,”刘胤不急不缓地开口道,“仔细御前失仪。”
卜国丈到底是老成谋国之人,瞬间已冷静下来。他暗想陈氏与自己家是姻亲,陈宛卿也许只是忌恨而已,但陈卜两家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只要她不知道那件事,是不会冒险去揭开这个秘密的。这背后主使的人到底是谁,他很自然地就看向了刘胤,心中暗自揣测,陈宛卿是刘胤引上殿来的,这背后肯定少不了他在捣鬼。
陈宛卿却不给他们半点喘息的机会,她压根不看刘胤,径直的走到宗亲首席的太原王刘隗面前,盈盈一拜,将怀中的孩子递上,哭泣道:“未亡人不敢苟活于世,恳请诸位叔伯为妾的孩子做主。妾一人之死活不打紧,只请求诸位叔伯照顾好先帝的遗孤。妾情愿即刻随了先帝而去,九泉之下也给先帝一个交代!”
刘隗是匈奴五部中刘氏一支的宗长,虽然刘曜父子登基为帝,但对宗长一支却向来恭敬。刘隗面露尴尬之色,心道历来后宫争斗激烈,皇后不让庶子出生也是有的,陈宛卿摆明是吃了个大亏,听她话里意思,恐怕陈全一家之死都是因此牵连。但如今皇后已成太后,又是天子生母,如何追究的了?他拿定主意,也不敢接那孩子,只道:“这个……修容娘娘,如今孩子也算平安无事,您孕育皇子,对社稷有功,殉葬之事不必再提。更何况先帝血脉微薄……”
他话音未落,却断然被陈氏打断——
“先帝血脉微薄,便更不容混淆!”
刘隗被她的话噎住,却见陈宛卿已是变了脸色,一张芙面冷若冰霜,声音清爽干脆道:“妾妇还要告一告御状,事关煌煌我朝正裔嫡脉,不知在座诸位大人敢接这状子否?”
卜太后本默不作声,听了这话忍不住柳眉倒竖,面上尽是狠戾之色,厉声道:“贱婢,休要胡言乱语。”
陈宛卿毫无惧色,望着她冷笑:“今日在座都是朝廷股肱之人,或是天潢贵胄,妾是不是胡言乱语,还请诸位大人来分辨。”
卜国丈见此情景,心知大势已去,不由得闭了嘴,脑中飞速急转。卜太后还想做困兽之争,连连拍案道:“来人,将这大胆贱婢拖下去,重重责罚。”
却无一人应声。
卜太后有些慌了,只见一旁的黄门内侍都瞧着刘胤的脸色不语。她心中恨得咬牙,不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父母双亲。卜国丈闪念如电,心知今日难以阻止陈宛卿。他便缓和了神情,换了副温和面孔,发话道:“今日是国朝家宴,也是吉日,有什么话明早再说吧。来来,给修容娘娘也设个座,让她入席。”他只提陈修容,绝口不提孩子。
“今日既然是家宴,便让修容娘娘说清楚了,也无妨。”刘胤忽然发话,他手里握着兵权,向来一言九鼎,在朝中威信极甚,有他开口,便不容辩驳。
绮罗站在卜太后身后,只见她的指甲微微发抖,忽地向怀里的天子身上掐去。她的指甲又长又尖,此时用了十分力,那孩子哪能吃痛,顿时便号啕大哭起来。虽然明白她这是自救之举,但绮罗还是觉得说不出的怪异。皇帝哭得厉害,众臣不免惴惴,果然只听卜太后慌张道:“皇帝哭得这样厉害,怕是也受了惊吓,今日不适宜再开宴席,不如作罢。”
那孩子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哭得小手小脚都在抽搐,声音洪亮无比。这毕竟是天子之尊,谁也不敢怠慢。绮罗看的清楚,卜太后偷偷掐在孩子后背上的指甲印越来越深,快要把孩子的皮都掐破了。她心中不忍,低声道:“娘娘,把陛下交给奴婢来抱吧。”
卜太后哪会理她,她抓住这个机会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边抱着孩子起身,一边喊道:“快传太医去长秋殿,好好为皇帝诊治。”
“太后手里的皇帝是假,太后娘娘当日诞下的是个小公主,却被偷天换日成了皇子!妾所生的才是大行皇帝的嫡亲血脉!”陈宛卿见她要跑,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
满座皆惊。
卜太后顿时动弹不得,如同被谁扯住了腿一般,生生地定在原地。她面上都是错愕神情,好似不敢相信陈宛卿竟然会当众揭穿这个事实。
何止是她失态,在座诸人都是头一次耳闻这等宫闱丑闻,人人瞠目结舌,一时席上静的诡异,落针可闻。刘胤冷眼扫去,并没有放过卜国丈恼怒怨恨的神色,和他夫人陈氏面上错愕的神情,事关帝裔龙脉,谁也不敢装聋作哑。太原王刘隗第一个正色道:“修容娘娘可有人证?”
陈宛卿娥眉挑起,目光巡视了一圈,任她目光扫到谁,谁都打一个寒战。宋良人本坐在席末,此时头都快要埋到桌上,唯恐被她注意到。陈修容心中冷笑,却面向刘胤低声道:“还要劳烦南阳王将证人带来。”
刘胤微微颔首,自有禁军校尉押着几个黄门同宫人上来。
最先作证的便是当日长秋殿的稳婆,不知刘胤从何处寻了她来,此时她虽然发抖,但大抵话都能说清楚。原来自从卜氏怀孕,卜家早已寻好了几家时日差不多的孕妇在宫外等候,可到了卜氏生产之前,几户人家都生的是女婴,就只剩一个苏姓孕妇还没有生产。卜家的人都寄希望在卜氏的肚子上,但不料长秋殿报出消息,生的仍是个女婴。产房中三个稳婆都见得清楚,但卜氏不许她们声张,对外只说是个小皇子。
作证的这个稳婆心中害怕,只觉这事迟早会败露出去,便趁着长秋殿上下忙碌之时,悄悄跑出宫去躲了起来。恰此时先帝离宫大乱,也无人留心到她在哪里。等她后来才知,其他两个留在宫里的稳婆都是没有能回去的,想来是被人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