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恒隆广场去,就在广场的喷泉前停下。我一下车,夹着水汽和寒意的水浪往身上一扑,又凉又潮,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选的老地方,是我和她以前最爱的茶餐厅。今夜的这里,似乎有些寂寥得迫人,很应我的心情。
吱呀一声推开古旧的门,灯光照进黯淡的包间,就像推开了一段古老的时光。故事里的她,正坐在角落里,冲我微微一笑。
我呵了呵气暖手,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她缓缓将精致炉子上茶壶里的水注满,盖上茶壶盖,听着“咕噜咕噜”的水声,她将双手收在身前,静静看着我。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
“彦辰,好久不见了。”她说。
我点点头。
自顾斟起茶来,不忘为她也添了一杯,茶香四溢开,我皱眉:“怎么点了竹叶青?”
她低眉,淡淡扫了我一眼,笑得还是倾国倾城:“我在美国的时候,也常常会泡竹叶青,只不过那边的水质泡出来的味道,总是差了点。”
我抿起嘴角,对面的之蔓也不做声了。她懂,这代表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放下茶杯,静静的,我问:“找我来,什么事?”
她吸了一口气,笑:“给你看样东西。”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接着缓缓推了过来。“希望你看了,不要太惊讶。”
右手拾起信封,打开。
是一则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新闻。
大大的标题:欧美时尚界领军人物MEARA公司副总裁订婚仪式。
是去年的光景。比我早上得到的那些资料看上去还要有故事性,也更加伤人。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在照片里洛丽塔的笑容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沈之蔓轻轻咳嗽了一声:“彦辰,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很意外,只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再被她骗的——”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我打断她。
她微微错愕,停了片刻后才说:“第一次在你家里见到她,就觉得她很熟悉。后来回家理行李的时候,从包里翻到了这张去年的报纸。我也一直想着可能是误会,就没告诉你。只是我心里总像有事一样,你知道的,我不想看到你不好过。”
她的声音温婉动听,眸里亮晶晶的。
第一次在我家里见到洛丽塔的时候……也就是你把她赶走的那天罢。
我转动着茶杯,细细凝眸着青花瓷的杯身和淡淡雅致的釉彩。
声音淡淡:“为了找到这则新闻,你应该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她猛地抬头,我毫不客气地对上她的目光。
如果是之前,我可能不会对一个女人这样动怒,尤其还是我爱过的女人。只是一想到上次她竟然将洛丽塔赶出家,我眼底就忍不住聚起寒光。
她很聪明,笑了笑:“彦辰,三年前的那件事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自己拿走了FairyTale的计划在前,现在又去指责洛丽塔,是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得已的。”
我手上动作一停,旋即笑笑:“确实是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
之蔓怔住,听不出我声音里的喜恶。
是迫不得已还是真有苦衷,我都不在意了。那种被深爱的人背叛过的滋味,尝一次就够了。更何况……我微微一笑:“我相信洛丽塔。”
她眼中闪过慌乱神色,却在顷刻间镇定下来。她轻轻仰起头,笑:“彦辰,你是在跟我赌气,你怪我回来那天说了重话把她赶走对不对?”
我静静看她半晌,像是望尽了往昔种种甜蜜种种伤害。而现下的两人,早已站在时光的两头,分外陌生。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大真实:“听过一个故事么。女人说不爱了想离开,男人紧紧抱住她不愿松手,女人不断挣扎说很疼,男人于是放开了,说,爱你怎么舍得让你疼。女人独自一人漂泊了好几年,才知道当年男人爱得深沉和包容,于是回来想要挽回,你知道男人又说了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但神色里已有一丝明了。
我淡淡说:“他说的是,对不起,我已经放开了。”
她手一颤,茶杯里的水洒了出来。
我一字不漏的复述,却仿佛含了无尽唏嘘和万般无奈。
洛丽塔以前总爱在失眠的凌晨吵着要给我讲睡前爱情故事,故事大多小言,又是典型的琼瑶式,我听得时候常常捶胸顿足表示不能忍受,却没料到,现在随手拈来,竟是再合适不过的应景。
原来,洛丽塔给我讲的每一个睡前故事,我都记忆犹深。
经过了之蔓赶走她的那次事情,我无法想象,若是有一天,洛丽塔真的离开,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尤其是现在,全世界都在提醒着我,她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有傲人的家世背景,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失忆。
茶香袅袅,眼前升腾起一片雾茫茫,有种虚幻的快感。而我仿佛透过这些,看到那日傍晚的斜晖,清清亮亮,差一点就成了我和洛丽塔的诀别。
那几日,圣诞夜刚刚过去,寒气还没有走尽。
我满心欢喜回了家,却不料迎接我的是陌生的气息,酒红色的沙发不翼而飞。我蹙眉,以为是洛丽塔的恶作剧。刚一出声叫她,却不料有人突然从背后环住了我的腰。
我微怔。
她似乎头枕着又蹭了蹭,低低笑开:“猜猜我是谁。”
声音除了当年的清婉动听,似乎还染了一丝沧桑。我敛起心神,对这样的玩笑有些反感。挣开了她的手,转头看见房间里摆好的行李,我已经薄怒:“这是什么意思?”
之蔓莞尔一笑摊摊手:“当年我们又没有说分手,现在我回来了,你不欢迎吗?”
她走近扶着我的手臂,被我一把扣住,我指节微微用力,一字一句咬牙迸出口腔:“洛丽塔呢?”
她皱起眉来,冷冷的样子。“她走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有让我发疯的力量。
她的脸色有些白,望向我的目光却清湛有神。我扬了扬手中的钥匙,不想再多作纠缠:“对不起,走的时候记得把钥匙留下。”
她被我拨开的手还停在半空,容色震惊。而我已顾不得许多,顷刻间便冲出了门。
想想,那时候的自己,就已经遵从内心做出的选择了。
不自觉将茶杯送到口里,却被滚烫的茶水烫到舌尖,这才发现回忆得入了迷,之蔓已经唤了我数声亦没有听到。
我放下茶杯,低头将新闻重新装进信封交还给她,“之蔓,我了解你,你不想要错过的,就一定会想办法争取回来,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是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你也懂我的性子,所以之蔓,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和洛丽塔的面前了。”
她端坐一旁垂眸品茶,不知听进去没。只是水到唇边,却不稳地洒下两滴。茶渍浸在白色衬衫上,似模糊了的泪痕,但她终究还是将茶一饮而尽。
我移开眼,她抢先站了起来,拿起外套走至门边。她的手握在门把手上,有些颤抖,终是回头朝我绽放出优雅的笑:“彦辰,我们来日方长。”
我揉揉额心,撑着坐起身来。
恍惚原来刚刚那所有真实得宛如身临其境的念想,都是一场宿醉后的梦。
清醒着的记忆停留在最后的那句手机留言:“二月十五日凌晨,情人节过完了,你也不见了,这是不是一场梦?我多希望明天一觉醒来,还能看到你和我说早安的样子。”
虽然手机她没有带走,但总存着希望想给她留言,就好像心底那样笃信,我还能见到她,让她知道我的心意一样。
这样近乎无望的情绪,也很像我明明清楚她心底有人,明明清楚我对她的感觉已经超出了安全警备线,却还是义无反顾让自己的心沦陷,就这样活生生地跳下感情的高崖。
没死。重伤。
叹出一口气,细细抚摸着她的LG手机的纹路,心底不可避免地感到幸福。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天意。
天意让洛丽塔千里迢迢赶到上海来陪未婚夫过圣诞节,天意让我忽然开着车经过了那个路口撞上她,天意让我在不知不觉的相处中爱上她,天意让她以这样的方式抽身而退。真是,狗屁的天意!
可是——
“我——爱——你!”
使劲力气大吼出声,声音直直撞向我床对面的那堵墙上,旋即又反弹了回来。
“我、爱、你、我、爱、你、我……”
真没想到卧室里的墙回音效果这样强,竟然能将这三个字惊人地反弹到我身上,可以将我直接从床上震到了地面。
可是,我还是爱你。
我对洛丽塔的爱,是2013年1月1日的烟花之吻,是2012年12月25日的凌晨华尔兹,是2012年11月15日的医院剪影,是在2012年初冬清晨,飘满咖啡香气的起居室里。
我知道,我爱她。
哆哆挠着爪子蹭蹭抓门,我一开门,它又立刻远远跑开,躲在它的小窝背后,一双眼睛雾茫茫地看着我,顺便抬起前爪揉揉肚子。
我笑出声来。忘记喂它吃饭了。
刚走近一步,步子却不可置信地停了下来。
恍惚间竟看到洛丽塔蹲在哆哆身侧,哆哆尽职尽责地咬着她的裤脚企图引起她的注意。而洛丽塔终于迷蒙地望向它,它则立刻四脚一伸摊开,费力地仰躺着地,还使劲朝洛丽塔的脚旁挪了挪,好让肚子亮出来得更明显一些,脸上还不忘做出一副很受伤很受伤,近乎泫然欲泣的神情。
洛丽塔瞪大眼睛点点头,手跟着覆上它的肚子,假装不可思议叫道:“哎呀!怎么瘦了这么多!你那老爹真是太过分了,是不是虐待你不给你吃饭啊?走!我们现在就去报仇打他!”
哆哆立刻又歪又扭还顺带滚了两番,撑起身子,满意地用舌头舔了舔洛丽塔的指尖,一面“汪汪”开心地叫出声来,似在庆贺终于有人帮它出头。
洛丽塔抬头朝我笑了笑,站起来叉腰冲我嗔恼道:“真不是我说你,你怎么照顾哆哆的啊!”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冲了过去,想要将她揉进怀里,可下一秒我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睁开。才发现,又是虚无一场。只有哆哆张大嘴巴,呜咽地看着我,模样十分可怜。
有些窘迫的怀念。
很不幸的是,公司在这个时候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对手是MEARA公司,洛丽塔未婚夫经营的公司。
手头好几个案子同时跟进,这段日子我似乎就没有在十二点前回到家过,天天忙得天昏地暗。恩浩见劝说无效,干脆乐呵呵地说要给我准备一副最好的棺木。
其实我何尝不是疲惫万分,只是我太需要这种忙碌。
已经回法国的Vivian给我传真过来了一份今春服饰的最新设计手稿,可是我一时之间当真无法找到可以准确解读她们同时又在时尚圈子有一席影响力的人来撑场面,当真是急得不行。
Miss董敲门,说沈之蔓来了。
恩浩比我更先挑眉,“她倒是来得及时。”
我将目光转向她,语声淡淡:“看来你忘记了我前几日跟你说的话了。”
恩浩接话:“沈之蔓你拿出你三年前的那股子清高劲出来,现在这样,会让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她兀然笑了笑,话音落地有声:“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而且我有条件,我们各取所需,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我朝她看过去,之蔓不退不避地盯着我的眼睛,接着说:“这场发布会可以办得风生水起,它一定会成为时尚界最瞩目的舞台。”
我像是被硬物猛烈击中。
沈之蔓扫了一眼恩浩惊诧的表情,善良地补充了一句:“站在世界上最瞩目的地方,这样很多人都可以看到了。”
一时间,我们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说的对,这一场华丽的时尚盛宴的确算得上世界里最瞩目的地方,哪怕洛丽塔已经远渡重洋去了我所不在的地方,哪怕她风轻云淡挥一挥衣袖说走就走,可我到底还是割舍不下。
我依然希望……她能够看到我。
我抬头,问沈之蔓:“你的条件是什么。”
她敛着眼睫良久,笑得有些得意:“我需要和你的绯闻。”
我笑了:“你凭什么就笃定我会答应。”
她圈着手臂走到我跟前,抬头靠近我,姿势有些暧昧,拂过我耳畔的声音自信满满:“因为我了解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跟在假面舞会上一样正确的选择。”
假面舞会……那时洛丽塔将我推向之蔓,和她共舞。我本无心,之蔓却突然轻笑着来了句:“想让你的丫头吃醋,不妨现在就更加入戏一点。”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话的意思。她要和我传出绯闻,又担心我不肯配合,这才想要故技重施。只是她不知道,洛丽塔也许根本就不在意我和她之间是真是假。
我于是故意曲解了说:“假面舞会上是我一时疏忽先行离开,让有心人有了可趁之机。可事后我再细细权衡,想着若是能回到当初,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带洛丽塔离开。”
宁愿将迪拜的项目拱手送给艾伦,也不要就这样轻易地将洛丽塔还给他。
“啧啧啧。”恩浩鼓起掌来,一边挑着牙祭一边笑言:“彦辰,我越看你越像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之君。”
虽是戏言,听入耳里,又似添了几分心酸。
一晃已经入春。
家里和公司却总让我感觉不到一丝春意,入目都是属于阴天的天气。
前一阶段风风火火的娱乐新闻也随着洛丽塔和艾伦的回国,告一段落了。FairyTale最近的收益格外的好,只是先前敢跟我开玩笑的职员们,现在见着我又都一副缄口不言的样子。真是奇怪,为什么洛丽塔离开,我的表情可以恢复得又快又自然,依旧是冷冷逼人,心却怎样都不能够再回到最初了。
原来让被爱温暖过的人再跌回原形,是这样残忍的一件事。
她走了。我默然接受。
我学着以她的习惯刷牙,以她的弧度微笑,以她的方式吃饭。躺在她躺卧过的酒红色沙发上怀念她的气息,听她听的歌,看她看的电影,在同一个细节流下泪来,在同一个时间抱头痛哭,在同一个笑点转身大笑时猛然发现,另一个早已不在,沙发的位置永远空了一半。
哆哆总会失神地盯着洛丽塔紧闭不开的房门,呜咽直叫,那声音太残忍,宛如有钝刀在来来回回割我的心肺。爪子挠门的次数太多,上面已经遍布清晰可见的爪痕。洛丽塔要是再回来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她最受不了这样的刮痕了……
人去楼空。
我将最新的报纸撕碎,尽数丢进了壁炉,看火苗一寸寸舔舐涨高,报纸上洛丽塔笑容生动的面容渐次消失。
她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