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
我第一次哭是因为你不在。
第二次笑是因为遇到你。
第三次笑着流泪是因为不能拥有你。
郊外的风有些大。
手里还紧握着乳白色的遥控器,我自嘲似地按了下开关。
彩灯此起彼伏般亮起,从下往上慢慢绕成了爱心的形状。粉红色的玫瑰花在寒风中娇艳欲滴,每一次摇曳都像是在说:洛丽塔,我爱你。
一百零一天,我遇见她的日子。
第一百零一天的情人节,也是我永远失去她的日子。
手轻轻抚摸过盒子里的小丑鱼手链,笑得有些苦涩。恩浩说的对,爱情这种事情不能玩神秘,既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要努力去争取。
一周前,我就开始早出晚归,秘密建造这座水晶玫瑰花园。我预想里的场景是,微微笑带她到这里,替她戴上手链,看着她惊喜地捂住嘴巴,也许,她就会答应我。
连她的表情我都有过设想,她肯定会歪着头,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故意凑近含笑与我直直对视,直到看到我不好意思,她便做出若有所思状,笃定地指着我说:“哦——我明白了,我的饲主爱上我了!”
然后,笑得一脸无辜又璀璨。
然而现下,从吊顶到采光,从纱帘到桌椅,以及这万万千千含着彩灯的粉色玫瑰,都似含嗔带怨,心有不甘。我以为这一切都不会迟的,却没料到,一切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
而她连离开前都没有领悟到那三句话的意思,就剧终了。
洛丽塔,你真的很笨。
可是我连这样笨的你,都爱得不可控制。最笨的那个,其实是我自己,对不对?
没有人回应我,周遭冷清清的,只有风声大作。
唐恩浩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水晶房里的藤椅上喝着闷酒,他眉毛拧紧问我:“你在干嘛?洛丽塔呢?”我不语。其实我一直都明白的,我对洛丽塔的爱,势必会抵触她对艾伦的爱,所以我不能说,只要,她快乐就好。
他反反复复看遍了周围,终于察觉到不妙:“怎么喝成这样?”
“艾伦出现了。”声音平静得不像是我的。
他惊叫一声,“你是说,你还没有向她表白,艾伦就出现了?”
突然间心痛得厉害,忍了一晚上没有想起的她被艾伦紧紧拥入怀里的画面,偏偏在此刻恩浩的一再提醒下,愈见清晰。
他继续叫道:“电话呢?给她打个电话啊?就算洛丽塔跟着艾伦走了,她也有权利知道你爱她!艾伦背叛了她,她有权利重新选择自己的幸福!”
“她迷糊习惯了,手机丢在地上,忘记带走了。”身体冰冷,麻麻的嘴唇里含糊不清地吐出这样几个字,唯有强有力的心脏还在蹭蹭跳着,提示着,我还活着。
她的手机正安安稳稳地躲在我的西服口袋里,像一只安分的猫咪。满满的,都是洛丽塔的气息。
恩浩似乎急了,似乎捶胸顿足着又说了一大堆废话,可惜也只能是”似乎”,因为我什麽都听不见。
我只听见我冰凉的呼吸声,和下一刻就可能要停摆的心跳声。
终于是……把她还给艾伦了。我向艾伦租借了一百零一天的洛丽塔,而今——物归原主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租借要付的款项,竟然是我的心。
太贵重了。
他陪我一饮而尽,目光扫到我的手腕,有些讶异:“手上这道长长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注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思绪一滞,继而嘴角勾起骄傲的笑意。
“这道疤啊——”
这道疤是当时帮洛丽塔找回酒红色沙发留下的,是我爱她的印记。
那时让秘书留意问了许多的资源回收站,当她把结果整理成一撂文件递给我到时候,还保持着一脸震惊的表情。期间绕了多少弯弯道道不必再言,只是最后终于找到那辆资源回收车的时候,已然是两天以后了。
秘书Miss董陪我站在宛如巨兽般张牙舞爪的资源废弃堆前,忍不住用手捂住鼻子。她看了看我挽起衬衫的袖子,再瞥了瞥我纤尘不染的西装裤,有些无奈且不可置信地说:“秦总,您真的要自己……去找?”
我点点头,不带含糊。“别人找,我都不放心。”其实我自己也十分踟蹰,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像奥特曼那样爆发无尽的力量,打败眼前的巨型腐臭怪兽。
我将领带扯下来扔在一旁,上前走去,Miss董立刻踩着高跟鞋挡在我面前:“秦总,那个酒红色沙发不是已经好多年了吗?而且沈小姐……”她顿了顿,再度鼓起勇气:“沈小姐和您已经断了,将沙发丢掉不是很正确的选择吗?”
我停下脚步,淡淡瞥了她一眼。她立刻噤了声,乖乖吞下去接下来要说的一长串话,只是目光里还留有显而易见的难以接受。
看来都怪洛丽塔让我最近脾气大好,面对员工日渐无法无天逾矩管起我的私事,我居然没有生气,反而懒懒回了一句:“沙发里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她微愣,忘记阻止我向前。
“很重要的东西?支票?黄金?现金?可是秦总,这些您都不缺啊。”
“都不是。”
是笑容,洛丽塔的笑容。
一想起她失神抱膝蜷缩在新沙发上落泪的模样,我便再也无法停下手中的动作。
费力搬开第二块巨型且已有些许腐烂的红木桌子,却不小心踩到一块滑腻的玻璃瓶,一个踉跄,伴随Miss董一声冲入云霄的尖叫,好险,我差点摔了下来。
我回头:“你可以下班了。”
她目光坚定,摇摇头,又拧了拧手里包包的袋子,最后才说:“秦总,您在商场上运筹帷幄,为何感情里却迟迟无法走出来。也许您会觉得冒犯,可是我还是必须劝您,舍弃酒红色沙发,正是一个新的契机,您这样才可以彻底放弃和沈小姐有关的一切,您身边的洛丽塔小姐,连我们这些才见过几次面的员工,都喜欢得不得了,为何秦总您就是看不到呢?”
我顿住了步子,觉得好笑,原来她是误会了。
“我找沙发,跟沈之蔓无关。”
反倒正是和你们口中“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的洛丽塔小姐有关。
再度用力推倒一个大木柜,落地时“砰”得一声,溅起一层厚厚的灰,我被呛得直咳嗽。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扶着双膝我已经气喘吁吁了,真是搞不懂,明明才三十几岁,我怎么会感到体力不支。随便倚靠了一件破旧的家具,仰头望向惨淡的星光,凝眸想想,之蔓倒还真的是——从未喜欢过这座酒红色的沙发。
三年前,我第一眼在商场里相中它,继而满心欣喜派人将它搬回家,却没料到,她已经做主将客厅都摆放成了素色的格局。这突如其来的酒红色,就像凭空闯入我们生活的异客,她眉间的排斥再明显不过,反倒我一肚子的欣喜却成了无人分享的独白。
她的不安全感和强迫性总在作祟,一直要求我丢弃,可我难以同意。我们甚至多次争吵,每次绕来绕去,话题又总会回到我不支持她的事业,她无法忍受像个废人般留在我身边,一无作为。她总想要振翅高飞,而那时的我,尚没有爱过,不懂得,爱一个人,有时候便要成全她的所念所想。
所以我们终是渐行渐远,直到都转了弯,再也回不去了。只是偶尔回头想想,我们的性格喜好相差太多,那段感情就像一段枷锁,牢牢套在彼此的脖颈之上,除了沉重,还是沉重。
而洛丽塔……
想起这个笨笨的小姑娘陷入酒红色沙发里撒娇的模样,我不止一次庆幸,有生之年,它真的能找到自己的主人。
就像被烙上印记一样,就像……等等,洛丽塔是怎样描述的?
昨晚吃着她煮的晚餐,几口下肚,我便忍不住拿起水杯咕噜噜狂吞水。看到她碗里一口也没动过的饭,我又不忍心揭穿她,辣椒和盐放的实在太多了,简直又辣又苦,难以下咽。
她还在难过,不就是一张沙发,值得么?
可是她眼里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大眸子直直看着我,说:“彦辰,你不懂。那座沙发,我放了感情了,丢掉它就像被剥离了一部分灵魂一样,难受死了。”
见我没反应,她撅了撅嘴:“笨死了!建议你去看看《哈利。波特》,书里面就提到伏地魔将灵魂分成七份,放入七件不同的物品里,就成了魂器。而一旦任意一片魂器被摧毁,他自己的力量便会削弱一分,全部摧毁的话,他自己也就灰飞烟灭了。”
“我想,我的一部分灵魂也放在那座沙发里了。所以嘛,你就多忍忍我失神的样子好了啦!”她顽皮地吐舌笑笑。
我为她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超级丰富的联想能力感到惊奇,忍不住调侃道:“又在胡说,现实哪有小说那样灵异。”
她蹙起眉,似乎有些薄怒,旋即又压下了感情,摊摊筷子不吃了:“算了,彦辰你总是不懂。”说罢又耸耸肩,摆出一副十分惋惜的姿态,回了房间。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尴尬苦涩地笑了。
不懂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吧,洛丽塔。
被你放了感情的不是沙发,是那张SIM卡对么?
你已经习惯为自己找借口,你也已经习惯看不到世界上其他美丽的风景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总要这样强装快乐。
垃圾场的照明灯都年久失修,周遭除了凛冽的风声呼啸和阵阵腐臭的气息,偶尔还有流窜的野猫朝我露出骨溜溜碧绿的微光,诡异地趴在某些废弃物之上死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像是对我闯入它们的地盘,破坏它们领土上的格局表达强烈的不满。
只是抱歉了,我也得为我家的她找到属于她的地盘。
毗邻的大厦里的微光都已渐渐熄灭,能见度几乎为零。眼前仍是没有沙发的踪迹,我叹了口气,开始接受今天一无所获的结果。
接过Miss董递来的西装,身上满是可怕的污垢,回到公司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右手手腕上那五六公分长的伤口,血流不止,有尖锐的疼痛阵阵袭来。
看来似被资源回收站里的某些物品划伤了。
Miss董叫来医生帮我简单处理,止血后打了一剂破伤风,我阻止她打电话给洛丽塔的企图,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在她一再逼问下,不得不说出我偷偷找回沙发的过程。
这些,她都不需要知道,只要她能笑着接受结果,就足够了。
第二天,派人帮忙把我前一晚处理的物品搬至两旁。资源回收站的管理员一脸忧郁地立于一旁,却又敢怒不敢言。我本想抚慰几句,可是思绪却在见到那台沙发的时候,自动卡壳了——
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像是突然有一种力量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不仅仅能够支撑住我连续通宵后的体力不支,更像是让我得到了重生的力量!
有些狼狈地跑到沙发旁,我却只想大笑。
只是下一秒,本来已经蔓延至胸口的暖意,却在我手碰到夹层里的东西时,突然就静止停了下来。
这是……SIM卡,那这枚在月光下泛着光的戒指是……
看光泽,看钻石,似乎是前几年引起轰动的Van-Cleef&Arpels的花冠钻戒,我心里蓦地一沉,神色想必也变得茫然。
Miss董和一帮人即刻赶了过来,我不自觉将卡和戒指收入口袋,转身望着她:“把沙发送到清洗厂去洗洗干净消消毒,明天送回我家。”
“好的,秦总。”
她刚想转身吩咐下去,又被我止住,招到眼前。
我撑着下巴,沉思了片刻,将戒指放在她的手心,缓缓道:“去给我查下这枚戒指和它主人的相关资料,明天一早给我。记着,保密。”
她点点头,利落地离开。
其实早能猜到结果的,只是当厚厚一叠资料封装在文件袋里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还是颤了颤。
我保持着与文件对望十分钟以上的姿势,却仍是没有勇气拆开。这里面有关于真实的洛丽塔的一切,只要我手指绕开那白色的线头,我就能了解我爱的她,她的姓名、她的家庭、她的爱情、她所有情绪的起点终点……
可是怎能不害怕,害怕一旦我以这种方式进入她的世界,得到的不是希望,反是绝望。
窗外树影全被风摇乱,一叶一叶沙沙作响,吹得我心头止不住地烦躁。
终于还是,一圈圈解了开来。
终于还是,每一张纸都仔细地研读。
终于还是,每一张照片里的笑靥都仔细地辨认。
是她,可是,竟会这样陌生。
照片里的她笑得纯真美好,笑容里都是我不熟悉的光彩。那个圈她在怀的男子我认识,MEARA公司的副总裁。
她叫顾梓泠,英文名安娜。
“叮呤”一声,戒指从文件袋里滚出,绕着圈儿落到不远处……一双皮鞋跟前。
恩浩捡起来,探寻似地紧紧盯着我。而我的心上仿佛已被谁人用力地开了一枪,撕开血淋淋的悲怆。
“怎么了?才几天不见啊,胡渣都长长了这么多。”他随意往沙发上一座,大臂展开,挑衅似地瞧着我柜子里的红酒。
可是我却没了往日和他调笑的力气,只觉得心底一派可怕的寂静,覆盖过了我所有的忧伤和疼痛,幻觉和失望。却又真真切地感到有一股浓烈的雾气,弥漫在我的心脏。
走过去将文件袋递给他,我站在窗边,一语不发。
他怔怔跳到我面前看着我,血色从唇角一点一点褪去:“这是……洛丽塔?”
我吸了一口雪茄,淡淡道:“是。”
他突然拼命摇头,模样比我方才还要惊恐,叫了出来:“我不相信这是老套的商业间谍!坚决不信!你不能对洛丽塔怎样,否则我第一个不答应!”
心脏还在很努力地跳着,我也很努力地保持平静:“我也不信。她不像沈之蔓,她没有心机。”
恩浩缄默不语。
我知道,他也跟我一样,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
被爱人背叛,带走公司机密,一夜间爱情走丢,事业频临毁灭边缘。这样的情况,在我有生之年,都该是最忌讳的伤口。
只是老天太爱开玩笑,关于洛丽塔,我一直守护如泡沫般的童话,却没有料到,快乐才刚刚开始,悲伤却早已潜伏而来。
手机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接过,之蔓轻柔的声音飘了过来,她说:彦辰,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老地方,不见不散。
恩浩切了一声:“走吧。这个女人,优雅得难以让人拒绝。”
“那是对你。我没有兴趣。”
“哦?”他挑眉,继续说:“可是她回来这么久,除了上次去你家闹过乌龙,一直就没露过脸,今天搞不好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牵了牵嘴角,穿上外套,想着是有些事情,我该跟之蔓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