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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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时间 语言 舌头 价值观与写作

——小说《鸠摩罗什》触及的问题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想从“这是一部以小说形式出现的一部文化学著作”这个角度,谈谈我对《鸠摩罗什》这部小说的感受。

在我的意识里,《鸠摩罗什》确实可以当成小说看,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认为这部书的分析难度非常非常大,大在哪里?大在要从时间叙述的方式去理解这本小说。我们所掌握的现代小说叙述时间的方式是从西方传过来的,其所使用的方式都是基督教背景下的直线叙述,从起初写到末日,这个时间线索是直线式的。而佛经中所有人物的时间是循环,是轮回,是尘世,是往生,是众生平等,也是所有时间平等。在鸠摩罗什的一生当中所经历的时间,部分为涅槃,部分为修道,部分为传教,这所有的时间有如恒河之沙,全部是平等的。按照这个思路,我觉得徐兆寿在写这本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根本性问题,那就是用现代小说的叙述方式,即用叙述时间的方式来讲述一个取消时间的故事,一个没有时间的故事,这样的写作难度是非常非常大的。

时间是什么?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时间,只要你不问我,我是知道时间是什么的;但你一问我时间是什么,我就会茫然无解。实际上,我们同时面对着两种时间观念:一种是佛经的时间观念,东方的时间观念,轮回的时间观念;一种是西方的时间观念,一种基督教背景下的时间观念。当我们用这两种时间观念去写作一个宗教人物时,去处理鸠摩罗什的所有故事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难度太大了。里边必然包含着很多内部的撕裂,但是这种撕裂很有意义,这种撕裂也可以认为是目前东西方文化交融中的一种撕裂。我甚至觉得徐兆寿这本书是要写一辈子的,即鸠摩罗什的故事不是一次就能写完的。举个例子,比如小说的开头第一章,“你将来要去中土世界传扬佛法。当耆婆对十二岁的儿子鸠摩罗什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迦毕试国北山上说的。那是他们告别师傅不久之后。那是在一座寺里……”所有这些非常准确的时间刻度都来自基督教,而不是来自佛经。

那么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基督教的时间观念和佛经的时间观念如何达到一种巧妙的平衡,或者维持这种平衡,我认为现在应该全部取消时间,让事件一个一个地从眼前飘过,让人物一个一个地从眼前走过,犹如众生,但是它们之间有因果关系,这个因果关系包含着时间,但它们按照顺序走过去的时候,我要明确取消时间,它就是永恒的。

在《百年孤独》这部小说中,作者一开始便是从整个事件的中间讲起,许多现代小说故事都是从中间讲起的,作者喜欢在时间之河中间切一刀,然后才开始往前往后叙事。而《圣经》是从事件的最初讲起的。作家在写作中要怎样去处理才能平衡这种时间观念?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只是徐兆寿一个人所遇到的问题,也是我们所有讲故事的人都要认清的问题。这就涉及,他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下长大的徐兆寿,或李洱,他在处理中国故事的时候,是怎样去处理时间叙事的。

另一个方面,我想谈谈《鸠摩罗什》里的人物。现在,我所知道的鸠摩罗什的故事有四个,即他的出生、血缘关系问题、两次破戒、他的不烂之舌。施蛰存先生也写过鸠摩罗什,他一开始写道,说很多年前(我想不起来了),从群山当中一个骆驼商队还是马队过来,马脖子上挂个铃铛,然后他妻子落后半步,他回头看去,从他老婆俊俏的脸上看到一双眼睛,又从他老婆的眼睛当中看见了海市蜃楼,然后背后才是庞大的马队。施蛰存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焦点非常好,他把焦点放在了鸠摩罗什怎样处理情欲、破戒的问题,鸠摩罗什的舌头为什么不烂。按照施蛰存的理解,是因为他接吻了。我们现在的理解当然也非常有意思,大意是说他的舌头不烂,是因为他曾经说过什么。这是鸠摩罗什的获救之舌,但是在施蛰存的写作中,是因为他的舌头接吻了,所以就出现了鸠摩罗什舌根烧不烂的情况。

前不久在辽宁,一个尼姑也出现了相似情况,她被火化之后,发现她的舌头是透明的。据说,这是个完全没有文化的尼姑,她的非常质朴的语言直逼事物的核心,直抵佛经。在这件事中,舌头这个意象非常重要,我们所说的话全部是从我们的舌尖和舌根上发出来的。施蛰存的理解就是因为鸠摩罗什的舌头沾了尘世所有的情欲,所以他的舌根不会烂,这个舌头成为人世情欲的一个象征。这是施蛰存的理解。现在我们同时也知道,鸠摩罗什在最后的遗言中提到,要照我说的去做,不要照我做的去做。不仅仅是鸠摩罗什这样讲,实际上,几乎所有伟人都这么讲。朱熹在去世的时候就给弟子们讲,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千万别照我做的去做,因为他知道知与行的问题是从语言产生以来,从仓颉造字以来,就是一个人类存在的最根本性的问题。

所以,当语言成为一种价值观,价值观就藏在文字里边。但是朱熹说,我做的肯定跟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有差距。所以只有那些非常伟大的人物,才能体验到这种内部的分裂话语,才会说出“你要照着我说的去做,但是你不要照我做的去做”这样的话。研究这个问题,就涉及如果你是个知识分子,如果你是个作家,你就必须对所有语言行为,对知与行的关系问题进行深刻思考。从这个角度看,那么鸠摩罗什形象的塑造就不仅仅是一个佛经人物,也不仅仅是西部文化传统与当代书写的一个标准,它几乎是所有作家写作的时候都要面对的一个永恒问题。一个文人,一个知识分子,不管他是不是个宗教人物,他的根本性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现在徐兆寿通过这部小说,就把这些问题全部触及了。

所以我作为徐兆寿的同行,我要对他表示深深的敬意。同时,我也觉得这部书是一个典范,需要我们去认真看,这里面包含的问题不仅仅是徐兆寿的问题,也是我们所有人要面对的问题,而且这本书需要以不同方式,以及不同的人,反复地一遍遍去书写。

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