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着滚滚黄尘,陈麦子看见,那是一段废弃了的河道。
河套漫漫,沟壑纵横,杂草丛生。草丛中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蚰蜒小路。路看上去平平的,可人一踩下去,荡荡尘尘的,全是沙土,汤一样,能把人淹了。河套四处长着一蓬一蓬的野棵子,那杂棵子里会冷不丁窜出一只野兔来,吓你一跳。再往前走,是水冲刷出来的丘陵沟壑。
河套的边沿,是一破败的村落。
这里村名花家寨,也没见一户姓花的人家,只是这么叫。只因临河,年年发大水,这里的庄稼是收一季淹一季。淹了的一季,水退之后,留下大量淤泥。这淤泥很肥,第二年就会收一季好庄稼。有收成时,一切还好;水来了,一切又都冲个精光。常常睡到半夜,连人带床都给冲走了。死人的事也不时发生。若是哪年不死人,反倒不正常了。家家户户的日子常年被水围着,没有指望,也就不着意置办什么了,过一日是一日。这里人家养的鸡都会上树,夜里是在树上宿的。还有的人家,把家中唯一的铁锅也挂在了树上。
后来,黄河滚来滚去,这里便成了一段废河道。废河道里是一望无际的蒿草和沙土,一刮风就是漫天黄尘。什么也不长的地方,那日子只有熬了。再往西,四五里远的地方,是一条官道,通商路,入潼关。人在地里,能听见商帮骡马、鸿车的铃声。远远地,还可见车上猎猎的小旗。
那个最早的土匪,是从韭菜地里走出来的。
那天,黄七原本要去割韭菜的。他家里有一老娘,娘病了,没钱治,干熬着,想吃一口韭菜。于是他带一筐一铲,就到地里来了。他是个流光锤,不好好做活,却喜欢在河套里打兔子。他常年背一火铳,自己捣鼓些火药,后来却把自己给炸了,一条腿瘸着。他家也没有种韭菜,他是来人家地里割韭菜的,不算偷。
那年月,韭菜是鲜口,平常人家种韭菜的不多。他的鼻子很灵,就在地里找,找来找去,找到了官道的附近。这块地里有两畦韭菜,不知是谁家种的。黄七就弯下腰割了几把,可割着割着,不小心把手割破了,流了血。他有些懊丧,抓把土按住伤口,可血还在流,捂上的土洇成了酱色。这时候,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官道上的那个人。他说:妈的。
黄七看见的这个人,穿一件青布长衫,背着一个褡裢,像是商铺的站柜,从城里回来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新的和尚脸千层底布鞋,那鞋面是黑的,白底。黄七先是看上了这双鞋,那鞋晃眼。于是,也就是一念之间,黄七就把手上的血泥糊脸上了。他三蹿两蹿到了官道边,就势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待那人走近时,他亮出了血糊糊的铲子,喝一声:站住。
那人站住了。
黄七说:还用我站起来吗?我一站起来,你就没命了。
黄七又说:老子……刚做了一个。
那人看他脸上血花花的,像是刚杀了人,再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就有些哆嗦。他“扑通”往地上一跪,说:大爷,你饶了我吧。
黄七说:饶你?也罢,老子一天只杀一个,今儿算你命大。把鞋脱了,东西放下,滚蛋吧。
那人吓坏了,不敢正看,只抬头瞟了一眼。
黄七用手毕了一下铲上的刃,说:咋着,想试试我的飞铲?
那人慢慢地解下褡裢,撂在了地上。
这时候,黄七又说:鞋!鞋脱了。
那人又蹲下来,把鞋脱了。
随后,听到一声“滚”,那人撒丫子就跑,腾腾腾,黄土漫起,就看不见人影了。
错午了,日头晃晃的,黄七却站不起来了。他的心揪到喉咙眼了,腿是软的,一脸的汗。他看着撂在地上的那个褡裢,那双鞋——新鞋,就像是虚脱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东西在官道上放着,几次想拿,就是腿软,走不成路。黄七对自己说:胆儿是撑大的。
一袋烟的工夫,当黄七能站起来的时候,他先是试了那鞋,穿是穿进去了,鞋后跟却提不上。他骂了一声:妈的,小了。而后挎上褡裢,把鞋撂在筐里,一蹿一蹿地下河滩了。
等黄七回到家,娘已咽气了。她到底没吃上那口韭菜。
黄七是个孝子,他不但给娘置办了棺木,连丧宴都办了。这让一村人惊讶:一个流光锤,他哪儿来的钱?又见他趿拉着一双新鞋走来走去,样子很跩。大伙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很不明白。操,他不过是一个瘸子!
就此,黄七的胆子越来越大。他接连做成了几个“活儿”,眼里有“霜”了,手面也大了。有一次,他回到村里,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子,在阳光下晃了晃,那东西能把阳光反射在脸上,让人一烫。众人像活虾一样四下跳开,乱哄哄地问:乖乖!这是啥?
黄七得意扬扬地对那些围上来的人说:宝器。南洋的。见过吗?老子今儿个上了花船了。
流光蛋们很羡慕地望着他,一边搔着痒一边问:花船?
黄七问:睡过女人吗?花船上的女人。
一伙人都愣愣地望着他。黄七说:可香。
黄七又说:没见过吧?搽的是官粉。
再后,有一天,黄七真的领着一个女人回来了。这女人瘦瘦的,乖得像猫,只是没搽官粉。人们问他,他笑笑,说:捡的。
黄七的话太馋人了。他不过是一个瘸子。那些话在流光蛋们的心里烧起了一蓬一蓬的野火。于是,人们都服气他了,就说:七哥,我们跟着你干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黄七成了杆子头,名声越来越响了。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的名字声震三县,有人叫他“亮铲黄七”,也有叫他“黄瘸子”的。
黄七是三年后在花船上被官府捉住的。他先是被囚在县衙门前的木笼里,站枷示众,而后因身负命案,上报朝廷后判了斩监候。
在黄七站枷示众的那十日里,每天都有一女子提着篮子给他送饭。这是他从花船上带回的女人。女人已怀孕了,大着肚子站在枷前一口口地喂他吃。
最初,黄七经不住刑,尿裤了。裤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流,那女人来的时候,他眼看就站不住了,成一摊泥了。女人望着他,说:当家的,你是个男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是走,也要体面些。
这时候,黄七慢慢睁开眼,说:叶儿,你跟了我,不值。
女人说:我是你救下的,值。
黄七说:再走一步吧。
女人说:咱有孩子了。
女人说:张开嘴,把饭吃了,你要像个爷们儿。
女人又说:放心吧,走的时候,我会给你收尸,让你体体面面的。以后,我年年领孩子给你烧纸。
于是,黄七一点一点地站直了。
康熙五十一年,过了霜降,秋决问斩的日子到了。黄七被捕快们五花大绑拉到了离县衙不远的大集上,当他被绑到刑架上的时候,赶集的人们“呼”一下全拥上来了。这时,黄七拼命眨着眼,像是看见了什么,于是大喊:老子——吃了,喝了,嫖了,我黄七值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此时,就见那刀斧手勒了勒腰里的板带,口里含着的酒“噗”一下喷在了那把鬼头刀上,就势侧过身来,一手揪着黄七的辫子,一手扬起鬼头大刀,只听“噗嚓”一声,那头便“日儿”地飞出去了,人们吓得四下乱窜。只见那头飞出有一丈多远,落在地上又骨碌了两下,嘴还张着。再看那刑架上的身子,头没了,脖子上的骨茬先还白白地梗着,旋即血就冒出来了,喷泉似的,再看那身子,就像散捆的麦草,歪歪地斜了。
这时候,就见那个叫叶儿的女人,挺着肚子从人群里走出来。她先是走到刑架前,把黄七的尸身从刑架上卸下来。又一笨一笨地去捡回黄七的头,一屁股坐在那刑架旁。先是取出香表,祭了;而后从提来的篮子里拿出一枚穿了麻线的大针,很从容地,一针一针地把他的头给缝上了。
关于黄七,民间有许多传闻。都说,黄七这辈子值了,只是那女人不值。此后,这女子生了一个女儿。据传,这女儿后来成了唱戏的,就是名震开封城的“一品红”。
有样儿学样儿。花家寨的人日子过不成,干脆就学了黄七。那些村邻,因为“隐匿不举”,一个个挨了官府的杖刑。接下来,这里竟冒出了十几伙专劫官道商旅的杆子。他们白日里照常下地干活,一人戴一顶草帽,扛着锄,看不出谁是匪。一入夜,这里就成了强盗出没的地方。他们以口哨为号,只要一打呼哨,就有人黑风一般从各处跳了出来。后来,“活儿”越做越大,杆子越拉越大,花家寨就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土匪窝了。
二
断指乔开始做“大活儿”的时候,只有十七岁。
民间曾有传闻,说断指乔就是黄七的后代,其实不是的。不过,断指乔倒是枕着黄七的传说长大的,因为他姥姥家是花家寨的。
断指乔小名千岁。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叫“千岁”。在中原的乡村,“千岁”有“祸害”之说,大约是命硬的意思吧。他三岁时,母亲就死了,也有人说是被他克死的。他从小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那年七月,骄阳当头,当姥姥背着一捆红薯秧,带他到地头的一棵梧桐树下乘凉的时候,一位算卦的瞎子刚好从这里路过。瞎子走累了,想讨一口水喝。他说:大娘,寻口水。树下有井,姥姥让千岁在井里摇上来半桶水,又把一只蓝边碗递过去。千岁在木桶里舀了半碗水递给瞎子。瞎子刚要喝,姥姥说:慢。井水凉,走远路的,别把热肺喝炸了。说着,姥姥从地上捏了一点晒热的土末,顺着碗边丢了进去,而后说:晃晃再喝。瞎子说:谢了。
瞎子喝了两口水,突然抬起头,说:这娃几岁了?
姥姥说:七岁。
瞎子说:这娃一身罡气,倒是个做大事的。
姥姥苦笑了一下,说:一个没娘的娃,能做什么大事?
瞎子说:这娃太旺。不是官,即是寇。十三是一道坎。过了,你还能享他几年福呢。
姥姥听了,也没在意,只说:是吗?
瞎子喝了水就走了。可瞎子的话却在这个七岁孩子的心里留下了深重的烙印。这个潜藏的意识一直在他心里孕育着,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芽儿,在花家寨的熏风里泡着泡着就长大了。
十三岁那年,乔千岁果然就做了一件不同凡响的事。他把当年黄七留下的一件宝器赢到手了。这件宝器后来证明是一件妖器,很邪的。
乔千岁赢来的这件宝器,就是那面能反光的小圆镜。它的背面是一个洋女人的画像,据说能勾魂。宝器最先是黄七在花船上盗来的,说是南洋货。黄七死后又倒了几个人的手,当它又出现在赌桌上的时候,乔千岁一眼就看中了。
乔千岁很小就玩弹弓,打麻雀是百发百中。后来就开始玩刀了。在一片匪气里,他不可能不玩刀。乔千岁的刀很小,刃特别薄,这叫柳叶刀,是他用半车红薯在镇上的铁匠铺里跟人换来的,为此挨了姥姥的一顿痛骂。
在花家寨,赌场几乎算是一个赃物交换处。就是说,有钱时可以押钱;没钱时,那些顺手抢来的东西也是可以赌的。那天,有一个叫木瓜的汉子,输钱之后掏出了那面小圆镜子,说我就押这个吧。
可是,当他把那面小圆镜放在桌上时,众人先是“呀”了一声,接着你看我,我看你,好久没人再押……停了一会儿,坐在赌桌上的三个人都站起来了。有人说:太邪。算了。
这时候,乔千岁刚好溜达到这里。他探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没人押,我押。
木瓜瞭了他一眼,说:一个毛孩子,你押什么?
乔千岁本是袖着手的,天冷,还流着清鼻涕。他先是把那只左手从袄筒里伸出来,平平地摊放在赌桌上。而后,右手从腰里拔出了那把柳叶刀,在袄袖上鐾了一下,只听“咯噔”一声,闷闷的,他把左手最长的那节中指给切掉了。
他下手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那节中指像个小人儿似的,竟活脱脱地直立起来,“砰砰砰砰……”在赌桌上一蹦一蹦地弹跳着,所弹之处,是红鲜鲜的血,就像是盛开的点点梅花。顿时,一屋人都像傻了一样。
乔千岁把那节切下的指头在嘴里含了一下,而后又重新放在赌桌上,从容不迫地说:一指够吗?
这还是个毛孩子呀?众人小声议论说:邪!见血了。果然见血了。
木瓜的脸色变了,他的脸很大,白了好久……片刻,像萎了的倭瓜一样,终于说:我输了。
后来木瓜脸上有些挂不住,多次给人解释说,他不是怕。屌,他会怕一个毛孩子吗?他知道那东西邪性,勾人的魂,是故意输给他的。
自此,“断指乔”的绰号就喊出来了。
断指乔是靠着三把柳叶刀行走天下的。他原来只有一把刀,后来他把那个宝器押给了镇上的铁匠铺的伙计,又换了两把。这就怪了,那宝器刚到铁匠铺的伙计手里,第二天伙计抡大锤时就砸掉了三个脚指头!你说邪不?可当那东西重新回到断指乔手里的时候,他却安然无恙。
十七岁那年,断指乔独自一人做了一单“大活儿”——在三十里外的骆驼沟,他把往禹州贩药材的驮队给抢了。这就像是蚂蚁日大象,他居然成功了。
这也算巧了,他先是治住了那贩药材的掌柜。掌柜的正蹲在野地里拉屎,裤子褪在腿上,露着一个大白屁股。这时一把柳叶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凉凉的。掌柜的说:别乱。
可是,当掌柜的扭过头时,看见的却是一张黑布蒙住的脸,还有那刀。那刀架在脖子上,寒嗖嗖的。断指乔说:提上裤子,跟我走。掌柜的就乖乖地跟他走,边走边说:好汉,有话好说。断指乔问:贩的啥?掌柜的说:药材,是大黄、连翘。断指乔说:要钱还是要命?掌柜的说:要命,要命。
那时候,驮队正在打尖,看见掌柜的提着裤子过来了,后边跟一人,正诧异呢,只听“日儿”一声,一把柳叶刀飞出去,正中那黑驴的眼,黑驴猛地一蹿,“訇”一声倒下了!
断指乔这一手已练了很多年。他对那掌柜的说:那黑驴就是榜样。你要是想活,就别让他们过来。
掌柜的摆着手说:别过来,都别过来。
断指乔说:告诉他们,把褡裢留下。药材我不要你的,赶紧走。等他们走出一里地,我就放了你。
掌柜的带着哭腔说:好汉,你说话可要算话呀!
断指乔用刀拍拍他的脖子,说:放心。
临分手时,断指乔再一次拍了拍掌柜的脖子,说:谢了。这坨好肉,你好好留着吧。——那掌柜的竟哭了。
断指乔这单活儿做得漂亮,虽然才挣了一百多两银子,但名声很响。他的胆子太大了,劫的是一个驮队。
从此,断指乔声名大振。那面小圆镜,他也从铁匠铺里赎回来了。人一出名,就有了追随者。断指乔从此就干起了结伙绑票的营生。
这块土地上,自古讲的是一个“孝”字。断指乔也是孝子,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都会给姥姥捎上一兜用荷叶包的油煎包子。直到有一天,他吃了一次霜糖豆腐之后,就打起了康家店的主意。
三
从花家寨往上走,是一座丘陵,叫落凤台。落凤台上有一座小庙。
这庙时间长了,说不清来历,只有几间房,孤零零地建在风口上。敬的神也有些怪异,是敬“黄大仙”的,叫“仙爷庙”。传说,“黄大仙”是穷人的财神,它要是看上哪家了,会趁着夜色偷偷地往你家运银子。可能“黄大仙”不是正神,庙里香火不旺,就一日日凋敝了。
这地方本就有些偏僻,四处都是沟壑,如今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庙台,就成了土匪们交换“肉票”的地方了。
“肉票”康悔文就在庙台后边的地窖里关着。康悔文是半夜里从一个村子的牲口屋里弄过来的。他先是被蒙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当眼罩被摘去之后,又是“咕咚”一声,他就掉下来了。洞很深,屁股很疼。
睁开眼来,康悔文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老鼠,而且是一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老鼠。窖里很黑,黑得就像是脑袋里绷着的一根墨弦,那弦嘣嘣响着,眼看就要断了;又像是蠓虫,密密麻麻的蠓虫在眼前飞;还像是一团一团的黑火,那黑绿色的火苗在心里一蹿一蹿地烧着,烧出一股狐狸的气味。过一会儿,他饿了,很饿。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斜靠在黑乎乎的洞壁上,前心后心饿成了一张饼……就这么想着想着,他睡过去了。
可当他睁开眼时,却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张脸。那不是“黄公公”,是一张薄荷脸。
在洞穴里,他仍然记得那天傍晚的情景,他刚从仓署里走出来,突然就被人拦腰抱住了,一只手还捂着他的嘴,很快他就被人装进了一个麻袋里,放在一辆独轮车上推走了。也不知走了多远,当他昏昏沉沉地被放出来时,已是深夜了。于是,他看到了这张薄荷脸。这张脸又凶又凉,像刀片一样。这人说:小哥,你家的霜糖豆腐很好吃。这人又说:不要怕,只要你家里肯出钱,你就可以回去了。康悔文很怕,可他没有办法。望着他,倒让断指乔吓了一跳:你还笑?其实,他没有笑。后来,这张脸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真的把他吓出病来了。
这天,时近午时,仓爷和周亭兰骑着驴赶到了。两人在离落凤台一里远的地方被蒙上眼,而后被带到了仙爷庙里。
当两人被取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时,就见一穿黑衣黑裤、脸上蒙着黑罩的人在庙台上的神位上坐着,这人就是断指乔了。
断指乔手里玩着那柄小圆镜子,趁着烛光,他手里镜子的反光一一照在庙里扯着的一根绳子上,绳子上拴着一个个风干了的手指头。指头黑污污的,只有那指甲是亮着的。他说:看见了吗,这是吴掌柜的,这是孙掌柜的,这是马掌柜的……而后说:叶麻儿(钱)带了吗?
周亭兰不知道什么是“叶麻儿”,她愣愣地望着那些拴在绳上的指头。
仓爷接过话头,说:带来了。人呢?
断指乔说:爽快。接着,他刚要说什么,突然瞄了仓爷一眼,又一眼,说:是仓爷吧?
仓爷抬起头,看了断指乔一眼,心里诧异,应道:是在下。
断指乔说:我还知道,你养了一只“白公公”。
仓爷点点头,说:不错。
断指乔说:既然是仓爷,失礼了。我曾经得到过你的恩惠。
仓爷迟疑了一下,说:不会吧?
断指乔说:那年发水,我跟姥姥出来要饭。在仓署的晒场上,你给我一个馍,还记得吗?
仓爷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断指乔说:可我还记着呢。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样吧,当年仓爷的一个馍,就值五百两银子。既是恩人来了,赎银就减半吧。
仓爷忙说:谢了。难得这位爷仁义。康家店开张不久,您多关照。
断指乔说:这家的霜糖豆腐不错。
仓爷说:你也喜欢这一口儿?
周亭兰心里焦急,说:我的孩子呢?孩子在哪里?——可话说了一半,她赶忙又改口说:要早知道这位爷喜欢霜糖豆腐,我会给你留个座儿。
断指乔看了看周亭兰,不动声色地说:是吗?
周亭兰说:这位爷,开店的,来的都是客。
断指乔说:不会私下里报官吧?
周亭兰说:这一点你放心。生意人,不会往窄处走。凡进小店的,都是神。
断指乔说:这里是仙爷庙,没有正神。
周亭兰马上说:不管是哪路神仙,都会以诚相待。
断指乔说:好。一个女流,能说出这样的话,佩服。有你这句话在,有恩人在,这银子,算是我寄存在你那里的,可好?
周亭兰说:这位爷,你随时去。只要说一声仙爷庙的,我会亲自下厨。孩子呢?
断指乔一摆手说:够意思。小的们,起票吧。
后来,当“肉票”起走后,喽啰们说,当家的是喜欢上这女掌柜了吧?断指乔只是笑了笑,说:那口霜糖豆腐,真的好吃。
四
康悔文被赎回的当天,发起了高烧。
他一直迷迷糊糊的,不停地做着噩梦。在梦里,他总是看见一个蒙面人,手里拿着一根针,朝他扎来……一连换了三个大夫,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周亭兰急坏了,在他身边流着泪说:儿呀,儿呀,你快睁睁眼吧。
可康悔文却一直不睁眼。他觉得他的身子一直往下飘,就要沉到深渊里去了。真黑呀!无边的黑,在一片漆黑里,亮着一群一群的恶狗,狗眼里泛着绿莹莹的火苗,狗群眼看就要扑上来了,它们咬他的手指头……他哇哇大叫,可就是喊不出声来,就像谁捏住他的喉咙似的。
仓爷已来看过他好多次了。每次来,见他迷迷糊糊的,就劝慰周亭兰说:放心吧,会好的。
这天,仓爷又来了。仓爷问:悔文咋样?还不好吗?
周亭兰摇摇头,发愁地说:一直不醒。
仓爷沉吟片刻,说:怕是中邪了,给他喊喊魂吧。
周亭兰焦急地说:药都吃了好几服了,喊魂管用吗?
仓爷说:我小的时候也吓着过,三天三天滴水不进,后来是我母亲拿着我的一只鞋,硬把我喊回来了。
周亭兰说:那就试试吧。要是孩子还不好,那匪人,我绝饶不了他!
这天夜里,周亭兰请了个神婆,来给康悔文喊魂了。
神婆先是在屋里的四角焚烧了香表,一番愿吁后,一手提着康悔文的一只鞋,一手拿着一把勺子,伏在床前喊道:勺子磕着床帮叫,远的近的都来到——孩儿,回来吧。
周亭兰站在门外,满脸都是泪水,大声回道:回来啦——!
神婆又提着那只鞋来到门外,喊道:勺子磕着门槛叫,远的近的都来到——孩儿,回来吧!
周亭兰远远地应道:回来啦——!
神婆拿着那只鞋又来到镇街上的十字路口,敲着石板路喊道:勺子磕着石板叫,远的近的都来到——孩儿,回来吧!
周亭兰一步一应地回道:回来啦——!回来啦——!
神婆的声音粗哑苍凉,而周亭兰的回应焦灼激越。她们就这样一声低一声高地喊着,一直喊到了洛河码头上。这天夜里,整个镇子都听到了那让人心悸的叫魂声。
深夜里,神婆累惨了,说:老天,邪气太重,怕是喊不回来了。周亭兰的喉咙都喊哑了,仍然说:喊,接着喊。
黎明时分,周亭兰跟着神婆又喊了一次,直到把红日头喊出来。
冥冥之中,康悔文像是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唤。他的魂儿像是有一根绳系住了似的,在无边的黑夜里慢慢、慢慢地飘了回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听见神婆说:老天爷,回来了!回来了!
周亭兰心疼地看着儿子:悔文,你可醒了。
可醒来的康悔文仍是怔怔的,那神情有些呆滞。更让人不放心的是,他的目光像是空了,看什么都似见似不见的,很冷。你给他说什么,他就听着,也不回话。只要听到一点动静,马上就吓得浑身发抖。再请先生来看,说是虚症,只有慢慢调养了。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断指乔独自一人来到了康家店。夜半时分,断指乔突然出现在康悔文的病床前,把周亭兰吓了一跳。可周亭兰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就说:要吃霜糖豆腐吗?我这就去给你做。
断指乔说:不忙。我听说这孩子吓着了,来看看。
周亭兰气愤地说:你!你就不怕我喊人抓你吗?
断指乔说:怕就不来了。走上这条路,过的就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周亭兰愤愤地说:你也是个人,就不能做一点善事吗?
断指乔冷冷地说:我三岁死了娘,五岁死了爹。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善从何来?这恶,是命里长出来的。
说着,断指乔从怀里掏出了那面小镜子:这是个宝器,可以驱邪。正当午时,你给这孩子照一照吧。
周亭兰听了他的话,怔怔的。片刻,她看了看那面小镜子,很精致的一面小镜子,迟疑着说:这……太贵重了,我能给你什么呢?
断指乔说:人。你给吗?
周亭兰听了,又恼又气,默声不语。
断指乔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看来,这善也是分人的。那好,东西就先放在这里,改天我来拿。
临走时,断指乔说:你这孩子将来了不得。我绑了他,他还笑。
周亭兰愣愣地站在那里。片刻,等她拿着那面小镜子追到院里的时候,已不见人影了。
第二天午时,周亭兰半信半疑地拿出那面小圆镜,把悔文抱到院子里的阳光下,给他照了照。孩子果然就说话了,他说:我看见指头了。
五
孩子被绑了肉票,现在又成了这个样子,周亭兰忧心如焚。可就在这个时候,康家又出事情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康家奶奶们很快就知道了悔文被绑票的消息。她们先是有些担忧,继而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家产。是呀,她一个寡妇,又是掌家的,万一撕了票,孩子回不来,那家产会落到谁手里呢?况且,镇上又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开店,很有些不清不白呢。
于是,几个奶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三奶奶说,头几天她做了一个梦,很怪的一个梦,就请十字街算卦的算了。先生说,这一卦很不好——破财。
四奶奶说:就是,我说呢最近眼皮老跳,怕是不好。
二奶奶说:悔文叫人绑了票,这不就是破财吗?破财消灾,也对。
三奶奶说:算卦的可不是这么说的。先生说,今年是凶杀聚会,大耗。你听听,这不是一般的破财。
四奶奶说:可不。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是掌柜的,钱多钱少,咱就像是在鼓里蒙着,啥也不知道。再说了,开店的银子是大家凑的,那会儿说是入了大账,三年归还。这都几年了?都五六年了,她也不说还。这贱人有心思。
三奶奶说:是有心思。老掌柜又不在家,咱不能不防啊。
二奶奶想想,说:不会吧?家里、地里、店里不全靠她嘛。
四奶奶接过话头说:嫂子,你可别这样说。靠她?万一她要是把咱给骗了呢!你想想,这一段自从带走了悔文,她回来过几回?
三奶奶说:就是,人心隔肚皮。有人说,她跟那仓署的官爷有染……
二奶奶一惊:真的?不会吧。
四奶奶说:这可难说。
三奶奶说:反正是路话,镇上都这么传。有的话,说得更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张嘴说,说那悔文,都、都不一定是……
二奶奶说:别说了,这话我不爱听。
四奶奶说:那就把她叫回来,试试她?
三奶奶说:试试她,看她跟咱一心不一心。
二奶奶说:咋试?
四奶奶说:那还不好说?就问她,生意这么好,入伙的钱啥时归还?这可是她说的。
三奶奶说:我还有个法儿。他二叔不是没成亲吗?让她跟老二算了。她要是不愿,那就是不一心!
四奶奶说:这好,这好。
于是,几个老妯娌一商量,就打发人把周亭兰叫了回来。
周亭兰一进门,就觉得有些蹊跷。四奶奶正站在门口迎她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四奶奶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眉眼都笑着说:兰儿回来了?看把你忙的。
周亭兰说:四娘,叫我回来,有事吗?
四奶奶笑着说:去二奶奶房里吧。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待到了二奶奶的东厢房,只见二奶奶、三奶奶都在椅子上坐着,还有一把椅子,那不用说,是四奶奶的座了,留给她的是一张春凳,这很有点三堂会审的意思了。
周亭兰先是给三位长辈请了安,而后,她大大方方地在那张春凳上坐了下来。
众人都望着二奶奶,希望她先说。大奶奶不在了,她就是名义上的大媳妇。二奶奶说:这几天,我一直揪着心呢,悔文赎回来了?
周亭兰说:回来了。
四奶奶忍不住,问:要了多少赎银?
周亭兰不动声色地说:一千两。
四奶奶说:要这么多?柜上都支空了吧?
二奶奶说:论说,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的,花些钱就花些钱吧。只是你一个女人家,在外支撑这么一大摊子,也不是长法儿。
四奶奶又抢着说:就是呀。这柜上的钱,也是各房伙着出的。那会儿,你不也说过,伙用三年,三年后归还,是不是?
周亭兰听了这些话,顿时就明白了。于是,她说:看来,奶奶们有些不放心,我去把账本拿来吧?
二奶奶说:不用吧。
三奶奶也说:不忙,不忙。
四奶奶接着说:慢着。你二娘有个想法,也是替你想的。先给你透一下,听听你的意思。说着,四奶奶看了二奶奶一眼,说:二嫂,你就说了吧。
二奶奶看了看四奶奶,又看了看三奶奶,都在给她使眼色呢,只好说:说来都是命。咏凡走了这么长时间了,真是苦了你了。兰儿,你看咏仁咋样?一家子,也是忠厚人,要不你就随了他吧,也有个照应。你看那事,多吓人哪。
三奶奶接过话头,说:是啊,这都是为你考虑的。街面上有些传言,嘁嘁喳喳的,有说东有说西,时间长了,脸上也不好看。你说呢?
四奶奶一拍脑门说:吔,我怎么没想到?这多好啊,都是一家人,择个日子,就办了吧?
周亭兰听了,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她说:我知道,奶奶们都是好意。奶奶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悔文还小,等他长大些再说吧。
二奶奶看看三奶奶,三奶奶看看四奶奶,她们就这么相互看着。屋里的空气闷了一会儿,三奶奶说:兰儿,看来你是不愿了?
周亭兰不语。
三奶奶又说:你知道街面上的传言吗?要是那啥,康家丢不起这人。你可知道,早年咱河洛镇有一个女人骑了木驴。你知道为啥吗?一个字:贱。
周亭兰仍不语。
三奶奶说:这可都是为你好。
终于,周亭兰说:既然奶奶们有这个意思,容我想想。
四奶奶说:这就对了。兰儿是明白事理的。一家人,亲上加亲,多好。
二奶奶说:也没人逼你,就是看你家里家外的不容易,才……
三奶奶说:给你三天时间,想好了就回个话。其实,大麦二麦,是一样的。
周亭兰虽然表面上应承了,可当天下午,周亭兰就吩咐人套车到县城去了。
镇上离县城并不远,也就是十几里路。等到了县城,拐过十字街口,在县衙后边的文庙里,周亭兰找到了当县学先生的康秀才。
在文庙的一个侧殿里,康秀才手里举着一盏老鳖灯,正在找一卷书。他回过身来,有点诧异地说:你咋来了?
周亭兰笑着说:爷爷,我来看看你呀。
康秀才说: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周亭兰说:我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能做您老的孙媳妇吗?
康秀才笑着说:我说呢,铺子里老给我送小炒肉,是你安排的吧?我原以为是知县大人做的好事呢。说着,他摇了摇头,叹一声,说:我出来做这个县学,本心是自罚……家里怎么样?
周亭兰说:还好。爷爷,您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吗?
康秀才想了想,说:是,我是说过,这个家交你管三年。
周亭兰说:现在已经六年了。
康秀才说:那……你的意思?
周亭兰说:我来,是接您老回家的。
康秀才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了。我说过,家就交给你了。
周亭兰说:爷爷,您必须回去,几位婶娘都等着我交账呢。我呢,也想交账了。
康秀才看着周亭兰,说:怕是遇上难事了吧?
周亭兰说: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了,我想分家。
康秀才愣愣地望着她,喃喃说:分家?这……非得如此吗?
周亭兰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是您老把我接到家来的。我想,还是您送我走吧。
康秀才说:我知道,康家能撑下来,多亏有你。你还是留下吧。
周亭兰说:我说是分家。我还是康家的长孙媳妇。这家一分四份。我跟悔文,算是长门长孙,您老跟着我们就是了。所有的账目我都准备好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您一看就知道了。
康秀才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既然她们执意要分,就分吧。
当天晚上,周亭兰就把爷爷接回了家。众妯娌一看老爷子回来了,纷纷拥上前问安。那些话都是用热糖熨出来的,一个个显得十分恭顺孝敬。这时候,周亭兰先是领着老爷子看了重修的门楼,又看了西院的牲口棚,再看东院存放粮食的地方,这些都是新添置的。接着,她又把地契、账目一一放在堂屋的桌上。最后,她又搬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用钥匙打开了锁,把白花花的银子摆上桌面。
此时此刻,全家老老少少都看见了她这些年的不容易。这些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尤其是那些地契,都是曾经卖过的,是她一张一张赎回来的。一个小女子,把一个家治成这样,你还能说什么呢?
周亭兰说:爷爷在这儿坐着,当着各位的面,我把账交一下。头一条,当年各房凑的银子,都在账上记着呢。现在连本带利还给各房,本钱一分不少,虽说利薄了些,但先前卖的那几十亩地全赎回来了。我给爷爷说了,除了各房的银子归各房外,家中所有的财产、地亩一分四份。爷爷、悔文算一份,二房、三房、四房各一份。如果你们愿意,现在就分了吧。
众妯娌早有分开的心,但谁也张不开这个口,一听这样的条件,倒有几分窃喜。二奶奶面善些,听了这话,倒有些不落忍,问:兰儿,你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力,你呢?
周亭兰说:我要说明,除了长门,就是爷爷跟悔文的这一份,我所有的家产都不要。悔儿的赎银,也是我从娘家借的。我呢,从今往后,就带着悔文以店为家了。
四奶奶问:这是为啥?
三奶奶也紧着问:是呀,家有家规,老爷还在这儿坐着呢。
周亭兰说:家中的所有房产、地亩都归你们。你们也知道,那店面是租人家的,得按月交租,所以店面还由我来经营。悔文有病,身上还有伤。这……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也是为了教他学好。我搬出去住,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
众人默然。对悔文,她们心里都是有些短处的。可三奶奶还是不忿,说:他二叔的事,你不是应下了吗?
四奶奶说:就是呀,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变了?
周亭兰心里是早有准备的。她知道,她们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到了这时候,她脸一沉,突然说:各位叔伯,各位婆母,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要我改嫁也行,但我有一个条件。
二奶奶说:你说。
三奶奶也说:你说。
四奶奶说:康家是讲规矩的,你说吧。
周亭兰说:我知道,家有家法,康家也是讲孝道的。我的条件是,谁能把我公公的尸身找回来,我就与他成婚。我说话算话。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一时哑口无言,谁也张不开嘴了。
过了片刻,三奶奶又逼上来,开口说:听你这么说,如果找不回来,你就不嫁了?这可是你说的?
周亭兰说:是我说的。找不回来,我宁肯一辈子守寡!至于他二叔的事,我也想了。我另备了一百两银子,是专门给他娶亲办事用的。
此时,众人都望着康秀才,希望他发个话。康秀才拍了一下桌子,低声说:既然你们想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