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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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河的鱼与洛河的鱼是不一样的。

黄河水浊,浪急,那鱼终日在浊浪里翻滚,在漩涡里淘生。每到汛期,浊浪排天,水声如虎。况黄河几乎年年改道,朝不保夕,那鱼每每要经历几场生死搏杀才得活命。况且,鱼们每年要逆流而上,以命相抵,去跃那龙门……正是这轰轰烈烈,造就了如此这般的黄河鲤鱼。

所以,黄河里的鱼头大脊黑,大多性烈,一条条亮着黛青色的脊,跳荡腾挪中鱼尾甩着一片亮红,两鳃如金,那汪着狡黠的鱼眼犹如黑夜里的两束红箭。在黄河上打鱼的人,一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大多是一条或两条,很少有大收获。黄河里的鱼性野,且狡诈多变,很难捕捉。只有六月天下暴雨的季节,骤然冷热相激,才会把它们从水里一群一群地激出来,这叫翻河。翻河时,鱼上下翻腾跳跃,似万镖齐发,俗称“鲤鱼爆镖”。每到这时,洛河两岸的人就像过年一样,汉子们全都赤条条地跳到水里,哇哇叫着捉鱼去了。

洛河水清,性也温和。一荡好水从陕西洛南一路走来,经卢氏,走洛阳,过崤山,一路上两岸土质偏硬,泥沙较少,且从未改道。所以,洛河里的鱼头小脊薄,鱼色偏淡,肚脐处白嫩如雪,两只鱼眼在清水里汪亮着一片羞涩,就像是生活在母亲的怀抱里,显得温文尔雅。水润鱼性,鱼就柔和,也就顺带三分的灵性和傻气。洛河里的鱼大多是一群一群游,打鱼人若是一网下去,碰上运气好的时候,就可打上百斤之多。夏日里,到了翻河的季节,一河白亮亮的,全是漂鱼,犹如一河美女亮起肚脐,俗称“鲫鱼晒脐”。这也是洛河两岸的女人们戏水的最好时节。

但洛河的鱼却从不与黄河里的鱼来往。它们每每游到河洛交汇处,掉头就回了,带着一副清高的样子,仿佛不屑于与那粗野交会。

黄河里的鱼也从不进洛水,大约是嫌水软风淡、无浪可凭,仿佛以此为不齿。黄河里的鱼性子骄横些,毕竟它们的命是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出来的。

那年月,每到汛期前,河洛交汇处就会聚集大批的青壮汉子,他们都是来吃河饭的。河口的旗杆上升上龙旗,吃河饭的人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漕运是京城的命脉,加上黄河年年决口,治河投入巨大。每每汛期来临之前,圣旨一道又一道从京城发来,严饬河官查看河道,有淤积处,作速挑浚疏通,以防酿成大祸。因此一到汛期,水官们就格外小心。

龙旗升起,吃河饭的汉子们在河官们的带领下,分成十人小队,一队一队领牌上工。这时候,河堤上还会升起两种旗帜:一为“号旗”,相当于队伍的编号,十丈一小旗,百丈一大旗,领工的是河兵。一为“标旗”,是专用于施工时发号施令。施工到了紧要关口,若急需土方则升黄旗,需用木料则升红旗,需用柳条、蒲草则升蓝旗,夜间则改为三色灯笼。急迫时,锣声四起,号子如山岳,一排一排的人墙,与那滔天浊浪抗争。

那年夏天,端午过后,河洛口的大堤上,在蚂蚁一般的河工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奇人。开初时,这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打眼的地方。在赤裸着上身的汉子群里,他只是中等偏上的个头,看上去黑黑的,没言语。人也就三十来岁,一条辫子盘在头上,穿一件对襟的粗布汗褂,腰里扎一根毛蓝布带子,显得肩宽腰细,周正利落。若细看了,只是眉眼紧,走路轻些,别的就没什么了。

可一上工,干起活儿来,差别就出来了。同样是在河堤上运送木料,丈二的圆木,二里半的路程,别的河工两人抬一根还略显吃力,中途要歇上一会儿。他却不然,头一趟他就一人扛了一根。这倒还罢了,到了换牌子登账时,听河官说扛一根两个铜子,于是第二趟时,他左胳肢窝夹一根,右胳肢窝夹一根,竟然一人运两根!走起来,依然健步如飞。

顿时,一河的人都看傻眼了,说这人谁呀?好神力!

就这样,一趟两趟,一天两天,河工们见了他窃窃私语:谁呀?这谁呀?嘴里也不由小骂:这狗日的!

河上人多,眼杂,嘴也多。人们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这人姓马,叫马从龙,是前不久从外乡流落到河洛镇的。

到了第三天,人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鸟人,怎么这样呢?人家两人抬一根,他一人扛两根。一个人就挣了四个人的钱,河上的钱都叫他挣了。这且不说,中午吃饭,发的黑白两掺的馍,他一串叉四个,两根筷子就叉八个,那是杠子馍,他一顿吃八个,操!

最先看不上的是洛寺村的人。洛寺村离河洛口最近,一姓的族人多,人头旺,也就霸道。他们常年吃河饭,看这狗日的一顿吃八个杠子馍,钱也都让他鳖儿挣去了,于是一个个躁躁的,嘴里骂骂咧咧,很有些气不忿。这些人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嚷着嚷着火上来了。河堤上人多,况且都是壮汉,经不住这么起哄架秧子,不知哪个愣头青先开了口:奶奶的,走,打他个小舅!

倏忽间,就见河滩上刮起了一股旋风,一时群情激愤,人们黑压压地涌过来了。挑头的自然还是洛寺村人,人群里有狗叨毛架鹰撵兔打哄哄的,有看热闹递小拳骂阵的,乱嚷嚷聒噪噪一片喊打声。

立时,就见河滩上尘土飞扬,唾沫星子四溅,荡荡黄尘里一片乱麻麻的黑脊梁,一窝蜂似的扑将上去,那胳膊犹如一片棍林,斜刺里乱马交枪像是长出了无数条铁腿……渐渐地,人就看不见了,只有一团一团的黄尘在河滩上滚来滚去!

有一袋烟的工夫,终于有人醒过神来,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这时,有河兵跑过来,嚷道:干什么?干什么?想闹事啊?!

人们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全都住手了。河滩上顿时静下来了。往下呢,往下就不敢想了——那人恐怕打死个球了,成肉酱了吧?

当管河工的千总带着护卫赶来时,人们才知道害怕,慢慢地往后退去,让出道来。黄尘慢慢散了,只见躺在地上的那个人,那个叫马从龙的人,已经被黄尘埋了。

过了片刻,又见那土末子慢慢往上冒、往上冒……人们小声说:动了,他动了。

又一会儿,一个人头渐渐地从土里冒出来了。马从龙先是慢慢坐起身子,“噗噗”吐了两口吐沫,继而爬起来了,还拍了拍身上的土。居然——他居然安然无恙?!

千总吃惊地望着他,说:喂,小子,你没事吧?

马从龙略略点了点头,嘴里又徐徐吐了一口气,说:不当紧。

有河兵把他架起来,说:走两步,走两步。

千总惊呆了,说:你……你真没事?

马从龙四下看了看,突然看见河滩上摆着一个夯土的石磙。他当着众人走过去,弯下腰,默默地吸一口气,“嗨”的一声,双手把那石磙举了起来!

一时,整个河滩静得吓人。人们默默地望向他。就此,再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了。

分家后,周亭兰带着儿子,悄悄地搬到镇上住了。她先是在店铺后面一孔窑洞里凑合了些日子。在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寻访能给儿子治病的人,找过几位中医先生,也请过神婆,扎针许愿,烧香上表,都不大管用。

没住多久,她就搬了。儿子看着她,那神情像是在问:刚刚住下,为什么要搬呢?

周亭兰说:儿呀,我怕伤了你的耳朵。

原来,店后面的窑洞里住的大多是走水路和旱路的纤夫和脚夫。他们卖苦力挣了些钱,可他们夜夜赌博,把好不容易挣来的散碎银子又输出去。况且这些人在输了银子喝了酒之后,会闹些事端,叫骂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且一言不合,就打得一塌糊涂。

周亭兰说搬就搬,她带着儿子搬到不远处的唐家胡同。这是个很干净的小院,隔墙院里还种有花草。然而,住下没有几日,她又搬了。

年幼的康悔文不知道,这地方的后墙离常春院太近了。常春院白天里静静的,一到晚上,游蜂浪蝶,夜夜笙歌,成了一锅花粥。不时地有老鸨高喊:客,花俩儿吧!

那日,周亭兰从店里回来,康悔文突然说:娘,给我买只兔子吧。周亭兰一愣,说:这么晚了,哪有卖兔子的?儿子说:后边院子里就有卖的。老听人喊兔儿兔儿的,还问要大白还是小白……周亭兰一听,脸色陡然变了,厉声道:胡说!

然后,周亭兰二话不说,立刻又要张罗搬家。她说:儿呀,我是怕伤了你的眼哪。

河滩上闹事那天,周亭兰刚好带着伙计往河滩上送蒸馍。听河工们议论河滩的奇事,她心里寻思,这不正是她要找的人嘛。于是,她立刻托人打听了马从龙住的地方,第二天傍晚,提了两匣点心,她就到马家去了。

马从龙租住在镇子西边的两间柴房里,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院中间是一个大碾盘,一棚牵牛花,棚下有一石桌、两只木凳,靠墙放着一对石锁。

周亭兰领着儿子走进院子,打个问讯道:请问马先生在家吗?

马从龙在棚架下坐着,正用葛条编河工用的箩筐。他抬起头来,见是一小媳妇,有些诧异地问:您是……

周亭兰说:马先生,我是这镇上的。家里开一饭馆,每日里往河堤上送饭。河上的事,我都听说了。

没等周亭兰把话说完,马从龙就站起来说:掌柜的,对不起,我不收徒弟。

周亭兰笑了笑,径直走上前去,把提着的两匣点心放在了石桌上,说:马先生,我也无心让儿子跟你学武。

马从龙愣了愣,说:那是……

周亭兰说:马先生,你别误会。我领儿子来,是让他见识一下,啥样的人是高人。

马从龙淡淡地说:你过奖了,我不是啥高人,就是一吃河饭的。实在抱歉,这点心你还是提回去吧。

周亭兰说:一个镇上住着,咋说也算是邻居了。这点意思,是我看望老人家的。听说老太太有病,最近可好些了?

马从龙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谢了。我母亲只是受了些风寒,好多了。

周亭兰说:一点意思,不过……好了,我走了。说完,领着儿子出了院门。

周亭兰说走就走,把马从龙晾在了院子里。

过了两天,周亭兰又来了,仍然是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提着两匣点心,进门就笑着说:马先生,我搬过来了,就住在隔壁,咱们是邻居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来打声招呼,顺便看看老太太。老太太身子好了吧?

马从龙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住隔壁?

周亭兰说:是啊,刚搬来。

马从龙仍旧说:谢过好意。我说了,不收徒弟。

周亭兰说:我知道你不收徒弟。我是来看望老太太的,你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马从龙无话说了。

从此,隔三岔五的,周亭兰就送些点心之类,自然说是看老太太的。这天,周亭兰又是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提着食盒来了。可这次刚一进院,就被马从龙拦住了。马从龙说:掌柜的,对不住。我说过多次,不收徒弟。无功不受禄,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了。

周亭兰说:我也说过了,我儿不是习武之人,我也没想让他当武状元,我是来看老太太的。我想认老太太做干娘,这总行吧?

马从龙说:掌柜的,你要我做什么事,你就明说。我娘说了,不明不白的礼,是不能收的。

周亭兰笑了,说:马先生,我会让你去杀人放火吗?只是听说你会治一些跌打损伤、疑难杂症……

马从龙这才看了康悔文一眼,迟疑片刻,问:这孩子伤在哪里?

周亭兰说:孩子从小失怙,身弱,胆小,又被土匪绑过票,眼里有寒气。你能治吗?

马从龙一怔,说:你说是寒症?那该找大夫看。

周亭兰只说:是吓着了。眼里有寒气。

马从龙摇了摇头,说:这……我治不了。

周亭兰说:你要治不了,就没人能治了。算了,我改日再来。说完,又要牵着孩子走。

这时,马从龙眼里闪出一丝亮,他说:慢着。你怎么认定我能治?

周亭兰说:在河滩里,上百人围住你,你能不还手。而且,还能不叫人打死。就凭这气度、功夫,我就认定你了。

马从龙仍然决绝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收徒弟。我再说一遍,你不要再来了。

周亭兰说:马先生,我还要来,直到你答应为止。

马从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他望着她,可望着望着,他背过身去了。

马从龙在去河滩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是些光脊梁的青皮后生,有二十来个。他们全是洛寺村的,就是那天最先出手打他的那些人。进河滩,洛寺村是必经之路。这些泼皮后生齐齐地在他面前跪下,一个领头的说:师傅,我们服了。从今往后,我们都愿跟你当徒弟,收下我们吧。马从龙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说:各位请起,我不会武功,也从不收徒弟。

可是,这些青皮后生就是不站起来。那领头的说:我们是真服了。你就教教我们吧。

这时候,其中的一个泼皮觍着脸拍着肚皮说:你要不教我们,就把我们打死算了。

马从龙闷闷地站着,片刻,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第二天,马从龙起得更早了些。可当他路过洛寺村时,再一次被拦住了。拦他的仍是那些泼皮。他们横在路上,又是齐齐地跪下,说:师傅,收下我们吧。

马从龙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才好。这时候,就见一泼皮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猪刀,先是拍了拍肚子,就势在肚皮上划了一刀,那血线一样地流下来,见马从龙不语,他就又划下去,一连划了三刀!

众人齐声说:收下我们吧。

马从龙一抱拳,扭头就走,且越走越快。他心里清楚,从今往后,这河饭是吃不成了。

马从龙回到家里,在院子里默默地吸了一袋旱烟,而后他进了里屋,往母亲的病床前一跪,说:娘,咱还是走吧。

母亲问:怎么了?

马从龙说:这里不能待了。

母亲说:你又惹事了?

马从龙说:没有。

母亲说:儿呀,都怪我,不该让你习武。这躲到哪一天是个头儿呢?我怎么听说,你在河滩里被人打了?

马从龙说:唉,也怪我。本是想多挣几个钱,好给你治病……

母亲焦急地说:说实话,你没有还手吧?

马从龙说:娘,我谨遵母训,没有还手。

母亲说:不还手就对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还手。你要是再失手,万一伤了人,娘可怎么活呀?

往下,两人都不说话了。是呀,在河洛镇,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这是埋藏在母子心中的秘密。

片刻,马从龙低声说:娘,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惹事,只是……

这时,母亲从头上拔出一根银簪子,说:儿啊,你不在家的时候,那住在隔壁的饭铺女掌柜没少来看我,还专门请了先生来家给我看病、抓药,这份人情咱不能欠。拿去,把它当了吧,换成钱,置份礼。就是走,也要言一声,谢谢人家。

马从龙迟疑了片刻,说:好吧。

这天傍晚,马从龙推开了邻居的院门,他手里提着果品和两匣点心,站在院子里说:掌柜的在家吗?

周亭兰穿一高领蓝花短衫,下身是蓝碎花裙,人显得十分清丽。她笑盈盈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我说怎么喜鹊叫呢,是贵客临门呀。马先生,快坐。说着,快步走上前,把院中丝瓜架下的木桌木凳全擦了一遍,说:马先生,坐呀,我这就给你沏茶。

马从龙把手里提的礼物放在桌上,说:不麻烦了。我是来告辞的。

周亭兰说:怎么,你要走?

马从龙说:是啊,我明天就走了。我来是特意谢谢你对家母的关照。听母亲说,你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实在是叨扰太多。谢谢,对不住了。

周亭兰问:不在河上干了?

马从龙苦笑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亭兰说:听大夫说,老太太的病还要养些日子才好。你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到哪儿去呀?

马从龙无奈地说:顺河走吧,总会有用人的地方。

周亭兰马上说:既然没有一定的去处,那就不妨等老太太病好了再走。我知道,马先生,你不过是困在这里了,日后早晚有发达的一天。我要说雇你,是辱没你了。头前,听说县上缺一捕快,我正让爷爷给打听呢。你要是乐意呢,就再缓上几日,待有了准信儿,我就告诉你。时间不长,也就是三五天。你看呢?

马从龙听了,愣愣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周亭兰又说:这边呢,我那饭铺,也需要一个挑水的。你一早一晚,给挑挑水,也算是给我帮帮忙。剩下的时间,给我儿子治治病。一个月,我给你五串钱,如何?

马从龙沉默了。他知道,一个挑水的,是挣不了这么多钱的。这钱比他做河工拿的都多。他想拒绝,但是,对这个女子,不知怎的,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

周亭兰看他不语,又说:马先生,老太太的确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你要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马从龙说:谢谢掌柜的好意。不过,你怎么就认定我能治这孩子的病呢?

周亭兰说:我就认定你了,治不好也没关系。

马从龙说:你要我治到什么程度?

周亭兰说:眼里没有寒气。说着,周亭兰立刻招呼儿子:悔儿,快来,给师傅磕头。

这时,康悔文从屋里跑过来,怔怔地望着马从龙。片刻,他“扑通”往地上一跪,在地上“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抬起头来,望着马从龙,竟然说出了一句让马从龙震惊的话。

他说:我妈说,你眼里有光。

如果从出生地论起,马从龙的老家是河北沧州的。但要从根儿上说,他又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马从龙出生于武学世家,他的祖上曾是少林寺的子孙和尚。所谓“子孙和尚”,是家贫无依,一出生就被抱到少林寺恩养的孩子。马从龙的祖先曾在少林寺学艺十多年,法名“释慧根”,曾为少林寺武僧。只是后来连年战乱,少林寺多次被毁,他的祖爷爷流落到了民间,一路逃荒到了沧州靠开校场才落下脚来,此后才有了马家这一支人脉。

沧州是尚武之地,自古以来多慷慨悲歌之士。马从龙的爷爷马世昌,绰号“马蝎子”,自幼练的是蝎子功,尤其擅长蝎子爬——人趴在地上,蹿将出去,可达一丈多远。年轻时曾考过武举,只可惜功亏一篑,在比武的校场上摔断了腿,苦练一辈子的功夫也废了。此后,他的父亲马金旺改练螳螂功,一练三十年,当他就要成名的时候,却又折了一条膀子,成了“独臂螳螂”。马家人世代习武,原来一直练的是外功,但功夫总是只能练到八成以上,而后就不行了。再往上走,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故。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左右着马家,使马家一代一代都留下了遗憾。

马家从祖上开始,一直做着“武林第一”的梦,练的都是偏门绝活。虽说有走捷径的心思,但练得也很苦啊!从蝎子功到螳螂功,图的就是这门的天下第一。可经过一代代的努力,到了也没能如愿。马蝎子临死时,曾一再感叹:命,这是命啊!

到了马从龙这一代,马家人开始改练内家功夫了。

马从龙从三岁起就开始扎马步了,他自幼练的是易筋经。易筋经练的是气,讲的是洗筋伐髓、吐纳功夫。在大约十年的时间里,马从龙都在练心、意、气,然后才是功法。父亲在后院里给他挖了六个坑,又准备了六个水缸,先是跳坑,每天早、午、晚让他从坑里往外跳;跳出来后再运气打水;由小到大,一年一换,让他对着水缸练气。本来,父亲是执意要把他培养成武状元的。父亲把毕生的心血都用在他身上了,也曾带他拜过很多老师。为了让他开眼界,曾借走镖的机会带他上过武当山、青城山、泰山和少林寺。

可是,父亲突然就死了。父亲死得很蹊跷。那个夏日,马从龙的父亲从北边走镖回来,到一位伯父家喝酒,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这人跟马从龙的父亲是同门师兄,平日里情同手足。可是,当父亲跟情同手足的伯父喝了一顿酒后,却在回家的路上掉进河里淹死了。马从龙当然不信,父亲早年跟着爷爷练过蝎子功,平地蹿起,可达丈余。那条河并不宽,就是掉进河里,三蹿两蹿就可以到河边上,父亲怎么会死呢?

当马从龙和父亲的徒弟们跑到师伯家讨说法的时候,一言不合,两边就打起来了。那时候马从龙初出茅庐,血气方刚,跟师伯的儿子交手时,几个回合下来,他一掌拍在了对方的胸口上,师伯的儿子竟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马从龙本是无意杀人的。平时练功时,他都是对着一个大水缸练习。那水缸里的水有七成满,他只是练到了把水缸里的水推得溢出来而已。可练了这么多年的内功,他并不知道他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一掌下去,竟失手把师伯的儿子给打死了。

事发当天,马从龙的母亲曾去求过师伯,求他不要报官。可师伯却说出了很绝情的话。师伯说:按江湖规矩,一命抵一命。

母亲说:马家就这一个儿子,你给留一条根吧。我下辈子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你的。

师伯说:你能让我儿子复活,我就答应你。

母亲说:要抵命,我可以抵,只要你放过我的儿子。

可师伯摇了摇头,竟说:年轻时,你或许有机会,可你选错了人,跟了他。

这时候,母亲才发现,两家最亲近的人,其实早就结下冤仇了。师伯对母亲嫁二师弟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师伯要报仇,官府要拿人犯。就此,马从龙背着母亲连夜逃出了沧州。

他们一路东躲西藏,来到了河洛镇。

康悔文习武是从看星星开始的。

一天晚上,马从龙把他带到了黄河边,领他上了一条靠在河湾里的船。马从龙先是对船上的人说:老大,我借你的桅杆用用。

船老大是认识他的,笑了笑说:马爷,你可别伤了我的桅杆。

马从龙说:不会。我让这孩子练练胆。

船老大提起一盏马灯,说:这好说。要亮吗?

马从龙说:不用。

接着,马从龙蹲下来,把康悔文浑身上下摸了摸,觉得骨头太嫩,就说:孩子,跟我习武,要从练眼、练胆开始。你怕不怕?

康悔文的腿哆嗦了一下,却说:不怕。

马从龙说:不怕就好。你要是怕了,就叫我,我会把你放下来。

于是,马从龙从腰里取下一条带来的绳子,绾一活扣儿,把康悔文的两条腿套在两个系好的活扣儿里,而后又把那绳拴在桅缆上,就那么倒着把康悔文吊在了桅杆上,拉有一丈高的时候,马从龙把绳子系住,而后问:孩子,你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康悔文被倒着吊在那里,开始有些怕,只觉心慌意乱,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就说:星、星星。

马从龙说:好,你就给我数那星星。数到一千的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大约有半个时辰,康悔文突然叫道:师傅,我头晕。

马从龙说:不要慌。你腰上用力——记住,是腰上用力。然后,他直起脖颈往上挺,挺起身后,抱住桅杆。

于是,康悔文就一次次地起身去抱那桅杆。终于,当他抱住桅杆的时候,只见暗夜里一片黑乎乎的,四周有斑斑点点像鬼火一样的绿光,夜气一抹一抹地从脸前流过,麻酥酥的。星星在天上一钉一钉亮着,那光蓝蓝的,越看越近,顿时就有了想飞的感觉。抹一把脸,全是汗。

三天后,那根吊康悔文的绳子又升了一尺,而后每隔三天就升一尺。这时候,那夜在康悔文眼里已有些明晰了。滔滔黄河像墨汁一样流动着,那浪一波一波地翻滚。在那黑丝绸一般的墨流里,有“扑哧、扑哧”的鱼跃声。一时,那河像是凝固了,泥泥地不动;一时,又翻动着荡荡的泥浪,一耸一耸地向岸边抓去。起风时,那涛声像是鬼哭,夜静时,四周的夜气又像是流动着的水。亮光一明一暗地从各处闪现,岸边草棵里的虫儿齐声鸣唱。暗夜里,天上的星星汪成了一条一条的河流,远的近的,像是水中的花儿一样开放。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每天晚上,马从龙都把康悔文吊在桅杆上,先是一尺一尺,而后是一寸一寸地往上升,直到把他升到桅杆的顶端。当他能抱住桅杆头的时候,他发现整个河道和码头就在眼前。那灰墨色是一层一层的,夜气像鸟儿一样在这里那里飞。泥墨色的河流像是一道道丘陵,一漫一漫地广阔,没有动静,看不见任何动静,就像是死了一样。然而,在有风的夜晚,那浪一下子就起来了,就像是墨色的巨龙一跃一跃地去拍那堤岸,轰轰地发出巨响。那堤岸像是化不开的一道道黑门,有黑雪一样的东西一堆堆地在门前徐徐退去。

有时,那黑雾会一层层漫上来,先是鼻子湿,而后是全身,寒气就像铁钉一样扎在身上,一处一处都是疼。不知怎的,康悔文心里一酸,竟流出泪来了。他哭了,他会哭了。那泪有一点点咸。当他侧脸往下看的时候,会看见一星小火苗一明一明,那是师傅在吸旱烟。

有一天晚上,康悔文竟然抱着桅杆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失手掉在了万丈深渊里。他大叫一声,却突然醒了。就在他吓醒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天亮了,天空无比广阔,河道无比广阔,那曾经汹涌的黄河水,就像是一个女人赤条条地躺在他的面前,平和而温柔。河道里帆樯林立,远处有纤夫的号子,天是那样的蓝,无边无际的蓝。水静了,就像一匹广阔无边的土黄色绸缎从天际挂下来,天边正有一轮红日升起,那橘红把天边烧出一片霞光。红日像火球一样在水面上荡荡地、轻轻地跳着,推出金光万道!

不知怎的,康悔文徐徐吐出一口长气,顿时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说:我看见了。

马从龙问:你看见什么了?

康悔文说:光。

大河上下的奇瑰景象,给康悔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马师傅教给他的吐纳功夫,让他内心的淤积渐渐散去。他的心胸开阔了许多,浑身筋骨也渐渐强壮了。这一天,黎明时分,当他再一次抱着桅杆头远眺时,上游突然出现了山峰一样的水头。也就是吸口冷气的工夫,只听风声呜呜地响起,那水头像座山一样涌过来,而后重重地砸下去。接着是飓风一般的啸声,随着啸声浪尖像巨口一样高高地抛起一个木箱子,那木箱在空中炸开去,里边的东西一样样抛出来,就像是天女散花一般。水里滚动着木料、椽子、桌子……倏尔,就见岸上人头攒动,有人边跑边高声喊道:水下来了!捞河了!

捞河是发水财的机会。每当上游发水,下游两岸的人都会去抢河上漂来的浮财。就是这天早上,抱在桅杆上几乎惊呆了的康悔文,突然发现从上游漂下来了一个人。这人在水里一隐一隐地挣扎着,身上系着一个小包袱。此时,他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救人。快救人。

他叫道:师傅,救命,水里有人!

随着叫喊,康悔文一急,竟解开捆在腰上的绳子,跳到水里去了。他刚抓住那人的胳膊,一个浪头打来,一下子把他卷到浪里去了。康悔文吓坏了,他根本就不会洑水。就这工夫,那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死死地抓着。黄水劈头盖脸往他嘴里灌,眼看两人就要一同沉下去了,可突然之间,只觉眼前一亮,就像有什么在推着他似的,他吐了两口水,重新浮到了水面上。

马从龙三下两下爬上了桅杆,他从腰上解下布带,绾一个活扣儿,“唰”一下扔出去,正好套在康悔文的身上。只听那船老大叫道:好手段!船老大也出手相援,总算把他们拉到了岸边。

康悔文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众人这才发现,救上来的竟是一个姑娘。

康悔文现在有了两位师傅,一个是习算学的仓爷,一个是习武的马从龙。

康悔文跟了马从龙几个月后,周亭兰惊喜地发现,儿子的眼风有些硬了。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已不似先前那么怯了。周亭兰对马从龙说:马先生,这孩子有些变了。

马从龙说:那是河风洗的。

虽然已经有了两位师傅,可周亭兰心里还揣着个念头。那天,周亭兰专门雇了一辆带圈席的驴车,去县里的文庙接康秀才了。

康秀才虽做了县学先生,可他早已心灰意冷。家已分了,他没了羁绊,只想着教教书,喝两口小酒,聊度余生。周亭兰这天来,知道他喜欢吃庆家的小酥肉,先把他拉到县里的庆家饭庄。她让庆掌柜给上了几样菜、一壶酒,坐下来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说:爷爷,该让悔文识些字了。

康秀才拿起筷子刚夹起一块肉,正要往嘴里放,却像烫住了似的忙把筷子放下,说:我已说过,康家人不再读书了。

周亭兰说:为什么?

康秀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周亭兰沉默了片刻,说:这是两回事。

康秀才叹一声,说:兰儿,字墨,是可以杀人的。不学也罢。

周亭兰说:我觉得,还是识些字好。

康秀才说:识了字,心里就更苦了。

周亭兰望着他。

康秀才说:那字墨,苦啊。字是量人的尺子,每个字都是一把刀。岳飞读书,换来的是催命的十二道金牌;孙膑读书,换来的是髌刑;屈原读书,换来的是投河自尽;商鞅读书,换来的是五马分尸;司马迁读书,换来的是宫腐之刑……一个个都生不如死啊!我儿读书……唉!还是不读的好。

周亭兰说:爷爷,人心里有把尺子,不好吗?

康秀才摇摇头说:不好。平常人,心里没有尺子,他不知道什么是好。可一旦有了尺子,他知道了什么是好,这就坏了。知善而不可为,就苦不堪言了。这就像是一把刀,不是伤人,就是自伤。

周亭兰固执地说:那也要识字。不识字就是个瞎子。

康秀才说:康家三代破产读书,却落了个家破人亡。瞎子?我宁愿他当个平平安安的瞎子。

接着,康秀才连喝了几杯。喝了酒,想起伤心事,不由老泪纵横,嘴里喃喃道:瞎子好,瞎子好……而后,踉踉跄跄,扬长而去。

周亭兰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走出饭庄的爷爷,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又过了些日子,周亭兰再次来到文庙,说:爷爷,我想了,还是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瞎。悔文是长门长孙,还是让他识些字吧。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地方我已给你找好了,你要是不想教他一个,就开个蒙馆吧。

可康秀才依然故我,他说: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会跟你回去。家已分了,你好自为之吧。

周亭兰说:爷爷,你是不是怪我分家?

康秀才说:既然分了,就分了吧。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过如此。

往下,周亭兰不说了,康秀才也不语,就那么闷闷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周亭兰忽然说:爷爷,不读书也行。可我不愿让我的儿子猪狗一样地活。我既生养了他,就得让他活得像个人。书,也是可以倒着念的。

就是这句话,把康秀才说愣了,他喃喃道:倒着念?书怎么倒着念?

周亭兰说:你把字背里的意思给他念出来,这不就是倒着念吗?

康秀才说:这话嘛,倒也不错。字背有字。那……不为功名?

周亭兰说:不为功名。

康秀才问:那为什么?

周亭兰说:活人哪。

康秀才说:活人不用书。

周亭兰说:活人是不用书,但要活得好,心里就得有一盏灯。书就是点在心里的灯,它是照路的。你老人家不也说,书里有尺子,那是量人的。就是苦,也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

周亭兰又说:至少,得让你的重孙子做一个明白事理的人。

康秀才沉吟了很久,终于说:这么说,还有点道理。你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