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麦子听见,那吟唱声是从风里传过来的。
远远的,一顿一挫,犹如空谷鸟语:“若夫,坐如尸,立如齐。礼从宜,使从俗。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外事以刚日(甲、丙、戊、庚、壬),内事以柔日(乙、丁、己、辛、癸)……”
这是黎明时分,天边亮着一片鱼肚白,路上还几乎没有行人。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衫的老人,左肩挎一拾粪筐,右手抄一粪叉,边吟边唱,走在乡村官道上。他的样子很庄重,也显得有几分滑稽:既有圣人般的矜持,又像是一只呱呱叨叨的乌鸦。
就这么走着,见地上的车辙里有一汪新湿的牛粪,他笑着围着那泡牛屎转了一圈,一时老爷子童心大发,竟摇头晃脑地吟道: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地上一枝花,看它莫踩它。
老人多年来一直遵循黎明即起的古训。在他,挎着粪筐出门已成了一种象征。他只不过是想让河洛镇的人看一看,耕读人家,是个什么样子。他曾经是那么骄傲,走在镇街上,是人人都会高看一眼的。一门出了两个进士,他怎么能不骄傲呢?此时,路上没人。他把粪叉扎在地上,双手环抱,身子微微下躬,很郑重地做着迎宾的礼节,嘴里说:请。请了。而后,他面北而拜,对着朝廷的方向,很恭敬地行了大礼。
这就是康秀才了。
在河洛镇,康秀才也算是为“字墨”献身的人。早年,家中本是很殷实的。他很年轻的时候就中了秀才,而后连年赴考,年年不中,胡子都考白了,仍不中。他发下誓言,九死不悔,倾家中所有,破产供儿孙读书!就这样,十二年之间,一子一孙,从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下来,连考连中,一门出了两个进士。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呀,一下子轰动全县。县太爷亲自坐轿来送的喜报,四乡里锣都敲烂了。贺喜的人、瞧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硬是从村外的北沟到家门口蹚出了一条小路。
报子登门的那天,康秀才一天接待了二十四乘官家的轿子。一乘一乘的轿子都在门口停着,十分壮观。府台、县台来了,连仓官、水官、驿官们都来了……他们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进门就拜。一个个很虔诚地道喜:老太爷,好福气呀!这就是那寒窗苦读之处吗?
康秀才也就一次次地领客人走进孙子苦读的草堂,一一给人介绍说:是啊,大人,这儿,是儿子读书的地方。这儿,才是孙儿读书的地方。
多么体面风光!
来贺的人太多了,康家开的是流水席。客人一拨一拨地来,一连三天,大宴宾客。这件喜事轰动了全镇。镇上的人有自觉充当喊客的,有自愿提供桌椅板凳的,卖鞭炮的李掌柜送来了两大捆爆竹;一早,镇上饭铺的胡掌柜就亲自带着厨子、家什、餐具、酒肉菜蔬主动登门了,说是要好好亮一亮胡家饭铺的手艺;张屠户差人扛来了四扇肥猪肉,进门就说:老爷子,让我也沾点官家的文墨气。康秀才刚提了一个“钱”字,胡掌柜就说:老太爷,你打我脸哪?咱回头说,回头再说。
这一天康秀才喝醉了。他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于是,就在酒席上,当着来贺喜的官员们,他微微地晃着身子,给客人们演习二十四叩大礼。
媳妇们见他有些醉了,赶忙过来搀住他,轻声说:老爷,你……不敢再喝了。
康秀才厉声说:退下!这里有你们说话的地方吗?
儿媳们只好诺诺地退回去了。
醉了的康秀才倒是站得直直的。他对众人说:咱耕读人家,别的不说,礼仪还是很要紧的。可以说,在本镇小地方,这二十四叩大礼,会的人实在不多。
众人说:那是,那是。
就此,康秀才再一次理了理衣服、袖子,郑重其事地演习了二十四叩大礼:他前三后五、进退有序、一板一眼地先跪后站,而后又磕又拜……那动作既有舞蹈一般的洒脱,又一招一式都标准精确,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
众人跟着齐声夸他家教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当康秀才一觉醒来时,才觉得头有些疼。那是他磕头磕得太认真了,他的前额在方砖地上磕出了一个大包。
二
世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时过三年,县太爷又来了,仍然一顶小轿,四个皂役,只是脸苦得像黄连药。
康秀才不知深浅,又一次把县官领进了孙子苦读的草堂,夸耀般地再次把孙儿苦读的地方一一指给县官看:那旧日的家什仍摆在那儿,桌是土桌,床是绳床,凳是木凳;梁上仍悬着一根麻绳,桌上仍放着戒尺、锥子……康秀才又一次介绍说:大人,这就是孙儿苦读的地方啊。
县太爷说:夜夜苦读?
康秀才说:是。
县太爷又说:睡绳床,卧草席?
康秀才说:是。
县太爷说:辣椒就窝头,蒜瓣蘸墨汁?
康秀才说:是。
县太爷拿起那把铜戒尺看了看,说:打手的戒尺?扎腿的锥子?
康秀才连声说:是呀,是呀。
可这一次,县太爷却摇摇头说:十年寒窗,不容易呀。可这书,怎么就把人读了呢?
康秀才怔怔地望着县太爷,不解其意:书把人读了?
县太爷不忍再看了,久久,叹一声说:书也害人哪。
康秀才说:怎讲?
县太爷说:最近,京城里传出了两个字,老爷子可听说过?
康秀才说:什么字?我康家只认得两个字:一个是,忠;一个是,孝。知县大人,对不?
县太爷苦苦一笑,伸出两个指头摇了摇,说:愚直。
康秀才一脸恍惚。
县太爷苦笑一声,一甩袖子:老爷子,接旨吧。
康秀才迷迷瞪瞪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说:这、这是……
县官袖子一耸,从袖筒里掏出圣旨大声念道:查翰林院修撰康咏凡,不善抚绥,贪黩生事,假借邀功,为交争私怨,纠结异己,颇有党同伐异之习,近为哗众取宠,竟头触龙庭以死相胁,其欲酿明季之祸耶。念及尚有孝心,父状不再追究,命削去功名,其五服之内族亲俱革职,永不录用。钦此。
一时,晴天霹雳,一家老小哭成一团。老秀才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抖手接了那圣旨。
县官四下看看,不由心寒:三代人破产读书,换来的却是一门两丧。院子都荒了,实在是没什么可查抄的,便说:罢了。老爷子,我就送你一人情吧,家就不抄了。好自为之。
待县太爷走后,康秀才回屋找了把斧子,提着它晃晃地走出屋来,走到大门外,“啪”一声,把门头上“进士及第”的门匾给劈了!那门匾挂上还不到两年,烫金大字正是县太爷的手书。家人们望着他,谁也不敢吭声。
康秀才站在门外,朝着远处那朗朗晴空望了一眼,辫子一甩,竟唱起来了。他唱的是《诗经·小雅》中的“鹿鸣篇”: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唱着唱着,他突然仰天大笑三声,“噗”一下,喷出了满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人慌忙把他抬到屋里床上,连声叫他。醒过来后,康秀才挣扎着撑起身子,央人出门告借了两口薄木棺材,找出康家父子二人的一些旧物,起了两个土堆,做了衣冠冢,草草走完了葬仪。
就此,老秀才何事都不管,闭上堂屋门,就那么在屋里躺着,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书把人读了。
三
一门两丧,康秀才伤了元气了。
入冬以来,康秀才有很多时间都在堂屋门廊下坐着,那样子似睡非睡、似醒不醒。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人听他说些什么。只是有一天,当他站起来时,人们突然发现,他的腰塌了,头发和胡子全白了。
一进腊月,年味一天天重了,风也硬了。官道上不时荡起一哨一哨的黄尘,黄尘里夹裹着蒸馍的香味。风像是无把儿的扫帚,飒飒地刮着,这裹了香气的冷是透骨的。还有那杀猪的一声声惨叫,更让人恓惶。人情薄呀,头年过节的时候,来贺的小轿一顶一顶排满了长街。到了今年,连狗都不上门了。
到了腊月二十三,康家门前终于有人了。门口处蹲着三个人。一个是镇上饭铺的胡掌柜,一个是杀猪的张屠户,一个是棺材店的鲁掌柜。三人都是来要账的,可三人谁也不好意思进去。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康家的事,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可是,毕竟是出过进士的人家,这门,也不是随便就敢进的。
胡掌柜说:张屠户,你请,你先请。
张屠户说:球!我那两头大肥猪,三百斤净肉,还有一筐下水,可是你胡掌柜订下的。我跟着你就是了。
胡掌柜说:你才有多少?我还赊了鸡鸭鱼呢!这回是亏大了。鲁掌柜,要不,你先请?
鲁掌柜摇摇头说:我,按说是不该上门的……可我这小本生意,一年也做不了几桩,实在是赔不起呀。你请,还是你请。
是啊,都在一个镇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人谁也不好意思进去。可到年关了,这账还得要啊。于是,三人就在门口蹲着,期望着有人出来,把话捎进去。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康家遭了难,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上门讨要啊!一门两进士,这是官家呀!
康家没人出来,康家人已出不得门了。于是,三个人就在门口蹲着,吸着旱烟,干等。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喝道:康家的人还没死绝呢,你们就这样堵着门要账,像话吗?
停在街上的是一辆骡车,车上有圈席,里边坐的是刚从集市上回来的周亭兰。她让赶车的停下,从马车上跳下来,气呼呼地望着这三个人。
三人先是一怔,而后像看见救星一般,一个个巴巴地围了上来。胡掌柜说:少奶奶,你是千金体,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说句打嘴的话,这也是没法子呀!三天的流水席,东西都是我赊的,工钱就不说了。这、这……
张屠户说:少奶奶,我一年也挣不了两头肥猪的钱啊!
鲁掌柜说:我才二十串钱,要的不多呀!
周亭兰看了一眼康家,只见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叹口气说:人都有遭难的时候,你们也不必这样。跟我来吧。说着,扭身上了骡车。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赶忙跟上去了。
片刻,康家的门终于开了,康秀才拄着拐杖站在门前。老爷子大病初愈,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康秀才换上他的蓝布长衫,拄着拐杖出门了。
康秀才在周家门前已转了三圈了。院子里四溢的香气几乎把他给淹了,人家过年杀猪宰羊的,独有他,手里拿着地契,是借钱来了。本来,他想写几副对联捎上,也算是个礼。可家里亏空太多,连买红纸的钱都没有。于是,他只有围着院子一圈一圈转,好等个熟脸出来,递个话进去。不然,他臊得慌。
日头被风刮没了,天阴得越来越重,康秀才院前院后也转到第五圈了。就在这时,后院的一扇小门开了,康秀才搭眼看了,一个女子嗔嗔地望着他。
周亭兰缓了声说:爷爷,账,我已替你还了。
康秀才硬下脸来,抬起头说:我不是来借钱的。
周亭兰说:那你?
康秀才苦笑了一声,说:康家不能就这么栽了。我来,是借一活法儿。
周亭兰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您老,还要借活法儿吗?
康秀才羞愧地闭上两眼,片刻又睁开,说:借。
周亭兰说:那好,回去备车吧。等过了正月十五。不是接我,是接您的重孙子。
康秀才眼一亮,说:天不绝康家。我有重孙子了!那好,一言为定。
周亭兰说:要是备不起马车,就借头毛驴吧。
康秀才扭脸要走时,只听周亭兰说:等等。就见眼前一晃,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了过来。周亭兰冷冷地说:日子过成这样,就罚您老伸伸手吧。
康秀才实在不想伸这个手,可他却不能不伸手了。他知道,不是因为银子。
四
正月十六那天,河洛镇一街两行都站满了人,他们全都是跑出来看稀罕的。只见这位平日里只晓得读书的康秀才,破天荒地推着一辆独轮车,独轮车歪歪斜斜吱吱扭扭地响着,车上坐的竟然是他的孙媳妇!
只见那孙媳妇一身孝白,手里挎着一个小包袱,亮着一张粉脸,双腿盘着,端端地在那独轮车上坐着,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康秀才那平日里舍不得穿的青布长衫一半挽在腰上,走也踉跄推也踉跄,十分的难为,百丈长街,竟推出了一身的汗。
一街两行的人,全都是看热闹的。看康家老秀才那副狼狈样,一个个十分的感慨。
康秀才一大早去接孙媳妇,去时还备了四样礼,这也是破天荒的。周家本是要套车送的,周家有骡马大车,却被康秀才拒绝了。他说:重孙子是康家的。媳妇是康家的。从今往后,康家再不借人家的东西了。于是,在康家历史上,这就成了一段佳话。
康家太穷,听说有了重孙子,也只是让家人送去了一篮借来的鸡蛋和用赊来的红纸写的一个名字。那名字是康秀才一夜没合眼,五更时才起下的,就写在那张红纸上:康悔文。
家虽然败了,但规矩还是要讲的。孙媳妇虽说是老爷子亲自接回来的,可二娘三娘却堵在门前,说:未出正月,大年下,一个小媳妇,戴孝进门,合适吗?三娘也跟着说: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晦气呀。
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却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就是要看着她出丑似的。
不料,周亭兰转过身去,把抱着的孩子交给老爷子,道个万福,说:劳烦爷爷了。而后,她打开手里的小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两个木制的牌位(一个是公公的,一个是夫君的)。她把两个牌位托在手上,径直朝门里走去。
看见牌位,二娘、三娘面有戚色,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是啊,三年孝期未满,亲人的灵位在先,怎能不让进门呢?
可是,到了二门处,四娘又拦住了。四娘说:人走了,都剜心痛。可你这身份——不好进家庙吧?康氏家规,“戴罪之身”是不能进家庙的。四娘没敢说“戴罪之身”,四娘只提到了“身份”。虽然用的是商榷的语气,但态度是很明确的。
周亭兰半转身子,对老爷子说:我公公和夫君都是为国捐躯……但四娘既说到“身份”,奴家姑且把牌位安置在自己房里,也好带孩子上香。待申冤后,再请入家庙。爷爷,这样行吧?
说完,不等回话,她径直托着牌位又朝偏厦走去。她从从容容地走着,既不回头,也不看人的脸色。
这些话,说得老爷子潸然泪下,也说到老爷子心窝里去了。这孩子虽然年轻,但步步踩在实处,句句占在理上。往下,自然也就没人敢再拦了。
隔天,康秀才把全家十六口人召集在堂屋,问:都来了?
婶嫂叔娘、伯仲妯娌们应道:都来了。
康秀才当着众人,把所有的账目、田契、钥匙……一一放在了孙媳妇的面前,说:从今天起,这个家由亭兰来管。无论家中大事小情,我一概不问,全凭亭兰发落。
家道败落至此,自然无人接手。众人听了,都默默不语,也算是认了。
五
那是一个茶碗破碎的声音。
冥冥之中,“咣啷”一声,正是一个茶碗的破碎,预示了康家走出困境的开始。
天气很好,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这么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周亭兰再次把爷爷请了出来。头天晚上,她就告诉爷爷说:既然让我管家,我想晒晒家底。爷爷说过不再过问,只得随她安排。
周亭兰请老爷子堂屋入座,同时请来了一家老小、叔伯婶娘。
八仙桌上,放着一摞子账本和借据。等家人聚齐,周亭兰从桌上拿起账本,说:今天把各位长辈请来,是有事跟大家商量。爷爷说了,咱们家人口多,用项大。虽说爷爷把账交给了我,可我年轻,只怕管不好,更怕对不住各位长辈。所以,当着爷爷的面,我想先把以往的账目给各位长辈有个交代。
众人默然。家道败落成这个样子,那账,念不念都无所谓了。
周亭兰把账目翻开,一页页念起来:四月甲寅,借东边张屠户家纹银十两;六月庚戌,二房请郎中,借西头吴家钱五串;七月戊子,为交丁役银爷爷当一皮袍;八月十五,办备节礼迎县太爷借周家纹银三十两;九月交河捐卖地五亩,还债后余钱七串,付老崔家三年的盐钱,仍差一百零七文……
顿时,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那一笔一笔债务沉甸甸、冷冰冰。婶娘们只是连连叹气。
念着念着,周亭兰看了众人一眼,不再往下念了。她合上账本,又看看桌上的一摞子借据,说:现在,家里除了欠债之外,粮食也不多了。听爷爷说,各位婆母、婶娘、姑嫂尚许有些“私房”。如有的话,想让大家把这些“私房”和“体己”暂且借出来,先度了春荒。待转过年,家里磨得开了,如数偿还。老人家交代了,这各屋的私房,只是暂借,日后必还。
一提到“私房”,人们的眼一下子活了。女人们相互看着,各自心上一紧,脸上的肉一绷一绷地跳。三伯娘先就忍不住了,她摊开两手,说:没有啊,真没有啊。反正我是没有。
二伯娘也说:就是呀!大年下,孩子吃个“糖人儿”的钱都没有……
四伯娘说:哪有啥私房,要有,还等到今天?真是的。
各位姑嫂妯娌嘴里嘟哝着,仿佛有无数委屈。
其实,周亭兰并没想怎么着,她已打算回娘家借钱了。但她这么年轻就接手这么一个大家,担心叔伯婶娘们心生怨恨,所以,话必须当面说清楚。再说,爷爷说了,他要的是一个“活法”。
阳光斜斜,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一道阴影。家道败落加上日子困顿,相互之间心里都有些怨怼和郁积。老爷子在那儿坐着,又不敢埋怨什么。平日里,四伯娘没有孩子,得的份例钱是最少的。有了这么一个挑事的机会,四伯娘突然站出来说:叫我说,有没有“私房”,搜一搜就知道了。搜吧!打开门,一门儿一门儿搜!
顿时,一片哑然。
片刻,也有人小声应道:搜就搜。
康秀才两眼闭着,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周亭兰本没有搜家的意思。真要这么做,她作为长房的孙媳,那开罪的就不是一门儿了。现在有人站出来,主动说话,这让她有些左右为难。
院子里,二伯娘见四伯娘撇着嘴,眼神像钩子一样往她这边瞅,立时火上心头,快步走到自家房门前,“咣”的一声,推开了房门,说:搜吧!
三娘见二娘把房门打开了,也走过去开了自家的屋门说:搜就搜!
四伯娘跟着开了自己的房门,说:穷得四壁透风,谁还怕搜?
这时,不满周岁的孩子突然尿了。他尿在了小叔子的手上……周亭兰慌忙从小叔子手里接过孩子,给他换了尿布,抱在怀里。而后,缓声说道:既然都这么说,我领小叔们去看一眼。都是一家人,也就算是亮亮家底吧。
周亭兰仍抱着孩子,这是表明,她是不会动手的。众目睽睽之下,她领着几个小叔子先进了二伯娘的房门。
虽说是三间格局,里外套间,可家道败落已非一日,屋里的陈设都是些过去的物什。说起来也算是书香门第,桌上、几上到处都是灰尘,连打理一下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了。周亭兰看了,摇摇头,迟疑着:这样的屋子,怎么搜,还需要搜吗?
可是,怀里抱着的孩子又尿了。周亭兰皱了一下眉头,低下头去,她看见孩子笑了,那笑很诡异。就在这时,只听“咣啷”一声,小叔子抬脚在二门的角上碰到了一个腌咸菜的瓦罐,瓦罐上盖着一个小茶碗,那茶碗碎了……小叔子弯腰看见,那废弃了的瓦罐里放着两锭银子。
当那两锭银子拿出来的时候,一院人都傻了。众人望着二伯娘,二伯娘傻傻地望着那两锭银子,好一会儿才大声说:——天哪,天地良心,那不是我的!
接着是三房,三伯娘屋里拾掇得还算干净,只是梁头上吊着一匣子点心。那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自然没有充公。小叔子取下点心,觉得重了些,打开一看,除了吃剩的四块酥饼,还有一锭银子。
三娘自然喊冤不止。
往下的事情,越发神了。周亭兰无论带人走进哪房哪屋,无论是怎样寒酸的去处,她怀里孩子的俩眼就像是探灯,看到哪里,哪里一准儿就能找到银子。竟然连神龛后边、厨屋面缸里、柴房角落,也找到了散碎银子。就这么一处处归拢,一共找到了三百两之多。
谁也想不到,这个数目,正是周亭兰要到娘家去借的数目。
看到摆在桌上的银两,康秀才睁开两眼,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气得嘴哆嗦着,指着她们:圣人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不是说没钱吗?不是说年过不去吗?你们、你们一个个存着私房,大年下让我跑出去借债,这还是诗书礼仪之家吗?这个家呀,生生就败在你们手里。
伯娘叔婶及各位妯娌,一个个赌咒发誓,呼天抢地哭喊着:老天在上,那银钱真不是我的呀!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女人们又羞又气又恨,“扑扑通通”倒了好几个。
六
这晚,康家老宅各房里传出了哭声。
那哭声是压抑着的,就像是搽了粉底的泪脸,一道一道的、波波折折的;又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咛咛嘤嘤,欲吐不能畅达,欲喊又不敢放声,那真是憋屈呀。
你想,那银两是众目睽睽之下从各房里抄出来的,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哪。她们又羞又恼,黑天洗脚后,一个个把脏水泼在周亭兰的门前。还有人骂:扫帚星!康家就败在这丧门星手里……
周亭兰掌灯走出门来,眼里含泪在门口站了片刻,而后一手掌灯,一脚探路,缓步到爷爷的上房去了。
周亭兰轻声问:爷爷,你听见了吗?
康秀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听见了。
周亭兰说:您老,是要我做个恶人?
康秀才叹了口气,说:这是对我有怨气呀。想我康家三代书香,把家读成了这个样子,其罪在我。
接着,康秀才抬头望着周亭兰,眼里有些疑惑,说:兰儿,你说实话,那银两是你从娘家借的吗?
周亭兰说:不是。
康秀才再问:真不是?
周亭兰说:真不是。我本打算去娘家借的,谁知道……爷爷,你信我吗?
康秀才说:信。
周亭兰说:我只是想晒一晒家底,绝无难为叔伯婶娘的意思。没想到会搜出这么多银两。
康秀才用手往上指了指天,说:也许是上天可怜我康家,老天爷庇佑吧。罢了,兰儿,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你代我管三年。三年后,你要是想走,也可,把孙子给我留下。你若是不走,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周亭兰说:这话怎说?
康秀才说:你只要不走,你放心,我走。
周亭兰忙叫道:爷爷——
康秀才说:你想啊,我只要在这个家坐着,就会有人递小话,有人告你的状。一次两次不打紧,可日子长了,说不定哪一天,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信了。我要是信了,你这个家还怎么当?
周亭兰沉吟片刻,说:爷爷到底是读书人。
康秀才叹一声:在康家,不要再提“读书”二字。
周亭兰说:爷爷,你这么大岁数了,往哪儿走?
康秀才说:这你就不要管了。县学,府学,已请我多次,都被我推托了。吃口饭的地方嘛,还是有的。
周亭兰见桌上放着一个旧褡裢、一提篮旧书,忙跪下说:爷爷,你说走就走吗?
康秀才说:我是当家的,治家无方,还害了儿孙。我出去走走,寻访些故旧,只盼日后能给我康家洗去冤屈。
亭兰说:爷爷,你坐在家里,我也就有了主心骨。你做你的学问就是了。你若这样,让我如何自处呢?
康秀才喃喃道:学问,什么学问?说着,他摆摆手:我主意已定,你不用多说了。
亭兰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来,说:爷爷,你既把家交给我,不想听听我的章程吗?
康秀才摇摇头说:治家的章程不用说,做你的就是了。
亭兰想了想,说:爷爷,你要是真想出去散散心,也行。那你得从前门走,大鸣其鼓地走。别让人说,是我把你逼走的。
康秀才望着亭兰,久久,说:也好。
第二天一早,当一家老小全起来的时候,只见掌家的爷爷已穿戴停当,走出了堂屋的门。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位康熙四十八年的秀才,穿着长衫,却肩一铺盖卷,挎一旧褡裢,提个盛书的小筐,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说:我告诉你们,查抄私房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你们不服。想想,也有道理。家败如此,作为掌家人,我治家无方,三代人破产读书,却害了我一子一孙。我该当受罚。从今天起,我出门讨口饭吃,以当自惩。从今往后,家中诸事就交给亭兰了。
众人都跪下了,哭着说:没人埋怨您呀!您若走了,让我们怎么做人呢?
这时,亭兰说:各位伯娘叔婶,掌家爷爷让我告诉各位,昨天充公的私房钱,算是家里暂借的。转过年来,等家里日子宽余些,连本带利全部奉还,请各位放心。
康秀才说:罢了,都起来吧。我意已决,谁也别拦。说完,一步步走出大门,扬长而去。